冒牌夫人帶福來 第一章 驚人的交易
大齊帝都,東市。
臨街的一條巷弄內,有一間小飯館,店里擺了幾張桌椅,賣些簡單的飯食,來往的食客多是些販夫走卒、市井小民,營生做得不大,每日的進帳卻還是不錯,漸漸也在街頭巷尾傳出了名聲,都說這間飯館的掌勺娘子有一副好手藝,做的湯飯醬菜都有滋有味。
這便是江樂剛開張不久的飯館,招牌也樸實,就用了「江家飯館」四個字,是她親弟弟江善的手書。
都說讀書人有學問,飯館門前不僅掛了招牌,還掛了江善寫的一副對聯︰美味招來八方客,佳肴香滿一店春。
具體是什麼意思,其實許多人不識幾個大字,也看不懂,但就覺得這筆書法寫得端正挺拔,挺有水平的。
飯館做的湯飯好吃,掌勺娘子生得也美貌,自然客似雲來,偶爾也會有些之徒借著吃飯,意欲一親芳澤,但見掌勺娘子拿把菜刀當劍一般刷刷地使著,一言不合,那不長眼的菜刀便朝自己呼嘯地飛過來,那色心嚇得一抖,色膽也就退了。
再加上江樂專門請了鄰居家的大叔來幫工,六、七尺高的壯漢抱胸那麼一站,識相的都趕緊拍拍滾了,誰也不會傻到上前惹晦氣。
于是江樂這館子開得還挺順心如意的,至少麻煩比她以前支攤子賣炊餅時少多了,如今她是開門做一日的生意,便賺上一吊錢,可謂是前途光明。
午後,飯館暫時打烊,江樂坐在櫃台後,輕巧地撥著算盤,算著開業以來的進帳,越算越是開心,弟弟之前連過了縣試與府試兩關,正式成為童生,明年怕是就要去參加院試了,為了順利考上秀才,還是送他去書院進學更好,之前她還一直愁這筆束修拿不出來,現下可好了,不怕沒錢供善哥兒讀書了。
「樂娘,又算賬呢?」
王大叔用過了遲來的午飯,拿著一把草扇搧涼,在櫃台旁的椅子一坐,一邊為自己倒了碗酸梅湯咕嚕咕嚕地喝著,一邊和江樂閑嗑牙。
「是啊,王叔。」江樂笑盈盈地應著,眉目彎彎,顯是心情愉悅。
王大叔看了,也咧嘴笑了。「傻丫頭,瞧妳樂的,想是這陣子賺了不少銀子吧。」
「這得多虧王叔王嬸幫忙,若不是有王叔在這店里坐鎮,王嬸又每天幫我腌醬菜,我這營生不見得能做得起來呢!」
「這有什麼,大伙兒都是鄰居,王叔王嬸從小看妳長大的,再說了,妳也給了王叔王嬸銀子,不是做白工的。」
江樂笑得更甜了。「待過得幾日,我親自整治一桌菜,請王叔王嬸還有王家的弟弟妹妹吃飯。」
「那可多謝妳了,我家那幾個小鬼啊,就饞妳做的菜,一個個可惦記了!」王大叔樂呵呵地笑著,拿來一個洗過的茶碗,倒了酸梅湯給江樂。「妳也喝點,這天熱的,瞧妳臉上都是汗。」
「謝謝王叔。」江樂接過酸梅湯,喝了一大口,一股清涼從喉嚨沁流而下,端的是舒暢涼快。「可不是我老王賣瓜,自賣自夸,我這酸梅湯當真好喝!」
江樂對自己豎起大拇指。
王大叔見她毫不客氣地自我夸耀,更樂了,拿扇柄作勢敲了江樂肩膀一記,「妳這丫頭,還真不害臊!」
「好就是好啊,我害什麼臊,王叔,難道你覺得這酸梅湯不好喝?」
「是,天下第一味,妳要是擺攤去賣這酸梅湯,那些茶館酒肆我瞧都招不到生意了!」
兩人說說笑笑,氣氛正歡,店外忽然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響動,接著有人嘶聲喝斥。
