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與君長歌 第三章 重新布局

作者︰季璃

如果,初回京的那一年沒有皇後的賞識與引薦,或許沐惜言根本就得不到在宮內行走的特許,更沒有機會在皇ぞ侑面前嶄露頭角。

也因為帝後對她都相當重視,許多命婦們為了自家夫君的官途順遂,無不千方百計,積極努力的想要巴結討好她,而這也是她後來能成為沐家主心骨的重要緣由。

所以,對她來說,皇後是一個特別重要的長輩。但後來在她病入膏肓、舉步維艱的時候,她卻說不出自己對皇後究竟是什麼感覺了。

感恩,必定是有的。

但是憎恨,說起來,也不無一些。

在進宮的路途上,沐惜言不只一次對自己說,如今的皇後,並不是她那輩子的皇後,一如大伯母林氏,也不是那個恨死了她的林氏。

哪怕是她們未來都會成為那個樣子,至少,現在還不是。

沐惜言秉持著這種鴕鳥般的想法,並不是逼著自己釋懷,而是不讓自個兒在她們面前顯露出不該出現的情緒。

說起來,她只是為了要保護自己不被任何人看出異樣而已。

「惜言,你來了。」躺在鳳榻上的皇後顧楚一看到莫姑姑領著沐惜言進來,還不等她行完進見禮,就從絲被里探出細瘦的手,招了一招,再親昵不過地喚道︰「快過來……快到本宮身邊來。」

「嗯。」沐惜言泛起淺笑,走到鳳榻旁,坐在榻前的紫檀木腳墊上,執住了皇後透出涼意的縴手,「娘娘,您該好好休息的。」

顧楚搖搖頭,笑里不掩飾對沐惜言的疼愛,伸手輕撫她的臉頰。

「本宮身子不舒坦,老覺得心慌,怎麼坐、怎麼躺都不對,就想看看你的臉,想著說不準心里高興了,反倒就好了。」

「娘娘,惜言的臉不是給您治心疾的藥。」沐惜言沒轍地笑了笑,反過來按住了顧楚撫模她臉頰的手背,「莫姑姑說娘娘的藥已經快要煎好了,一會兒讓惜言伺候娘娘進藥。」

顧楚沒拒絕,點點頭道︰「莫怪本宮讓莫姐兒去請你的時候,她很開心,就是知道你要是在這里的話,就有人替她勸本宮進藥了。」

剛好莫姑姑從宮女手里接過剛煎好的湯方,端過來時一邊笑道︰「娘娘,婢子可不記得自個兒領命去請沐姑娘時,臉上有露出任何笑容。」

「本宮說有就是有。」顧楚很堅持,吐了吐女敕舌,執拗的表情像個小女孩似的。

沐惜言听著她們主僕打趣的對話,始終泛著淺笑,不發一語,目光柔和地看著顧楚蒼白仍不失秀麗雅致的臉。

雖然年過四十,世族大家出身,久居皇後的高位,但是行事作風仍舊像個不經事的小女孩般天真爛漫,這就是世人對于皇後的印象,也是沐惜言對這位長輩的印象,哪怕是再凶神惡煞的人在這位娘娘面前,語氣都要軟和幾分,甚至于根本無法生氣。

皇帝齊鈞對于自個兒的皇後也是極為寵愛珍重。

多年來,他只是象征性的收了幾個名門秀女,借以調和各個世族大家的勢力,並未見到齊鈞對皇後以外的任何妃子破格寵愛,並且下令後宮一切事務都以中宮馬首是瞻,可見齊鈞對顧楚的尊重。

「莫姑姑,讓我來。」沐惜言接下莫姑姑手里的白玉湯碗,以小金勺一匙匙地將聞著就發苦的湯藥喂進顧楚嘴里,動作極細膩體貼。

乖乖地把一碗藥都喝完了之後,顧楚握住了沐惜言的手,也不管自個兒滿嘴都還是藥的苦味,也不理會一旁的宮女遞來要讓她化苦的蜜糖,只顧著把自己想說的話一股腦兒都說給沐惜言听。

「惜言,本宮讓人為你準備了一些過冬的衣物,一會兒讓莫姑姑帶你去試穿看看。若是有哪里不太合身的話,讓尚衣局的人趕緊修改,別別別……你先別忙著拒絕本宮的好意,你瞧,眼看再過幾日就要入冬了,是不?」

「娘娘……」沐惜言正想推辭,就被顧楚給按住了嘴唇。

顧楚搖了搖頭,不讓沐惜言有說話的機會,只顧著自個兒說下去,「惜言哪,你應該很清楚,也看得出來本宮就是一個活不好也死不了的病秧子。久居深宮之中,錦衣玉食的日子其實千篇一律,還凡事都要規規矩矩,就怕行差踏錯要落人話柄,給皇上與娘家人蒙羞。

「不過,最讓本宮遺憾的,是一直都想著有個小公主,把天底下最好的都給她,幫她打扮得漂漂亮亮,只可惜本宮這身子不允許,誕下了太子之後便無法再生育,所以,你在本宮心中就是那個無緣的小公主,就讓本宮疼你,好嗎?」

「能得娘娘的疼愛,是惜言幾世修來的福氣。」

沐惜言知道她這是推辭不了了,于是只能點點頭,謝恩收下了。

沐惜言乖順地低眉斂眸,由著顧楚神情憐愛地一遍遍輕撫著她的發鬢。心想自己會對眼前這位長輩感到怨憎,或許是因為明明嘴上說著將她視若親生女兒,實際上卻一力主導,將她最不想要的人事物強加在她身上。

無論她千方百計的請求,都被顧楚一句「本宮都是為了你好」給雲淡風輕地駁回了,哪怕是最後的最後,都不曾給過她一絲喘息的空間。

沐惜言忘了前世究竟是從什麼時候開始,顧楚秀麗雅致的臉蛋上,在看著她的時候,眼神中總是帶著一絲似有若無的不耐煩。

像是在譴責她不知道珍惜得到的盛寵,根本就是不知好歹,可是嘴上不曾有過一句數落,對著她,仍舊笑得一如少女般天真爛漫。

沐惜言不只一次的懷疑過,皇後究竟是真的單純沒有心機,又或者她于人前表現出來的單純,只不過是一張誘人上鉤,教人毫不設防的羅網而已?

