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卷三) 第一章
第十五章
這天下沒有不破的牢。
大寒那日,阿澪跑了。
他才出門幾天,再回來,鬼島上已屋垮人散。
趁著他不在,趁著城里失火,冬冬來求她祈雨滅火時,她解開了冬冬耳上的封印,趁亂跑了。
這天下,沒有不破的牢。
不由自主的,他將負在身後的雙手握得更緊,他其實早知道,不用銀光提醒,不用二師叔多說,他也曉得,阿澪若有心,鬼島是關不住她的。
到頭來,她還是對冬冬下了手。
站在那破屋殘瓦中,他看著地板上干涸的血跡,眼角微抽。
雖然早已料到她會跑,等她真的跑了,感覺還是很糟。
過去這些日子,他不是沒有察覺到她的惱怒與掙扎,可他原以為……還以為……她對他……
結果到頭來,卻還是讓二師叔說中了嗎?
白露站在他身後,見他負在身後的雙手緊緊交握,因為太過用力,都浮現了青筋,忍不住開口。
「少爺,我已派人通知鳳凰樓,或許銀光那兒會有消息。」
他沒有言語,半晌後,方松開了手。
當他轉身,俊美的臉龐上卻不見惱怒的情緒,他只是看著她,淡淡道。
「算了,你讓銀光別忙了。」
白露一愣,只見他扯著嘴角,苦笑。
「她既然走了,那就是我倆緣分已盡。」
說著,他轉身走下台階,只頭也不回的交代。
「我累了,回應天堂睡會兒。」
白露傻眼看著那走開的男人,有好半晌回不過神來。
看著那在紛飛白雪中漸漸遠行的男人,她有些無言。
她心知,阿澪這一走,傷透了他的心。
阿澪身有血咒,妖魔都想喝她的血,吃她的肉。
白露知道這些年,少爺為了替阿澪解咒,費了無數心血,就是他不說,她在旁多多少少也能感覺到,阿澪不是笨蛋,雖裝作不知,可怎會真的不清楚?
這兩人,在島上一塊兒生活了十五年,朝夕相處,同床共寢,哪能什麼也不覺察呢?
就是因為這樣,他才惱了吧。
明知如此,還要走。
多傷心。
可白露卻也難以為此責怪阿澪。
少爺拘阿澪在此,本就不是阿澪所願。
換做是她,也難以忍受一直被人這樣關著拘著吧,即便是為了她好。
白雪片片,靜靜落下,一點一滴的再次掩蓋了沾了血跡的地板。
她撐著傘,走下那老屋僅剩的木地板,卻在草地上看見了那玄黑色的琴。
它在那混亂之中,意外的竟仍算完好,僅僅斷了幾根弦。
白露拾起玄姬,小心的帶著它到了碼頭,沒了迷魂陣法,從老屋到碼頭的距離其實並不遠,終年圍繞著鬼島的白霧,早在冬冬雙耳被重新封印那日就已被驅散開來,如今站在碼頭,她能清楚看見附近的湖光山色,甚至能看得到對岸。
三嬸看見她,走上前替她拿好玄姬,問。
「少爺呢?」
「他自個兒先回堂里去了。」
「這鬼島上的老屋,還重建嗎?」
白露回頭看向島上被那封印力道摧殘得東倒西歪的林木,卻想也沒想,就開口道。
「當然。」
她收了傘,上了船,交代著。
「可以的話,多請些師傅工匠來幫忙吧。」她輕聲道︰「這兒畢竟才是宋家祖屋,對少爺來說,不同其他地方的。」
三嬸點點頭,「我一會兒就去找師傅先來看看。」
白露想了一下,再同三嬸說︰「少爺回來的事,先別同人說,讓他先歇個幾日吧。」
「知道了。」三嬸再點頭,長篙一撐,小船離了碼頭,行過水面。
看著那殘破的鬼島,白露撐著傘,在紛飛白雪中無聲輕嘆。
她幾乎還能看見,少爺與阿澪,在屋中,依偎一起,彈琴寫字的身影。
天下,果真沒有不散的宴席嗎?