「怎麼?還想逃?趁早給爺低下你這個烏龜王八蛋的頭,趴好!」
江樂與王大叔听著外頭吵吵嚷嚷,頓時一驚,兩人交換了個眼色,江樂起身,欲出去看個究竟,卻被王大叔攔住。
「妳個小姑娘家,好生在店里待著,王叔去瞧瞧。」
只是王大叔才往店門口走了兩步,就見兩個彪形大漢押著一個全身抖如篩糠的男人闖進來,一面還粗聲嚷嚷著。
「江家丫頭在哪兒?給爺滾出來換妳老爹的命!」
江樂聞言一震,顧不得細看,便直接轉身回後頭灶間拿了兩把菜刀出來,一手一把,橫擋在胸前。
「什麼事?」她冷冷地問,冷冷地睥睨上門來找碴的兩名大漢,只見對方都是一臉流里流氣,明顯不懷好意。
「妳就是江家丫頭?」兩名大漢打量著她,見她姿容秀美,雖是小門小戶出身,卻有一頭烏黑的秀發,膚色也白皙細女敕,兩雙渾濁的眼楮漸漸地染上幾分色欲。
江樂眉眼不動,王大叔卻已是按捺不住,一個箭步擋在江樂身前,替她阻隔那些惡心的目光,接著低頭瞪向趴在地上不停發抖的漢子。
「江來富,你又去賭了?」
身為街坊鄰居,王大叔最看不慣的就是江來富,有個能當家的大女兒,還有個知書達禮的小兒子,偏他就是沒用,只會到處瞎混惹禍,害得江樂辛辛苦苦賺來的銀子不知拿了多少去填自家老爹捅出來的窟窿!
江樂也瞪向自家老爹,見他規規矩矩地趴著,一動也不敢動,還真應了方才人家罵他的話,簡直就是個惹人心煩的烏龜王八蛋。
她氣得俏臉發紅,恨不得拿手上的菜刀上前去劃這老闖禍的老爹幾刀。
她連續幾次深呼吸,好不容易壓下脾氣,嗓音清冷道︰「爹,你說話,這是怎麼回事?」
江來富依然趴著,頭埋在地上,斷斷續續的嗚咽聲逸出,听得江樂更加心煩意亂,正欲喝斥,兩名流氓大漢先說話了。
「妳既是江家丫頭,這就好辦了,兩百兩銀子,現在立刻拿出來!」
江樂倏地倒抽口氣,王大叔也變了臉色,拉高嗓門嚷嚷。
「兩百兩銀子?你們是放高利貸嗎?怎麼不干脆去搶劫呢!」
「欠條在這里。」其中一個臉上橫著刀疤的大漢從懷里揣出一迭皺巴巴的紙,對江樂揚了揚。「上頭都有妳親爹的指印畫押,就是上官府,我們也有得說理!」
王大叔咬牙,搶過欠條來看,雖然他不識得幾個字,但上頭的數字還是看得懂的,也確實按了紅通通的指印。
江樂瞥了那些欠條一眼,雙手掐緊菜刀,隱忍著翻騰的情緒。「爹,你說,你真的在外頭欠了兩百兩銀子的賭債?」
江來富不敢吭聲,只是繼續嗚嗚咽咽地哭著。
江樂忍了又忍,終究忍不住吼道︰「你別光哭,把事情交代清楚!」
「樂娘,是爹……爹對不起妳……」
江樂只覺得眼前一黑,差點暈倒,偏只能硬生生地挺住。
「兩百兩,我拿不出來。」
她淡淡一句話,江來富只覺得自己被判了死刑,當場號哭起來,上氣不接下氣的,還喊著疼,「樂娘,他們……打斷了妳爹我的腿啊……站不起來了,好疼啊……」
「你說什麼?」江樂震驚,急忙上前察看。
王大叔也跟過來,捏了捏江來富的小腿,江來富登時哀哀叫。
「輕點、輕點……」
王大叔整個模索過一遍,臉色更白了,顫聲對江樂說道︰「妳爹的腿真的不好,小腿這處折斷了。」