但是,無論有過多少次類似的猜測與揣度,直到臨死前,沐惜言仍舊找不到證據為自己的猜想佐證。如今重活一次,沐惜言只能告訴自己,眼前的顧楚,還不是那個令她百般痛苦卻無力掙月兌的枷鎖。

但要她再一次受制于人,听話就範,是決計不可能了。

☆☆☆

得知了皇後心疾又犯的消息,幾位王妃夫人都趕著進宮請安,主動要為皇後娘娘侍疾。

可是顧楚沒有留她們任何人下來,只與幾人閑話家常了幾句,就困得闔上了雙眼。

沐惜言看出顧楚是真的疲倦,也注意到顧楚眼下有兩片極深的烏青色。

幾家王妃夫人都告退之後,莫姑姑陪著沐惜言一起前往尚衣局。

「姑姑,娘娘夜里沒睡好嗎?」

沐惜言即便早已經知道內情,仍舊還是開口問了。

前世對她來說,是個局。如今,她選擇主動踏進這個局里,畢竟有些故事如果不事先做鋪墊,往後的情節就不好開展。

莫姑姑先是遲疑了一會兒,最後點點頭,道︰「听說總作惡夢,一閉上眼楮就看見青面猱牙的鬼怪喊著要……」

「要什麼?」

「要收娘娘。」說完,莫姑姑趕緊呸了一聲,去掉晦氣。

聞言,沐惜言有半晌的默然,然後微微一笑,輕描淡寫地說︰「不過是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給娘娘吃些安神的藥食,看會不會好一些?」

莫姑姑拉住了沐惜言的一只手,不掩飾滿臉的祈求,「沐姑娘,娘娘一向挑嘴,對那些補湯、補藥從來都是敬而遠之,這可就要勞煩沐姑娘你多勸勸娘娘了。」

「嗯,我盡力而為,姑姑也放寬心,別把自個兒也擔心壞了。」沐惜言點頭,反過來以另一只手拍了拍莫姑姑的手背安慰道。

「嗯。」莫姑姑欣慰點頭,伴著沐惜言繼續往尚衣局的方向走去,就在快到尚衣局大門口的時候,莫姑姑忽然又開口說道︰「奴才在宮里那麼多年,閱人可謂無數,沐姑娘知道為什麼皇後會喜歡你嗎?奴才也喜歡你,因為你是我們見過最實心眼的好人,聰明而不狡猾,待人真誠,連奴才那麼卑微的人,你也關心著,從不小覷。」

沐惜言停下腳步,轉過身看著莫姑姑。此刻,她們已經到了尚衣局的大門口,里頭的人早就得到中宮的通報,在入口等著迎接沐惜言。

沐惜言看著莫姑姑的眼神很復雜,如果她不曾死過一次,听得這番溫言軟語,必然會非常感動。然而,如今的她听起來只覺得字字扎心,可因為說這話的人是莫姑姑,她如礙在喉的感覺稍淡了些,淺笑道︰「莫姑姑,尚衣局到了,謝姑姑陪著惜言走這一趟,娘娘眼下的情況不甚安妥,你還是趕緊回去,省得娘娘掛心。」

饒是沐惜言自小衣食不缺,見慣了世家貴族們的錦衣玉食,但在看到顧楚為她準備的那批少見且上好質量的冬衣,以及不能小覷的數目,仍舊不免咋舌,不免在心里設想往後如何避掉這些她根本不願意接受的盛寵。

畢竟,守己不貪終是穩,利人所有定遭虧。

沐惜言一直謹記著太婆婆曾經教導她的道理,要安守自己所擁有的東西,不貪求非分之物,若以貪求他人的所有為利,定然要吃虧遭殃,落入他人所設的圈套之中。

沐惜言前世都算循規蹈矩,非常的安分恬淡,直到最後幾年才警覺周遭的人事物並不如自己想像中那般單純,如今留了心眼再看這些恩寵與賞賜,越看越是心驚膽顫。

沐惜言再一次的肯定了自己前世活該死得窩囊。

試穿顧楚賞賜的那批冬衣花了沐惜言不少時間,還好她這兩年已經不長身子,縴細的體型變化不大,再加上一年四季顧楚都讓繡女們為她裁衣制裳,繡女們充分掌握了她的寸圍大小,所以需要修改的地方不多。

離開尚衣局之後,沐惜言先去見了一個在內省當差的女官。女官姓穆,單名一個雅字,實際上穆雅也是沐家的後代,只是因為她的祖父犯了些事,為了不給沐家惹禍便改了穆姓,逃到一個人口不多的偏荒小鎮入了戶籍,生活了幾代人之後,到了穆雅這一代,已經沒有人知道他們當初的來歷。

穆雅比沐惜言年長了四歲,幾年前,是她主動來認了沐惜言,並讓沐惜言答應不將她的身分告訴別人,包括沐家人。

穆雅告訴沐惜言這次沐永祺被派遣到荊襄的內情,向皇上舉薦沐永祺擔任欽差,前往荊襄一帶解決流民之患的人,是霍長歌。

沐惜言越來越有霧里看花,捉模不著的感覺了。

即便霍長歌能夠洞燭先機,懂得及早提醒君王留意荊襄流民之亂,但是為什麼舉薦的人是她的從兄呢?

荊襄一行太過凶險,她心知肚明沐永祺沒有能力可以應付與解決,她不相信霍長歌會沒有看出這個事實,為何仍舊執意向皇上舉薦了沐永祺呢?

