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何人不識君(上) 第十章
第五章
當晚果然大雨傾盆……
可比這冬日暴雨還令人心寒透骨的,是村子里家家戶戶中空了的地窖。
這個冬天,大家伙兒一屋子老小還怎麼活呀?
老村長顧不得雨勢洶洶,召集了全村到祠堂商議後頭的路該怎麼走,究竟是想辦法到鄰村或各家親友那兒借錢賒糧,還是干脆豁出性命,越級上告官兒!
「村長,越級上告這事兒我看估計懸……」村子里的老秀才嘆了口氣。「征糧何等大事,又出動了官兵,若說縣太爺上頭的知州知府完全不知情,您信嗎?」
老村長憂心忡忡地抽著旱煙桿兒,「可總該讓知府大人知道,秋賦這一加征,地方百姓確實家中再無存糧,就算大家熬一熬撐過這個冬天,可明年眼見也無種可播,這才是真正危及大楚的根基啊!」
「不只我們村,隔壁幾個村也被強征了糧,」一個黝黑漢子氣呼呼地道︰「我媳婦兒剛剛走親回來,也哭著說岳母家的地窖都被掏空了,朝廷這是打算絕了咱們這些小老百姓的命嗎?」
「是呀是呀,沒理由只征了咱們村的糧……」
「我瞧著那群……如狼似虎,怎麼可能會放過其他村子?」
「只怕鄂州所有農桑莊稼……都逃不了這一波……」
「天老爺啊,這些大官兒到底是想做什麼?難不成還真要把咱們小老百姓敲骨吸髓了嗎?」
——祠堂內群情激蕩,若換作是平常,這些莊稼人哪里敢妄議朝廷?就是隨隨便便一個小捕快對他們而言,都是無論如何也不敢得罪的大官兒了。
可是春賦才征過糧,秋賦又來這麼一遭,眼見連一口吃食都沒有了,連明年開春缺少的種糧還不知在哪兒,屆時稅賦一層重過一層,這不是逼他們去死嗎?
「——不行,再這樣下去會出大亂子的!」老秀才深吸了一口氣,顫巍巍地起身,挺直了腰桿。
「咱們管不了朝廷出不出亂子,老子只知道自己一家子米缸都見底了,朝廷再沒給個說法,老子就帶著婆娘和小子們去撞天鐘,磕死在府衙大門上!」一個粗壯漢子憤怒咆哮。
「對!俺也去!」
「你們沉下心些,冷靜冷靜,別總想著拼命,若逼急了官府把咱們村子當匪給剿了,那才真叫沒活路了!」老村長旱煙桿子重重在桌上一敲!
那些叫囂最厲害的青壯漢子面色大變,瞬間全都蔫了。
祠堂內彌漫著一片消沉黯淡絕望……
「大伙兒別急,老夫這就去聯絡城里幾個同年,大家一齊想想法子給知府大人上陳情……」老秀才沉默良久,下定決心地道︰「我早年還有個師兄在李通判大人麾下做幕僚,通判又稱監州,監察州府,有直摺上奏天听之權,這事兒若能通過李通判的手遞到皇上御案上,或許還有一線生機。」
老村長和所有村民灰暗頹唐的神情霎時涌現了一抹希望光芒,精神大振,開始七嘴八舌地感謝著老秀才,還有腦子靈光的已經自告奮勇要用自家驢車送老秀才入城。
祠堂大梁上,隱藏在黑暗中的宋暖見他們商議出了生機,不由跟著心情松快了起來,卻在瞥見徐融卿神色沉郁如故時,心下不禁咯 了一下。
「長生哥,有什麼不妥嗎?」她壓低了聲音問。
徐融卿對上她疑惑忐忑的目光,深沉眸子微微一斂。「在楊府那晚,我趁機翻看了這三個月來的朝廷邸報,上個月初鄂州通判李承同乞骸骨歸鄉,襄州御史陳文何患暈眩之癥,皇上都允了他們辭官,現如今鄂州通判由知州兼任,襄州御史一職懸空。」
「哎呀,李通州辭官回鄉了,那老秀才他們不就沒處告狀求情了嗎?」她一驚。
徐融卿口中卻有說不出的苦澀。
——加征秋賦前,圍繞在江陵府兩大糧倉的鄂州和襄州,負責督察地方和聞風奏事的通判和御史卻恰巧雙雙因老因病辭官,新帝卻偏偏還準了。
加征糧……明年缺苗……其他州縣糧價必然瘋漲……
瑄哥兒,他究竟想做什麼?