王大叔比劃著斷腿處,江樂這才恍然,為何江來富只能軟趴趴地癱在地上動彈不得,一時恨他不爭氣,一時又難免心疼。
她強忍著,不許自己眼眶泛紅,更不許自己在賭坊的打手面前示弱,緩緩站起身,挺直了背脊,「請兩位大爺寬限幾個月……」
兩名大漢笑了,陰陽怪氣地開口,「這利滾利,要是再多耽擱幾個月,可就不只兩百兩了,上千兩都有可能。」
江樂暗暗咬牙。
「照我說,既然還不出來,不如就爽快點,我瞧小娘子妳長得也還入得了爺的眼,賣去勾欄院,拿妳那身細皮女敕肉來抵債……」
「放屁!」王大叔氣沖沖地喝斥。「當著未婚小娘子的面,你們也好意思說這種混賬話!」
兩名大漢也怒了,挽起衣袖,與王大叔對峙。
「誰混賬了?欠債還錢,你去天王老子面前問都是這個理!」刀疤臉大漢轉向江樂,嘴角扯開獰笑,「想賴賬?成啊,妳瞧妳弟弟還能不能活到明日!」
江樂聞言,大驚失色,急忙上前一步,「善哥兒怎麼了?你們對他做了什麼?」
「也沒什麼,就請他去咱們賭坊作客幾天而已。」刀疤臉朝地上吐了口痰,露出兩排大黃牙。「妳放心,只要你們江家把銀兩拿來,咱們自會好生好氣地招待妳家哥兒,不會少他一口飯吃的。」
江樂胸口發涼,一顆心直往下墜。
「什麼時候拿銀兩來贖,什麼時候就放了妳弟弟!走了!」
兩名大漢最後再踢了趴在地上的江來富一腳,大搖大擺地離去,江樂終于撐不住,雙腿一軟,往椅子上一坐。
王大叔不忍地望著她,心里也著急。「丫頭,這可怎麼辦才好?兩百兩銀子啊,把咱們兩家上下都刮空了也還不清!」
江樂勉力凝聚全身僅余的力氣。「王叔,這不干你和王嬸的事,我會想辦法。」
「妳能有什麼辦法?才剛開店呢,店里的流水不過十幾兩銀子,妳家里住的那間小院也不值錢……」
江樂想哭,眼眸卻干澀,轉頭望向仍趴在地上痛苦申吟的親爹。「王叔,麻煩你,去請個大夫過來,總得先給我爹看看腿。」
「行吧。」王大叔低聲嘆息,恨鐵不成鋼地又瞪了江來富一眼,安慰地拍拍江樂肩膀,這才匆匆離去。
店內頓時沉寂下來,江樂悶不吭聲,江來富也不敢哭了,勉強坐起來,哆哆嗦嗦地撫模著自己兩條斷腿,良久,才怯怯地抬頭問︰「樂娘,咱們……該怎麼辦啊?」
能怎麼辦?還能怎麼辦?
江樂恨恨地瞪向自家老爹,滿腔怨憤,卻是難以言說,只有兩行淚水,無聲地滑落。
「小姐,看這江家姑娘……像是走投無路了。」
江家飯館外,春杏服侍著頭戴帷帽的少婦靜靜地旁觀這一切,不禁感嘆。
少婦卻是胸有成竹地微微一笑。「走吧,且等她三日,看她能找到什麼法子掙月兌這個困局。」
「是。」
兩人翩然離去,少婦衣袂搖曳間,帶起一陣香風。
江樂有兩條路可走,一是就如那賭坊打手提議的,自賣自身,入勾欄院,送往迎來,另一條,是嫁給一早就看上她的富商大老爺,做他的第八房小妾。
兩條都不是什麼好走的路,于她而言,都是黯淡無光。
江樂不甘心!不甘心自己掙扎了這麼多年,終究還是無法掙月兌這個世道賦予女子的命運,不甘心她兢兢業業地賺錢營生,到頭來還是填不了老爹捅出的無底洞。
就連她答應娘親好好照料的弟弟,她也沒護好,讓將滿十歲的小少年困在賭坊,擔驚受怕。
還是……就嫁了吧!