待沐惜言離開後宮的時候,天色已然向晚。長巷里,行人稀少,以至于她遠遠的就能清楚地看見霍長歌修長高大的身影,佇立在不遠的前方。

看見霍長歌,她並不意外,但是再一次見到他,仍舊教她為之心痛。

人心真是奇怪的東西,明明人在眼前了,卻仍舊感到思念。

沐惜言覺得自己的這種心情說起來有點可笑,卻是千真萬確,無法否認。

她遲疑了一瞬,走到了他的面前,福身微笑道︰「惜言參見震王爺。」

霍長歌有片刻的默然,盯著她的目光若有所思,末了,嘴角勾起一抹淺痕,明顯皮笑肉不笑,問道︰「你的臉色看起來不太好,是昨晚沒能睡個安穩覺,還是今兒個遇上了什麼煩心事呢?」

沐惜言見他的神情竟是如此冷淡,心頭微刺,也不去想他的問候是否真心實意,待反應過來之時,已經明白地謝絕關切,「多謝震王爺關心垂詢,惜言很好。」

說完之後,她有些懊惱,但更多的是苦澀。因為她前世太習慣在霍長歌面前武裝自己,不教他看出任何不對勁的端倪,就怕泄漏了什麼不想讓他知道的心情,渾然忘了,如今的她不過十九歲,他們之間還未曾真正的疏離。

只是她也忘了,十九歲的沐惜言從來不會在私底下喊霍長歌為震王爺,長歌這個名字,曾經她喚過無數次。

霍長歌輕嗯了聲,驀然唇畔的笑容深了,「你想保沐永祺活命嗎?」

沐惜言看著他,好半晌的愣怔,回神之後,立刻罵自己簡直是個大花痴,竟然在他提起如此重要的正事之時,為他燦爛奪人的笑容感到心馳神往。

沐惜言微微地眯細美眸,清脆的嬌嗓字句鏗鏘道︰「震王爺說這話,不嫌自個兒太過分了嗎?永祺哥哥剛接到皇上對他委以重任,正是要大展身手的時候,你卻說什麼保命這種話,未免太過晦氣!」

「大展身手?惜言,咱們明人不說暗話,如果沐永祺有什麼過人本領,那他何以在朝當官多年,仍舊是靠著親爹與沐家來撐腰的從六品小官呢?」

「既然知道他不過是個依靠家世與父親撐腰的旁末小官,又為何向皇上推薦他去荊襄呢?這不擺明了是在為難沐家,也為難他嗎?」

霍長歌微挑起眉梢,「你知道了?」

沐惜言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這世上沒有不透風的藥,更何況,這事震王爺似乎也不怕被人知道,要不然你不會親自出面向皇上薦言。」

「怎麼就不想是我一時疏忽大意,沒考慮清楚呢?」

「你不是那種人。」

听了她的回答,霍長歌笑了,深深的笑弧掛在他俊美的臉龐上,極其迷人。

「你倒了解我。」霍長歌這話說得三分玩笑,七分輕松,就是沒有半點不愉快。

沐惜言眨了眨美眸,沒有回應他這個說法。總覺得那幾個字,在她的耳里听起來就像是極度諷刺的揶揄。

曾經她以為自己懂他,但是現在的她,看著眼前這位掛著迷人笑容的男子只覺得迷惑,以及幾分彷佛自己根本不識得他的陌生。終究這一世,並非是她前世吧!很多人事物都改變了,是她所不熟悉的樣子,其中也包括了霍長歌這個人。

沐惜言咬住下唇,不發一語地看著霍長歌,向晚的火紅霞光投映在他身上,讓他看起來就像是從天而降的神只般,令眾生痴迷顛倒,也同時神聖教人不敢褻瀆。

霍長歌等了許久都等不到她開口,最後笑著聳了聳肩,道︰「原本,我想問你是否有什麼地方是我幫得上忙的,不過,听你的口氣似乎頗為看好沐永祺的荊襄之行,想來你是不需要我的幫助了。」

「我需要!我什麼話都沒說,你不要自行替我做判斷。」沐惜言一個箭步上前,捉住了霍長歌的衣袖,問︰「你能如何幫他?」

「把南琛借給他一用。」

霍長歌的聲嗓極輕,低斂的目光盯著沐惜言揪住自己衣袖的縴手不放,一時之間,竟是不知道究竟是她的手或是他的目光,何者更為痴纏。

「南琛?」沐惜言沒想到他會提到南琛,這個名字像是一根利針般深深地刺痛了她的心,讓她為之恍神,久久反應不過來。

南琛是已故的前太師南文良之孫,南文良的太師之位,為宰相之加官,宰相之位,佐天子,總百官,平庶政,事無不統。也因為親爺爺在朝堂上的位高權重,南琛從小在京城眾多世家子弟之中就備受重視,受到特殊的待遇。

而南琛自身也極爭氣,他自幼就聰明過人,在騎射音律的表現都極為出色。八歲那年被皇帝挑選入宮,將他指為霍長歌的伴讀,他們兩人自幼一起長大,雖然不是血親,卻能夠一起出生入死,是比親兄弟更親的伙伴。

沐惜言記得很清楚,一年之後,仁佑十四年九月深秋,皇帝在前去京郊南院行館的路途中遭遇刺客,下令讓三司衙門配合霍長歌所統領的神策營聯手調查這件案子。

就在快追查到凶手,案情即將水落石出的時候,南琛在一次帶隊搜捕的過程中遇到敵人偷襲,後背受了重傷。傷口接近右膀,深可見骨,再加上筋脈斷裂,傷癒之後也無法再提劍練武,更不用說陪霍長歌帶兵上戰場了。

幾個月後,這件事情不了了之。霍長歌停止了追,南琛依然陪在霍長歌身邊,只是再也出不了任務,只能當一個出謀劃策的謀士。

沐惜言後來才知道,那次任務是有人走漏了風聲,當時在大理寺配合他們一起辦案的人是大理寺少卿沐永厚,是少數在那趟任務之前的知情人,也是他們沐家新生一代之中最被看好大有可為的子弟。