這一夜,榆錢村大多數人都難以成眠,而借宿在老村長家西廂房內的宋暖躺在床上,悄悄望著端坐在房門木椅上為她守夜的高大冷寂身影,原來生起的一絲旖旎蕩漾也漸漸被擔憂取代。
雖然長生哥自祠堂回來後什麼都沒有說,可她感覺得出他心情非常低落。
唉,她今天好不容易才捂暖又逗笑了他的呀!
又是朝廷這些烏煙瘴氣的鳥事惹出來的……
新帝到底是干什麼吃的?坐上了那個龍椅不好好打理江山,卻放任著這邊那邊到處起火,還得連累被他「賜死」的小舅舅為他憂國憂民。
——這大楚到底是誰家的?
她忿忿然,蓋著被子在炭火微弱處處透著寒氣濕冷的屋子里,卻覺得心口那把怒氣燒得煩燠燥熱。
這時候越發能體會師父為何喝醉了酒就要痛陳國事,把大楚歷代皇帝拎出來罵了一輪了。
大楚皇帝這支血脈,好像都不咋地。
窗外大雨滂沱,屋內夜色昏沉,她默默地望著坐姿猶如一柄入鞘絕世寶劍的徐融卿,不知怎地,怒氣褪去,胸臆間一點一點為他感到疼楚了起來。
眼見徐家幾代人戰死沙場才能護住的大楚,卻被皇帝外甥這樣毫不在意地糟蹋,他心里定然沉痛至極,無人能說。
宋暖一邊心疼他,一邊模模糊糊盤算著,等他暗訪確認過了徐家軍各處安好後,她還是帶著他回山上找師父,然後鼓吹師父索性陪著他們一起到閩地,挑艘大海船遠離東土……
听說海外島嶼極多,海上商貿絡繹不絕,有好幾座大島都是熱鬧非凡,屬三不管地帶,勉強可稱世外桃源。
她思忖著,是讓長生哥日日待在大楚,就算退隱山林了,朝廷軍政民生若有個什麼風吹草動,他又怎麼可能會坐視不管?
可若是他們離了大楚,山高水長,千里煙波浩淼,時日長久下來,大楚的一切也就像台上緊鑼密鼓熱熱鬧鬧的一出戲,雖悲歡離合喜怒哀樂令人心神激蕩,可唱得再響亮哀戚悲壯,終究台上台下,已成兩個世界了……
就如同她看著楊府內的那個人一樣。
翌日,大雨停了,滿地泥濘。
他倆辭謝老村長便駕著馬車離開,出了出村的小路要接往江陵府方向官道時,另一輛驢車也往另一個方向緊趕而去。
宋暖從車窗探出頭,心情復雜地看著那輛搭載著全村希望卻注定無果的驢車,漸漸消失在身後。
她昨晚在祠堂和長生哥大略點了點,榆錢村約莫有百來戶,他們便在老村長的西廂房內留下了一百二十兩銀子,一戶一兩,余出來的二十兩是給老村長以備不時之需的。
一兩銀子看著雖少,可對于莊稼人來說,已是他們辛勤半年的收入。
況且俗話說斗米養恩、擔米養仇,一兩銀于他們而言是雪中送炭的意外之財,再多了恐怕就養貪了人性,多少動亂由此而生。
徐融卿原是要親自留書,向老村長交代這一百二十兩銀子「捐輸銀」的心意,但顧及他的字跡萬一外流必定惹禍,所以還是由宋暖一手娟秀中透著飛揚不羈的小字代之。
一場大雨讓初冬凜冽之意越發濃重,徐融卿心中似有預感,下意識加快了驅策動作趕往江陵府。
若說之前日行五十里,入夜必定尋個野店或山廟投宿,此番起卻是日夜兼程地趕路,但他仍小心仔細地注意讓宋暖能吃好睡好,大花馬能有機會歇腳,自己則是默默或倚在車轅守夜,或打獵生火烤食,或幾個飛身起落到樹尖、巨石上偵察四方……
宋暖隱隱約約感覺到,那個昔日戰場上的徐帥又回來了。
有幾次她發現他正在觀星測風向,高大偉岸身軀靜靜佇立在黑夜里,一雙深邃眸子湛然有神,銳利生光。
「……長生哥,當心凍著。」她裹著大氅,手上捧著一襲厚暖的玄色披風來到他身邊,幫著想為他披上。「你察覺到什麼了嗎?」
徐融卿回頭謝過,系妥披風,目光幽深。「西面風中有血腥味。」
她一怔,下意識大口吸了吸氣,卻只吸了滿口冷心凍肺的寒風,「血腥味?」
「西面約莫十日前,或有過大戰,或有過……」他喉頭緊縮,英氣俊美的面容蒼白了一瞬。
屠殺。
西面,江陵府駐軍……他只盼著是有幾小支赤金人提前南下打草谷,遭江陵府軍隊剿殺。
宋暖不知道他話里未竟之意是什麼,但這些日子相濡以沫、風雪同行以來,兩人越發心意相融,她自然是擔心著他的擔心。
她也能感覺得到,他自從出了榆錢村後就心急著想早一步趕到江陵府駐軍大營。
可是在接近駐軍大營的二十里外,他卻選擇停了下來。
他……是在害怕嗎?