至少對方願意出百多兩銀子的聘禮,自己再賣了自家小院,與左鄰右舍借款湊上一湊,就算父親欠下的賭債不能一次全還清了,起碼也先將弟弟平安贖回來。
本是想著這輩子若不能遇到個知心人,就供著弟弟讀書科舉,等他有了功名,自己這個姊姊也能跟著享清福。
她寧願自立女戶,也不願蹧踐自己,嫁給那些三心二意、妻妾成群的男人。
可這不是沒辦法了嗎?這不是沒別的路可走了嗎?所以,只能認命了……
「去他的認命!」一股火氣陡然從胸臆燒上來,枯坐了兩個日夜的江樂霍然起身,踢翻了牆角一只銅水盆。
她就不信了,真沒有第三條路可走,就是老天鐵了心作弄她,她也要爭上一爭!
江樂翻出藏在床底下的壓箱銀,跟王大叔王大嬸一番商議後,收拾了家當與細軟,托他們將自家老爹送去城外臨渡口的一間破客棧,自己則揣了銀子,找上一間武館——
她決定去劫人!
趁著才剛入夜,賭坊人來人往,最是熱鬧的時候,江樂喬裝改扮,帶著幾名從武館聘來的護衛,悄悄來到賭坊外,想著她若能尋隙潛入賭坊,說不定能有辦法帶走善哥兒,到時一家三口包袱一款,坐船逃離,天高皇帝遠,那些打手流氓也找不著他們。
這就是她能想到的第三條路,很傻,但也只能放手一搏了。
江樂想賭運氣,可有人卻不讓她如意,一個衣裳穿著比她矜貴好幾倍的丫鬟在賭坊門前攔住了她。
「我家小姐請江姑娘上酒樓一敘。」
江樂一問,得知丫鬟名喚春杏,眉眼清秀,舉止落落大方,看樣子是受過那些名門大戶仔細教的,不禁覺得奇怪,自己怎能與她家小姐扯上什麼關系?
直到跟著春杏來到帝都最富盛名的酒樓的上等包廂,那位通身氣派華貴的小姐摘下帷帽,江樂倏地恍然大悟。
她震驚地瞪著那位小姐。「妳的臉……」
小姐淡然一笑。「沒錯,我與妳生得一模一樣。」
這世上怎麼可能會有不相干的兩人容貌如此相似?
江樂難以置信。「可我是我娘親的女兒,我沒有雙生姊妹……」
這短暫的瞬間,她腦補了好幾出天倫狗血大戲,一出比一出更戲劇化,但小姐一句話,就掐滅了那些荒誕的念頭。
「我也是侍郎家唯一的嫡女,沒有流落在外的姊妹。」小姐冷冷地回應,看似對江樂的猜測頗為鄙夷。「妳放心,我與妳毫無血緣關系,眉眼相似,不過巧合而已。」
怎會有如此巧合?江樂瞇了瞇眼,最初的震驚過後,她察覺到了一絲不尋常,這位小姐明顯是調查過自己的,她約自己相見,必有目的。
「小姐貴姓?」
小姐不語,只朝自己大丫鬟點了點頭,春杏主動向江樂報上家門。
「我家小姐姓許,是戶部侍郎家嫡長女,也是……」春杏猶豫地頓住,不知該不該更進一步說明。
見江樂目光越發疑慮起來,女子也不再故作神秘,主動攤開來說,「我是許芸菲,嫁進蔡將軍府已經一年了,我的夫君正是剛剛蒙聖上親封的車騎將軍,蔡澤。」
是蔡將軍!