雖然事情不了了之,沒有下文,但沐惜言比誰都清楚,霍長歌為了給南琛討個公道,有多想把那個走漏風聲的內賊給揪出來。

可是最後追到了沐永厚身上,就再也追不下去了。

沐惜言當初身為家主,迫于幾個長輩施加的壓力,沒有主動出面幫霍長歌進行調查,即便她無數次以「霍長歌無法提出直接明確的證據」為由來安慰自己的沒有作為,但是,她仍舊滿心愧疚。

于是,南琛這個名字,就成了她與霍長歌之間諱莫如深的兩個字。

沐惜言不知道該不該告訴眼前的霍長歌,說她是重生的沐惜言,知道未來會發生的事情,讓他相信她的話,不要讓南琛再一次被卷入那個調查案。但她不知道該如何說出口,更不知道從何說起。

她如何對眼前的男人說,往後他們的關系會決裂,勢如水火呢?

最後,她只是輕聲問︰「南琛……可安乎?」

霍長歌嘴角淺淺一勾,回道︰「嗯,他現下安好,沒事,你放心。」

「嗯。」沐惜言一時之間也說不出他的回答哪里奇怪,只是放了心般吐了口氣,才又說道︰「能有南琛為永祺哥哥出謀劃策自是再好不過,就怕他……會不服。」

「南琛服不服沐永祺,根本不重要,他服我就夠了。」

「所以,你是早就想好了讓南琛幫忙,才會舉薦永祺哥哥的嗎?」

沐惜言抬眸,直勾勾地望進了霍長歌深黝如潭般的眼里,好半晌沒有得到他的答覆,看他面無表情,橫亙在兩人之間的沉默,尷尬得教她只能干笑帶過。

「那惜言就代永祺哥哥先謝過震王爺的襄助,希望他們此行一去,可以順利解決荊襄的流民之患,讓那些流離失所的百姓們能夠重歸安居樂業的好日子。」

「你真的這輩子都不想嫁人了嗎?」

「嗯?」沐惜言疑惑地眨了眨美眸。

「你在沐家祠堂親口說了,這輩子要守著沐家,絕不嫁人,忘了嗎?」

「……嗯。」雖然遲疑,雖然不願,但沐惜言終究還是點了頭。

「就這樣?」霍長歌的語氣不自覺地帶了一絲嚴厲。

「我……就這樣。」沐惜言原先想與他解釋些什麼,話才剛提個頭,心頭沉得就像是被石頭給壓住了一般,想對他說的話,半個字都說不出來了。

霍長歌看著她蟒首低垂,像是一個做錯事被夫子教訓的學生般,咬了咬牙,最終也沒再說什麼,只說南琛的事讓她放心,便轉身離去。

「好。」沐惜言抬起頭,目送他已經走遠的背影,嬌嗓極輕地回答了他,料想他肯定是听不見的。

但她還是開了口,把想對霍長歌說的千言萬語,都輕輕化成了這個「好」字……

☆☆☆

「如果不是你,我早就翻臉了。」

「我知道。但就算是再不甘願、再委屈,荊襄之行,你還是必須走一趟。」

滕王府的知遠堂,四面為窗,落地明罩,堂南一列的落地長窗,臨向一泓清池,池畔花磚鋪地,擺了各色應時盛開的菊花,秋風吹來,菊香沁人心脾。

不過,此刻知遠堂里彌漫著的是濃郁的茶香,兩個男人相隔茶案而坐,其中一人臉色三分懊惱、七分埋怨,他正是南琛。

另一人便是霍長歌,他著淺笑,不緊不慢地在紅泥小爐上,手執著一柄獸型的小銅勺隔火烘烤茶葉。滇境生產的熟茶,味道一向濃烈醇厚,微烤過之後,香氣瞬間迸散開來,這一面臨水,落地明罩的堂屋里,茶香便是這麼來的。

南琛今兒個穿著一身石青色的雲紋錦袍,他的身長與霍長歌相仿,面皮白淨,一雙飛揚入鬢的劍眉以及細長的丹鳳眼,在他文雅的氣質之中添了一絲陰柔美感,飽滿的雙唇如涂朱般紅潤,讓他此刻對霍長歌既怨又惱的表情顯得格外生動。

南琛自幼可算是天之驕子,對誰都冷臉相對,唯獨在霍長歌面前,他不吝于表現出自己的情緒,畢竟眼前人不僅是他的兒時玩伴,與他是連命都敢交出去的過命交情。

他安靜了好一會兒,看著霍長歌投茶注水,以壺蓋輕刮掉壺口的浮沫,那氣定神閑的樣子似乎沒打算再理他了。

最後還是他先沉不住氣,忍不住開口道︰「原本我以為你舉薦沐永祺是要為難他,要讓他出大丑的。沒想到,你竟然讓我去幫他!長歌,我越來越不懂你了。」

在說出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南琛彷佛看見了一絲詭譎的笑意從霍長歌那雙好看的眼眸里閃瞬而過,只是快得還來不及捕捉就已經消失無蹤。

他說自己不懂霍長歌,真的不只是挖苦而已。

大概從半年多之前開始,霍長歌的一些決策與行為益發古怪。

無關乎好壞對錯,也不是出了什麼意外的差錯,就只是在南琛這般熟稔的兄弟好友眼里,如此作風,不像是他們所熟悉的霍長歌。

霍長歌只當作沒听見南琛的最後一句話,分茶合杯之後,拿起聞香杯置于鼻下,深而綿長地吸了口氣,讓茶香盈滿他的鼻腔。好半晌才悠然道︰「你要在出主意的過程中如何捉弄為難沐永祺,我都沒意見,但是,荊襄流民之患你必定要妥善解決,最多給你三個月,我要看到成效。」