宋暖想到了那個手段見不得光的新帝,想著那一夜京城的徐侯府……心也直直往下沉。
「不、不會的。」她口干舌燥,心下惴惴,卻還是極力寬慰他。「你不也說過,三千精悍勇猛的騎兵訓練不易,就算……他們想自保還是沒問題的,對吧?」
「對。」他嗓音低沉瘖啞得幾若未聞,而後下一息嗓音堅定明朗了許多。「阿暖說得對,他們自保無虞,是我關心則亂了。」
「所以沒事的,咱們都已經走了九十九步了,就剩下這一步,」她柔聲地道︰「我陪著你,我們不擔心啊!」
徐融卿低下頭凝視著她,眼底不覺涌現溫暖柔軟之色,大手握緊她微涼的小手。「好。」
「那待會兒我陪你夜探大營?」她興致勃勃的提議。
「你在這里等著我。」他替她攏了攏大氅,低聲道。
「都說了要陪著你呀,你擔心我功夫不好,會扯你後腿嗎?」她假意嗔問。
「不,」他搖頭,頓了頓,有一絲靦不自在。「我母親說過,男孩皮糙肉厚陽氣重,就是在雪地里滾上一整夜都無妨,可女孩子家不同,身子骨最忌受寒……」
她小心尖兒頓時暖洋洋甜絲絲了起來,眉開眼笑地歪頭望向他。「長生哥懂得真多呢!」
「這話是早年我母親叮嚀長姊的話,那時隆冬大雪,她跟著我和阿兄去伏擊北羌人,在山上埋伏了大半夜……母親是親自把長姊揪回家的。」徐融卿提起從前往事,眼神流露出了深深懷念和愉悅。
她听得入神。
「後來,听說長姊被母親押著泡了很久的熱藥浴,有一度母親還擔心長姊受寒,將來會不利于子嗣,我和阿兄才知道其中緣由,也對此愧疚甚深,幸好長姊嫁入靜王府三年後,終于懷了瑄哥兒……」他話聲至此一斷。
宋暖心一揪,感覺到他身軀的僵硬,忍不住上前環抱住了他修長勁腰,努力想給他撫慰和力量。
「你阿娘一片慈母心腸。」她小臉靠在他胸膛前,仰望著他。「她老人家盡了她自己的心,但每個人後來都做出了自己的選擇。」
「是,每個人都做出了自己的選擇。」他澀然道。
為著對長姊和小外甥的愧疚,他和阿兄總是身先士卒,總想著再建下更大的功勛,就能成為長姊和小外甥更強大、無人可撼動的靠山。
可他和阿兄,只做對了前面一半……
徐家果然成為王府的倚仗,悍然扶助先帝從一眾皇子中踏著鮮血登基,後來阿兄便是死在八年前皇城那一場勤王之戰中,身中數十支鐵翎箭,強撐著最後一口氣護著先帝踏入金鑾殿,他則親自為之關上了厚重的大門,立于門外……斷了氣息猶長身不倒。
徐家,其實從來不欠皇家。
「阿暖,」徐融卿定了定神,深邃黑眸注視著她。「你留在這里,也是我的退路。」
宋暖瞬間心軟成了一汪春水,「好。可你千萬當心,不管……情況有多糟,你都要珍重自己,我在這兒等你回來。」
他握緊了她的手,「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