縱然江樂只是個平民百姓,卻也听過蔡將軍府的名聲。
蔡氏一家三代男丁皆是武將,立下赫赫軍功,蔡老將軍去世後,蔡澤的父兄亦相繼戰死,他年未弱冠,便被迫扛起了家主的重責,連年于邊關征戰,年初才因一場大捷,俘虜了北狄國最被看重的皇子,聖上命他親自押送俘虜回京,論功行賞,封他為從一品車騎將軍,金印紫綬,負責拱衛京城,無須再回邊關。
將軍府的夫人,為何會找上她?
江樂有些困惑不安,許芸菲則先是悠閑了品了半盞茶,這才慢條斯理地對她道出邀她相見的意圖。
「江姑娘,我想與妳做一樁交易,妳家欠賭坊的那兩百兩銀子,我替妳還了,另外再給妳一百兩的安家銀子。」
給她銀兩還債安家?天上哪可能掉下這種餡餅!
嗯,確實不可能,許芸菲下一句就給了江樂一記重擊。
「……可否請妳代替我,去做那將軍府的當家主母?」
嗄?江樂駭然傻眼。
夜有些深了,在外頭晃蕩的蔡澤卻生不起絲毫回府的想望。
事實上,他還寧願自己如今依然身在邊關,看著高掛于廣闊天空的那一鉤殘月,听著袍澤弟兄們嬉笑怒罵的胡言亂語,心情還似乎比較舒朗,能闔上眼安睡。
回到京城,他反倒夜夜失眠,獨自睡在書房里間的床榻上,被窩暖是暖了,心卻涼著。
曾幾何時,將軍府已不再是他的家了?
彷佛從兄長為了護他,在戰場上中箭而亡那一日起,他就找不到歸家的方向了,就算人在府里,魂魄也迷茫著。
他常想,倒不如當時隨著父兄一起豁出一條命,也好過今日的彷徨。
但心底卻知不成,家里除了他,就只剩佷兒一個男丁了,而那年幼的佷兒才將將滿七歲,尚不足以承擔起一府的重任。
只能是他了。
當年在帝都恣意縱馬的少年,如今卻困在層層迭迭的枷鎖里,想暢快地透口氣,都難。
蔡澤靜靜地望著天上陰郁的烏雲,忽然想吃碗醬菜粥,伸手召來一旁替他牽馬的長隨。
「東市那個賣醬菜的小攤子,如今還開著嗎?」
長隨盡歡愣了愣。「爺是說江家醬菜嗎?」
蔡澤頷首。數年前,他還在京郊大營戍守的時候,夜里餓了想吃宵夜,就是靠著長隨替他買的醬菜,配了炊餅或白粥,胡亂地對付一頓,他還記得那家的醬菜滋味極好,很家常,讓他想起小時候女乃娘腌的那一味。
「都幾年前的事了,小的得去打听打听。」
「要是攤子還在,就替我買些過來。」
盡歡領命而去,蔡澤則在左近找了間酒肆坐下,讓小二打了一壺酒,一邊慢慢啜飲著,一邊等長隨回來。
不到半炷香時分,盡歡便回轉了,氣喘吁吁地來到蔡澤桌邊,回稟,「爺,那攤子收了,听說賣醬菜的娘子另外開了間小飯館,就在東市巷弄里,也賣夕食的。」
「不賣醬菜了嗎?」
「這小的就不清楚了,興許也是有的。」
蔡澤想了想,放下一角銀子,起身。「去瞧瞧!」
盡歡立刻牽著馬跟上,主僕倆信步穿梭于仍熱鬧的街市,很快就來到江家飯館的門口。
蔡澤沒急著進飯館,先打量貼在門旁的對聯。
美味招來八方客,佳肴香滿一店春,這副對聯,倒有些意思。
蔡澤張望了一眼店內,格局不寬敞,有些局促,店外巷弄窄小,也沒個能系馬的地方,便轉頭吩咐盡歡,「你先回府吧。」
盡歡一愣。「爺,那您……」
「我在這里坐坐,你回去,跟祖母和夫人說一聲,就說我晚點自會回府,讓她們自行安歇,不必等我。」
太夫人也罷了,夫人可從來沒等過爺安歇,爺都是自己窩在書房將就的。
盡歡暗自月復誹,為自家爺抱不平,嘴上卻不敢多說什麼,爺在軍中養出的威勢,還是挺嚇人的。
「那小的先回去了,爺您自個兒當心些。」
盡歡走後,蔡澤方悠然踏進飯館內,飯館看似要打烊了,桌面都擦得干干淨淨的,也沒個人在外頭招呼客人,只有後頭的灶間仍傳出些許煙火氣。
蔡澤也不喊人,徑自在角落尋了個座位坐下,替自己倒了盞茶,慢慢喝著。
江樂仍在灶間里忙碌,打開蒸籠,取出剛炊好的幾塊餅,夾了幾樣新鮮的菜蔬和肉醬,這就是她和王叔的晚飯了。
忙了一整日,總算能夠稍微歇一歇,其實早該打烊的,她就是舍不得,過了今夜,這間小飯館就要頂讓出去了,她何時能再回來,也未可知。
江樂幽幽地嘆息,忽然听見外間有些許響動,連忙定了定神,揚聲喊,「王叔,是你回來了嗎?」
沒人回應。
江樂一愣,莫不是這麼晚了還有客人來?