南琛對他明顯避而不答的態度,感到有點不痛快,「如果我辦不到呢?」

霍長歌放下聞香杯,微笑道︰「南琛,我信你。」

聞言,南琛幾乎在心里罵過霍長歌十八代祖宗。就一句「信你」便完事了?也不多慰問夸贊個幾句,最好夸得他心花怒放,他才甘願去幫沐永祺那個草包啊!不過……南琛忍住了沒問候兄弟家十八代祖宗,以及順便罵罵他自個兒,因為,就這麼輕描淡寫的一句信他,他南琛就是願意肝腦涂地,為霍長歌效犬馬之勞。

「有幾個暗衛,你帶在身邊,方便差遣。」霍長歌從懷里出一枚調派的印信,擱在茶案上往南琛的方向推過去,「除了流民之患外,我另外還有一件事要交付你去辦。」

「原來,你讓我去跟著沐永祺的用意是想要……」南琛恍然大悟,知道霍長歌讓他離京是為了掩人耳目。

「南琛,你過來。」霍長歌綻笑,朝南琛招了招手,「我們說幾句體己話。」

「好咧!」南琛也燦爛地笑了,乖乖地上前,把耳朵湊過去,忽然對于原本興趣缺缺的荊襄之行,開始充滿了期待……

☆☆☆

「不行……絕對不成!惜言,你去回絕了,我不行!」

沐永祺對于要帶南琛前往荊襄赴任一事,反應很大,他不停地搖頭,看起來甚至于有些驚慌失措。對于南琛這個南太師之孫,他听說過太多人與其接觸都有過慘痛經驗,他不認為自己能夠招架得來。

沐惜言坐在廳前的主位上,看著沐永祺一連後退了幾步。雖然不訝異他會是這種像是耗子看到貓的反應,但不免為此在心底嘆息了一聲。

其實,她也不認為沐永祺可以帶得動南琛,臨時將他們湊在一起急就章的作法並不是很妥當,但她會對于霍長歌的提議感到心動,甚至于答應,是因為憑她記憶所及,知道在不久的將來,荊襄的流民數量會比現在再增加好幾倍,暴亂會更加嚴重。

如果不帶上南琛從旁幫忙獻策,就這麼讓沐永祺帶隨行的主簿與僕從上任,那無異于是讓他去送死。

這時,沐明川趕了過來,他听說了大廳這兒的動靜不小,去向他通風報信的小廝說了南琛這個名字,他便一刻也坐不住地趕過來了。

只是到了大廳門外,他一改匆忙步履,氣定神閑地跨過門檻進來。

沐惜言挑在大廳跟沐永祺商量事情,自是不怕人知道,當然更不怕沐明川。

她站起身走到沐永祺面前,拉住了他的一只手腕不讓他再後退,揚起美眸,目光直接而銳利地看著他,問道︰「你是不願意,還是辦不到?」

沐永祺吞了口唾沫,「不是……惜言,那個南琛……他可是南太師的孫子,我哪有可能差遣得動他呢?你這不是存心在給我上腳鐐,讓我不好做事嗎?」

「正因為他是南太師之孫,身分特殊,見識多、人脈也廣,所以你更該帶著他,利用這個機會向他學習。」她堅定地拉住沐永祺的手,沒有絲毫放松的意思,繼續說道︰「你當然可以拒絕這個提議,但是在拒絕之前你要想清楚,有些機會是可一不可再,錯過了,圖得了一時的輕松,會剩下半輩子的後悔莫及。」

聞言,沐明川听不下去,走過來抗議道︰「欸欸欸……惜言啊!不是二伯喜歡說你,我說你這是長他人威風,滅自家人志氣啊!我知道南家的公子天資過人,但是我們沐家人也不差呀!你說那種話,存心是要把我沐家人的臉都丟光哪!」

沐惜言連看都沒看沐明川,依舊直視著面前的沐永祺,嬌嗓不慍不火地說道︰「二伯,如果您真心想夸永祺哥哥,那就該說,我們家永祺也不差,是不?我看沐家上下幾百口人就您對永祺哥哥最沒有信心。各房的長輩都听說了,您到處說怕永祺哥哥這回要拖累我們沐家,有沒有這回事?」

「二叔,您……」沐永祺沒想到自己竟然被家族里的人如此議論,一時之間面紅耳赤,氣憤地瞪著沐明川。

「我這也是一番好意,為我們沐家著想啊!」沐明川一臉無辜,似乎完全不覺得自己哪兒有錯,「如果永祺天資是能成材的棟梁,我又何需替他發愁呢?惜言啊,你現在可是沐家家主,要是你隨便出主意讓永祺出事了,你也不能免責喔!」

沐惜言輕笑了聲,睨了沐明川一眼,道︰「身為沐家的家主,但凡是沐家的事,都是我的權責所在。所以二伯,您自個兒也多長些心眼,說話做事小心一點,要不然哪天您真扯了沐家的後腿,別怪惜言必須忍痛對您做出處置。」

「呸!你少烏鴉嘴,我沐明川好得很,才不會扯沐家後腿!」

「那可難說。」沐永祺逮著機會,冷笑回諷。

「你!」沐明川原本難看的臉色,頓時又陰沉了幾分。

沐惜言不說話,任由他們兩個人唇槍舌戰了一番。若說重生之前的沐惜言是通透像水晶般的人,那麼,重生之後的沐惜言則是活得很明白,也很實在,知道單打獨斗只是在折磨自己,硬生生的把自己逼進孤掌難鳴的死胡同。

再活一次,她知道了收買人心的重要性,以及分而擊之的詭妙之處,她不求能夠多得援助自己的伙伴,但求站在對立面的敵人,能少一個是一個。

「好了,別吵了。二伯,永祺哥哥與我談著正事呢!」沐惜言一句話巧妙地把沐明川說成了來鬧場的一方,完全沒跟他客氣。

但也在這同時,她看著沐明川氣紅成豬肝色的臉,心下忍不住生了一個疑惑,重生前的她再怎麼不濟事,也不該是輸給這樣沉不住氣的二伯啊!