她放下炊餅,在圍裙上擦了擦雙手,掀開隔開里外間的布簾走出去,一眼就瞧見坐在角落那桌的男人,微低著頭,正默默喝著茶水。
燭火搖曳,光線有些曖昧不明,她一時看不清對方的臉,上前幾步,正欲開口招呼,對方一個抬頭,她登時愣住。
那有些熟悉的眉眼……是了,就跟許小姐給她看的畫像一樣,竟就是蔡將軍,蔡澤!
江樂嚇慌了,見蔡澤直勾勾地往自己瞧來,連忙低頭彎身,裝作要拾起地上某樣東西,閃躲他的視線。
老天爺怕是玩她還玩不夠吧?竟在她下定決心要去蔡府當冒牌的將軍夫人後,將軍本尊搶先找上門來了,他不會是發現了她和許小姐的計謀,來揭穿她的吧?她該如何是好?
「是老板娘嗎?」蔡澤見這位一身荊釵布衣,還系著圍裙的姑娘一蹲在地上,就動也不動了,不免有些奇怪。「妳這店還開著嗎?」
所以不是來找碴的,是來吃飯的?
江樂覺得自己又復活了,扭扭捏捏地背對蔡澤站起身來,刻意裝羞怯地捏著嗓子。
「客官是來用飯的嗎?可奴家正要打烊呢。」
「灶間應當還有些剩的湯飯吧?我聞到了香氣。」
是有剩湯剩飯,問題是你可是赫赫威名的大將軍,能吃這些庶民的食物嗎?
江樂婉拒道︰「客官,我家飯食簡陋……」
「無妨,給我些炊餅和醬菜,若有剩的湯,也來一碗。」
他倒是不嫌棄!江樂暗暗咬唇,總不能把上門的客人趕走,到時萬一惹毛他,更不好收拾,她只得強忍忐忑說︰「客官稍等。」
匆匆丟下一句後,江樂便飛快往里間走,就怕晚了一步,會被蔡澤當場抓個現行,可不能讓他知道這世上還有個長得和他夫人一模一樣的女子。
進了灶間,江樂先找出一塊干淨的布巾,蒙住口鼻,綁得牢牢的,權當是面紗,這才感覺稍微安心下來,接著燒了火,滾了一碗熱騰騰香噴噴的魚羹,揀了幾碟子醬菜,搭著剛剛出爐的肉醬菜蔬夾餅,放在一個大大的托盤上,捧著走出去。
東西才剛上桌,蔡澤就感覺自己的胃里翻滾,餓極了。
「客官請用。」江樂細聲細氣地說道。
「多謝。」蔡澤也不客氣,拿起一塊餅就大口嚼起來,吃得很香也很快,動作卻並不顯得粗魯,反而帶著一絲從容的貴氣。
這就是將軍吃飯的模樣啊!江樂在一旁傻傻地看著,總覺得這樣的蔡澤和許芸菲口中敘述的那位不太一樣。
不是江樂敏感,而是許芸菲在提起夫婿時,口吻分明是帶著厭惡的,嫌他粗魯不文,沒教養又沒氣質。
許芸菲說他臉上有打仗時留下的傷疤,要她千萬做好準備,莫要乍然見到時被嚇到了,惹人生疑。
江樂仔細瞧了瞧,蔡澤右邊鬢角往下,確實有一道淺色的疤痕,但看著並不嚇人啊,且他五官雖說算不上俊美絕倫,也頗為端正,劍眉斜飛,鼻梁高挺,嘴唇線條有些銳利,唇色卻紅潤,還……滿好看的。
江樂正在心里嘀咕著,蔡澤察覺到異樣,兩道清凌的目光朝她掃射過來,江樂一驚,差點喊出聲來。
蔡澤蹙眉。「有事?」
是很有事,你明天即將發生大事!
江樂在心里回嘴,臉上卻只能訕訕一笑。「沒事,只是覺得客官你……挺忙的啊,這麼晚了才來用飯。」
其實他很閑,剛回到京城,皇帝放了他一個月的假,不必上朝,也不用去軍營守著,閑得他無聊至極。
但他當然沒必要跟一個飯館老板娘吐露心聲。
「老板娘自去忙妳的,無須招呼我。」他淡淡撂話。
這是趕人走啊,口吻倒是挺客氣的。
江樂撇撇嘴,想起許芸菲對自己透露的秘辛,很想提醒這男人幾句,卻終究還是把話吞進肚子里。
罷了,是真是假,明日她和許芸菲一同出城,自然就知曉了。
「客官慢用。」
江樂一轉身,就發現外頭淅淅瀝瀝地下起細雨,雨滴打在門檐上,叮咚作響。
王大叔也于此時冒雨回來。「丫頭,該結給那些米糧店鋪的帳,我都替妳結清了。」
「勞煩王叔了,快進來,瞧你身上都淋濕了。」江樂連忙遞給王大叔一條大布巾。
「沒事,我擦擦就好。」王大叔拿布巾用力抹了把臉,這才發現江樂把自己的臉蒙起來了。「丫頭,妳怎麼了?」
江樂有些尷尬。「就臉上冒了幾顆痘,不好見人。」
王大叔莫名。「怎麼忽然冒痘了?方才不還好好的?」
江樂更窘了,擔心蔡澤察覺有異,連忙轉開話題。「灶間有給王叔留的肉醬餅,王叔先去吃點吧。」
王大叔點頭,看了看收拾得整潔干淨的店面,不免有些悵然。「這飯館開得好好的,丫頭,妳真決定把它關了啊?」
江樂黯然不語,一旁默默听著兩人對話的蔡澤則是微感驚訝。
這店不開了?那他以後上哪兒去吃這麼好吃的醬菜?
王大叔見江樂不回話,暗自懊惱自己不該勾起這丫頭的傷心事,嘆了口氣。「妳也別難受,有句話怎麼說的?車到山前……」
「車到山前必有路。」江樂輕聲接口。
「對對,就是這句,還是丫頭妳機靈,善哥兒教過我幾次,我老是記不得……唉,妳別愁了,總之妳要做什麼就盡管去,家里有王叔王嬸替妳看著。」
「多謝王叔。」
「那我先進去了。」
王大叔進灶間後,蔡澤也用罷最後一口,起身放下一錠銀元寶,喊了一聲。
「老板娘!」
江樂一凜,迎上前。「客官用完飯了?」望向桌上那一錠亮光閃閃的銀元寶,頓時有些為難,「客官,你這元寶……小店如今零散銀角不多,怕是找不開啊。」
「不必找了。」
江樂一驚。「那怎麼成!你這頓用不了兩錢銀子。」
蔡澤想了想後說︰「不如老板娘拿些醬菜來抵?」
「啊?」
「既然老板娘明日不再營業了,就把剩下的醬菜都賣給在下吧。」
他就這麼愛吃她家的醬菜?