不過,眼下的場面不容沐惜言細想下去。

她轉過身從漪容手里取過了一個繡著萬字紋的藏青色錦囊,交到沐永祺手里,道︰「我讓你娘給你做一個錦囊,這萬福萬壽不斷頭的萬字紋,是她這幾天熬紅了眼沒日沒夜給你繡的,就希望你能平平安安的歸來。這錦囊里,我以油紙封了一張書信,你可以在緊要關頭時打開,或許能夠幫你渡過難關。」

「這個錦囊里面到底裝了什麼?我可以現在就打開嗎?」沐永祺見她搖頭,頓時哭喪著一張臉,哀道︰「惜言,你別給我賣關子了,我這幾天心里慌得很難受,就怕辦不好皇上交代的差事,給我爹丟人……」

听到沐永祺說怕給爹親丟臉,而不是擔心自個兒可能會出丑,沐惜言驀然心下一軟,看著沐永祺的臉色不自禁軟和了幾分。

在他們沐家,若要論孝順,沐永祺肯定是能排得上名的。他十分孝敬爹娘,自幼與爹娘就相處得極好。這或許也是前世沐永祺身亡之後,林氏無論如何都無法接受的原因,轉而將思念兒子的情感變成了對沐惜言的怨慰。

沐惜言自問,若換成了她自個兒忽然失去一個那麼親的孝順兒子,這喪子之痛應該是多少年都難以接受的吧!

「永祺哥哥。」

「嗯?」

「我現在在想,或許你才是最適合的人選,他沒看錯。」

「惜言?你把我說糊涂了,我適合?現在全朝廷上下沒人看好我此去荊襄能夠順利解決眼下如火如荼的流民之患!」

「大伯撒手人寰,你心里很悲痛吧?」

「那當然,爹待我好,這天底下沒人比他更疼我!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用我自己的性命換他活回來!」話才說著,沐永祺已經紅了眼眶。

「那就是了。只要你不失這分孺慕之心,必定能成的。」

「你真的覺得我可以?」

「嗯,肯定可以。」

看見沐惜言肯定的神情,沐永祺張嘴還想說些什麼,但是幾度吞吐之後,只字未說,只是用力點了個頭,像是在給自己信心,以及認同沐惜言對他的肯定。

這一刻,沐永祺感覺到,這世上能夠有人堅定地相信他,對他來說就是一股強大的力量。他希望在不遠的未來,能有更多人相信他,讓他可以更勇敢的去面對,直至有一天,連他都能夠毫不保留地相信自己為止。

這時,府里的管事前來請沐惜言過去商議要事。沐惜言點頭答應,讓管事領路,跟著他一起走向左側的穿堂小門。

就在這時,沐永祺忽然揚聲對她喊道︰「惜言,我也相信我爹的眼光,他不會看錯你的!」

沒想到沐永祺會說出如此感人肺腑的話語,沐惜言回過頭,訝異地看著他,愣怔半晌之後,微微地翹起如菱的嘴角,揚起的笑顏燦爛若春花。她沒有回答,只是朝著他輕頷下首,轉身跟著管事離開了。

同時在場的沐明川,臉色則是十分難看,撇了撇嘴角,甩袖頭也不回地走人……

☆☆☆

那天,一念生疑,沐惜言開始觀察起沐明川,她不只看他的言行起居,還派人調查他日常里到底都接觸到哪些人。

沐惜言永遠記得,在她虛弱至極之時,沐明川在門外帶人向她興師問罪的洪亮聲音,那個時候她並不覺得有什麼不對勁,因為她這位二伯為人一向預不明事理,仗著有太伯公為他撐腰,什麼事不順心都敢不管不顧地胡鬧大吵。

沐惜言回想,她有時候會輕易妥協就是想要息事寧人,讓她二伯可以住嘴。

曾經在二伯身上看起來魯莽的舉動,她如今細究起來,忽然發現其實是很聰明的手段。

在正式入冬之前,沐惜言搬進了屬于家主的翔遠院,將這個院落改名為棠棣院,幾個長輩對于她不尊重傳承的行為,紛紛表示不妥。

不過沐惜言絲毫不為所動,她對長輩們說,傳承是放在心里的尊重,如果只是流于形式的延續,還不如不要。

至此,沐府所有人都很肯定她真的變了!

從沐明軒頭七那天之後,沐惜言整個人就像是靈魂被調包了一樣,于是私底下,不乏有人議論她會不會是教人給借尸還魂了。

結果,因為大伙人不斷加油添醋,沐府多了幾分鬧鬼的氣氛,最後是沐允石出面喝斥他們這些小輩簡直不倫不類,傳聞才消停了一點。

沐惜言知道太伯公也不是平白無故幫她說話。只能說她這輩子活得更加用心些,在人情的照顧上更加小心經營,知道了對人好,不只是要給好處,而是這些好處要給得恰到好處才真正是有作用的。

清早,沐惜言用過早膳之後,便讓漪容煮茶。還未到巳時,葉治清已經領了幾名小廝把要讓家主過目的文卷帳本捧進棠棣院。

沐惜言讓他將東西布置在東暖閣的案上,才正與葉治清寒暄之時,漪容端了托盤,上頭擺了兩個汝瓷質地的小藥瓶。

漪容道︰「小姐,給太伯爺的藥丸已經準備好了,這就送過去嗎?」

沐惜言拿起藥瓶,打開嗅了嗅里面藥丸的味道,點點頭,把藥瓶放回去的同時不忘交代道︰「嗯,告訴太伯公,說如果不是其中有幾味藥材不好找,早就該送過去了,還請他老人家見諒。至于先前已經先送過去的外敷膏藥,請他老人家只管安心,需要用上的時候就用上,那點銀兩,我們沐家現在還不缺。」

「好的,漪容明白。」

漪容捧著東西去辦差之後,站在沐惜言前方候著的葉治清笑著說道︰「小姐剛才的話真是客氣了。葉某知道您為伯公找的那幾味藥里,有一種藥材不只罕見,今年更是奇缺,找遍了京城的藥鋪都沒有。您除了動用太醫院的人脈之外,還派人到藥材的生產地挨家挨戶的問,好不容易才弄到一點采藥人原本留做自用的私藏。」

沐府家大業大,主僕上上下下加起來幾百口人,有些雖然不住在沐府,分居四處,但是也經常往來,親族之間的事務繁多。所以兩代之前,沐府光是管事一職就設了四名,擇其中一位為大管事,遇到重要的事情一時無法決斷時,以大管事馬首是瞻。

葉治清便是這一代的大管事。他年近五十,在沐家待了近三十年,對沐家的一切了若指掌,沐明軒在世時就頗倚重他。

在前世,沐惜言初接任家主之位時也很倚重這位大管事,他們之間也算是合作無間,可不過短短兩年,無論她如何勸說慰留,葉治清都執意要帶著妻小一起回去故鄉養老,給她的理由是他已經年老昏昧、不堪重用。

這明顯就是拿來搪塞的借口,但事實就是,她最終仍是沒能勸服他留任。

沒了葉治清為她管理府里的人事,後來在用人這方面她時常感到窒礙難行,對于沐家各分家的狀況,她掌握得也不如葉治清來得仔細周到。

她發誓,這一世,哪怕是不計代價,也要把葉治清留下來!

沐惜言也不讓葉治清客氣,招呼他落坐,並且親自替他倒了茶。茶碗里裝著八寶茶,除了茶葉之外,還有桂圓、枸杞子與紅棗果干等等佐料,另外還加了一點冰糖,帶著濃郁甜味的茶香,在這冬日里聞起來格外溫暖宜人。

沐惜言也給自己倒了杯茶,之後在葉治清對面坐下來,拿起小金印,力道不輕不重地按在印泥之上,這才笑著回答道︰「其實依我說,能夠找到就是最好的。只是那些地方路途遙遠,一路窮山苦水的,辛苦那些找藥的兄弟們了。」

「都已經依照小姐吩咐給了豐厚賞金,其中有一個弟兄在路途中跌傷腿,雖說傷也不是太重,但也照小姐吩咐,讓大夫去診治之外,還貼補這位弟兄一筆買補藥的銀兩,剛好過幾日他的妻子就要臨盆,能有這筆錢給妻子坐月子,他可樂壞了。」

「那就好。」沐惜言頷首,一臉雲淡風輕,似乎這事情不必多說,就此揭過了。接下來小片刻,只見沐惜言低斂美眸,專注地看著葉治清送來的帳本,仔細查看過目之後,蓋上了屬于家主的印章,準備年終送庫封存。

「小姐不居功,但葉某不能不說,小姐給伯公用的這個方子真的非常有用!昨日葉某見到伯公,他對小姐是贊不絕口,說您給他用的藥膏效果非常好,他幾十年來天冷就腿疼的老毛病,這個冬天竟然沒發作,他高興得逢人就說。」

「那可見得是老人家以前真的太疼,都疼怕了。」曾經也做過病入膏肓的人,沐惜言很能夠體會那種疼進骨子里,恨不得一口氣別再上來的痛苦,「既然是我能做到的事,為長輩分憂自是再應當不過了。」

說完,沐惜言不禁在心里失笑,笑自己明明是想要收買人心,如今竟然無端地對太伯公生出了同是天涯淪落人的心情。

感同身受,是因為她也同樣被病痛給狠狠折磨過。

而此刻,沐惜言還有更深一層不能對外人說的心思,她覺得自己也該開始回想,自個兒後來為什麼會病得那麼沉,就連太醫也說不出她究竟得了什麼病癥,竟然最後會五髒俱損,慢慢衰竭而亡……

她不怕死,但是,倘若再冤死一次,她只怕是親手殺死自己的心都有了。

不過,沐惜言像是意識到什麼不對勁之處,抬起頭,目光若有所思地看了葉治清約莫兩眨眼的功夫,而後放下了手里的小金印。她正了正身子,開口問道︰「先前讓你調查二伯最近都與哪些人走得近,查出來了嗎?」

葉治清點頭,「都查出來了。二老爺這段日子來往的人都與以前差不多,只有一位瑤紅樓的小館人,是個清館,此前未見的。」

「瑤紅樓的小清館?多大年紀?」

「說小也不小,已經滿十六歲了。半年前讓養母賣進瑤紅樓,因為要把皮肉養細,再加上規矩都還沒全學會,所以鴇母還不敢讓她掛牌接客,只當端茶水掃地的侍女。」

「她叫什麼名字?」

「宋綃綃。」

听到這個名字,沐惜言出神似的,沉默了好半晌。

沐惜言記得宋綃綃這個名字,在前世,後來幾年,二伯能夠在沐家獲得極高的人氣與聲望,宋綃綃的能言善道、長袖善舞,可謂居功不小。

只是她並不知道,宋綃綃原來是瑤紅樓的館人,只听說是二伯母家的遠方親戚,兩家很多年不互相來往,後來是宋家一家人遭了橫禍,只有宋綃綃一個人幸存下來,小孤女循著長輩給的線索來投靠京城沐家的遠房姨娘。

到底二伯是怎麼過二伯母那一關,同意讓宋綃綃用她遠方親戚的假身分進入沐家家門的呢?

還有,後來她二伯可以穩穩拿捏住太伯公,以及在不久之後太伯公的性情將會在一夕之間驟然大變,與這個宋綃綃是否有關系呢?