江樂猶豫地道︰「灶間倒是還剩得一些……」
蔡澤衣袍一撩,立刻又坐回原位,明顯等著她奉上醬菜,江樂沒轍,轉身欲回灶間,一時沒留神,腿絆了一下,身子重心不穩,眼看著就要往那硬邦邦的地板撲去,一條手臂及時橫過來,攬住她臂膀,撐住了她。
她仰頭,望向手臂的主人,一雙闇黑無垠的墨眸也正盯著她。
兩人對看,時光彷佛在這瞬間暫停,氣氛渲染淡淡的粉紅……不對!不是粉紅,是尷尬!
她糗大了,竟然在這男人面前差點摔了個大跟斗,連罩臉的布巾都有些歪了。
江樂心跳亂了好幾拍,連忙挺直背脊,雙手半掩面,將那塊在富貴公子眼里,肯定顯得相當俗氣的碎花布巾系得更緊。
「多、多謝。」
她倉促地行了個禮,轉身就堅定地往灶間快步而去,嗯,正確來說,應該是落荒而逃。
匆匆回到灶間,江樂先是拍拍胸口,喝令那亂蹦亂跳的心髒冷靜下來,總算調勻了氣息,見王大叔已經好奇地朝自己看過來,只得裝作若無其事地收拾了一番,將剩余的幾樣醬菜盛在一個大陶甕里,再度確定自己臉上布巾綁得夠牢後,才將陶甕抱出來,交給蔡澤。
「就剩這些了,怕是抵不過客官的銀元寶。」
「無妨。」
蔡澤起身抱過陶甕,江樂只覺得一個眼花,也不知是否她看錯了,男人的嘴角好似閃現一絲笑意,就好像偷偷得了糖吃的小男孩那般竊喜快意。
是她看錯了吧?就算她再如何厚臉皮,也不敢吹噓自己腌制的醬菜能讓人如此記掛。
「在下告辭。」
蔡澤轉身,屋外的雨越下越大了,他卻毫不猶豫,毅然踏出店外,煙雨迷蒙,將他的背影襯得越發俊逸出塵,有種難以言喻的寂寥。
江樂望著那背影,忽然就想起許芸菲對他犀利的評點——
「他這人冷漠無情,別扭又難相處,就連他自己的親人都對他疏離,妳入了府,也無須對他親近,平日就離得遠遠的,橫豎他也不會來打擾妳,就各過各的日子。」
她困惑地問︰「瞧妳說的,好像挺後悔與他成婚?」
回應她的,是一雙帶火的眼眸,翻騰著滔天怨憤,令她心驚。
他的親人疏遠他,就連他的夫人,也厭惡他。
江樂目送著男人的背影越走越遠,看他小心翼翼地捧著那甕她隨意收拾出來的醬菜,彷佛捧著某種珍寶似的,心口驀地一陣莫名的揪扯。
待回過神來,她已隨手從櫃台後抓起一把油紙傘,冒雨追了出去。
「客官等等!」
蔡澤回頭,只見細雨紛飛中,那臉罩廉價的碎花布巾,顯得有幾分可笑的姑娘家手持一把傘,翩然如蝶地追了過來,一雙水瑩瑩的眼眸在夜色里亮閃閃的。
「這傘,就算是抵你那錠銀元寶吧。」
「不必。」
「拿著吧!」江樂不由分說地將傘柄塞進他手里。「回家路長,別淋著雨了。」
蔡澤接過傘,愣愣地看著姑娘展顏一笑。
應當是笑吧?雖然他看不見她的唇,但眉眼彎彎,分明是暈染著溫暖的笑意。
回家路長,別淋著雨——蔡澤咀嚼著這一句話,目送姑娘轉身回店里,輕盈的步伐踩著地上的水花,蕩開圈圈漣漪。
他佇立原地,看著雨絲在那間透著微光的小飯館門前織成一道雨簾,雨聲滴滴答答的,落在他心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