即便宋綃綃的存在會讓他們沐家往後有天翻地覆的改變,但在這之前,沐家幾個長輩子弟接連出事,她不以為這些事是一名年僅十六歲的小館人有能力做到的,設計陷害他們沐家的,必定另有其人。

老天爺給了她再活一次的機會,這次,她可以先掌握住宋綃綃。

她先下手為強,讓自己與宋綃綃先建立起關系,倘若二伯與宋綃綃仍舊無法避免變得親密,那麼,至少她還有見縫插針的機會,離間他們之間的友好。

當然了,是誰將宋綃綃帶到二伯面前的,也該好好詳查才是。

「葉管事,喝茶。」見葉治清幾乎沒動茶碗,沐惜言抬了抬下頷道。

「好,謝小姐。」葉治清依言端起茶碗來。

「葉管事,你去問問瑤紅樓的鴇母,多少銀錢可以買下宋綃綃,我想要她。」

「小姐,您這是什麼用意?怎麼可以隨隨便便把那種地方的人收進府里!那個宋綃綃可是瑤紅樓的小館人,您又不是男人,做什麼……」

「你說那種地方,是什麼地方?男人從那種地方帶回來一身胭脂氣,不也大搖大擺的進家門嗎?你不也說了她還是清館嗎?清館不就是還沒跟男人好過的童女嗎?干干淨淨的一個小姑娘,我為什麼不能收進來呢?」沐惜言忽然玩心大起,美眸滴溜溜地一瞥,理直氣壯地回道︰「男人與男人之間可以有龍陽之好、斷袖之癖,怎麼女人就不能喜歡女人呢?我就想收幾個貌美如花的婢女在身邊伺候,模模小手、養養眼,都好。」

沐惜言實在是不知道怎麼跟葉治清說,但比起前世,宋綃綃以假身分混進沐家興風作浪,她現在不過收個勾欄院的小館人,根本不算什麼。

凡是世家大族收人都有規矩,最要緊的一條,就是身世來歷要清楚,哪怕是一個弱不禁風的小丫頭都不例外。

「去問。記得,要悄悄的問,讓鴇母不要聲張,尤其不能讓二伯知道。」

「是。」

「若是二伯知情了,壞了我好事,我唯你是問。」

「……是。」葉治清表情有點無奈,他自然知道小姐這話里有幾分玩笑的意思,但他仍舊想不明白,為何需要為了區區一個青樓小館人如此大費周章?

「還有……」就在葉治清想要起身告退之時,沐惜言喊住了他,道︰「派人去宋綃綃的家鄉查探,宋氏一家有幾口人,祖上來歷,以及為何將宋綃綃賣到勾欄之地的苦處等等,都要問清楚。無論探子問出些什麼,回來都要一五一十的回報。」

話至中途,沐惜言伸出縴手拿起印台上的小金印,揚起嘴角,淺淺一笑。

「這是家主的印信,不過小小的一個鈕型金印,但我卻覺得它拿起來是這天底下最重的東西。千里之堤,潰于蟻穴,不能不防患于未然。」沐惜言溫言軟語,動之以情,「葉管事,我大伯走後,沐家如今是風雨飄搖,是再也受不住出一點亂子了。」

葉治清的臉色忽然一肅,拱手道︰「是的,小姐的一番苦心,小的明白了!」

☆☆☆

還未到午時,沐惜言已經將手邊的事務處理了大半。葉治清另有要務,便帶著沐惜言處理完的文卷先行離開棠棣院。

漪容趁著這個空檔,也不等吩咐,趕緊領著人把主子的午膳給端過來,就怕她家主子忙得渾然忘我,把該填飽肚子這件事情給全忘了。

「樟茶鴨子、魚香肉絲、麻婆豆腐!」沐惜言聞到食物的香氣,眼楮瞬間都亮了,也不在意漪容自作主張,還不等飯菜擺好就跑過來,右手捻了塊鴨肉、左手捻了一根切好的開花蔥段一起送進嘴里咀嚼。一邊吃著,一邊以滿嘴食物含糊不清的聲音說︰「漪容,你對我真好,有你在身邊,我就是全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這話,沐惜言說得字句由衷。上輩子,因為那一場大火失去漪容之後,她無數次想念這個與她情同姊妹的貼身丫鬟,有漪容在身邊的她總是能夠過得慵懶隨心,有個熟悉自己的人陪在身邊,無論做任何事,無論身在何地,她的心里就是踏實。

漪容沒听出主子那幾句話說得是心酸且感慨,又好氣又好笑,「小姐您太夸張了,快慢點吃,漪容給您添飯。」

沐惜言眨眨眼,任由漪容將她按到座椅上,調皮地說道︰「你說快慢點吃,到底是要我吃快點,還是吃慢點?」

漪容盛了一碗香米飯,遞給主子,「說不過您,吃飯。」

沐惜言乖巧地接過飯碗,雙手捧著,幾乎遮住了她小半張臉蛋。她深吸了口氣,聞著獨特的香米氣味,這會兒反倒不急著吃了,「漪容,你幫我個忙,好不好?」

漪容點頭,「小姐只管說,只要漪容能做到,肯定幫小姐的忙。」

沐惜言昂起嬌顏,投給漪容一個再燦爛不過的笑容,「你這幾日要是得了空,就幫我去探望葉管事的夫人,我記得葉夫人做的玉米面攪團很好吃,要做得像她那麼道地,肯定要多去幾趟才行。漪容,我的話,你明白嗎?」

漪容點頭道︰「明白。漪容會多去幾次,幫小姐把攪團的作法給學回來,順便幫小姐多關照葉夫人,小姐不用擔心,您快吃飯吧!」

「好吧!這會兒我肯定,你是要我吃快點了。」

沐惜言拿起筷子就大快朵頤,吃得臉頰都鼓了起來。她知道這位貼身侍女也是在世家大族里待了多年的人,有些事情不必多說,一點就能明白。

漪容急忙喊冤,搖手道︰「才不是!小姐您慢點吃,慢點、再慢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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