阿澪這一出島,可還好?
她知阿澪是千年巫女,沒上鬼島之前,也就這樣活了下來,實在無須她擔心,可她依然無法不擔心。
可惜的是,她知少爺其實原有意要讓阿澪能自由出入鬼島的,他教阿澪那些護身符文法咒,可不是為了讓阿澪等他百年之後再用的。
他沒打算關她一輩子的。
誰知,還是慢了一步……
暗夜寂寂,只有水聲潺潺。
長江水面寬廣,大船小舟所在多有。
夜深了,漁家多已將船靠岸,一艘停在水邊的輕舟,引不起旁人多看兩眼。
當夜更深,一只白晰的小手,從舟篷里伸了出來,解開了纜繩。
女人裹著毛毯,蜷縮在舟篷里,小心的操著小舟尾舵,讓小舟順水而下。
深夜行船,易引人側目,但到這時辰也沒多少人醒著了。
剛出島時,她有那麼好一會兒,並不是很確定自己要去哪兒,只想著要去找那害她落入這般境地的家伙。
要找到那人的轉世,對她來說並不難。
狗改不了吃屎,龔齊那家伙貪戀權力,一心只想要爭名奪利,千年以來都是如此。
是個男人當皇帝,他都會想要把那帝位緊握在手,如今女帝當政,那就更不用說了,她想也知道那家伙轉世後會往哪去。
她本想搭驛車北上入京,卻幾次看見鳳凰樓的人在驛站查探,那些人腰上都掛著腰牌,萬般顯眼,她見了,方改弄了這艘輕舟。
她知他們怎樣也想不到,她明知他們在找她,仍會往鳳凰樓的大本營揚州而去。
逃跑了上千年,她很清楚該如何不著痕跡的擺月兌追縱。
到了淮揚,她便能改道由大運河北上。
夜涼如水,江上更是寒氣逼人。
雖然這兒沒下雪,可風仍寒凍,教她吐出的氣息,都化作了氤氳白煙。
順行一陣,她見前方再無船舟,方不再掌著舵。
小舟悄無聲息的滑過水面,順流而行。
她拉緊毛毯,靠在舟篷上,看著遠方,卻見蘆葦花被風吹過水面,如雪花一般,點點飄落。
驀地,一張帶笑的面容,浮現。
心頭倏然一緊。
她將那人的笑臉從心中抹去,卻抹不去他低啞的聲。
阿澪,你可曾想我?
她抿著唇,有些惱。
環抱著自己,她對那男人既惱且怒,可與此同時,胸臆中卻莫名充塞一股她說不清楚的感覺,那幾乎就像是……
愧疚?
有沒有搞錯?就算真有愧疚,也該是他要有吧?
那王八蛋一拘她就是十五年,她又不是傻子,不趁亂逃跑,難道還傻等他回來繼續關著她嗎?
她伸手揮開那如棉絮白雪的白花,揚起的衣袖,引起一陣輕風,但那芒花散了又來,就如他沙啞的低語。
我很想你……
他低語著,溫熱的吐息,好似就在耳畔,教雙耳熱燙。
好想你……
可惡。
萬分火大的,她起身飛離船頭,棄船上了岸,往前飛掠,不一會兒就遠離了水岸,和那因風而起的漫天飛花。
洛陽。
大街上,車如流水馬如龍。
正午一到,大市擊鼓,從四方來的人馬紛紛進市場做起交易。
坐在場外客棧二樓喝酒吃飯的阿澪,看著那些進出大市的商旅,卻莫名意興闌珊,回到京城,手里之前的店鋪,早讓人給佔去,都換了不知幾手了。
她本該去找那些人算帳的,卻只去起出藏起來的金子,入住了城里客棧。
幾年沒回來,這兒早已物是人非。
不只皇帝換成了女帝,京城從長安換到洛陽,京官換了一批,當朝宰相那位置,更是常常都還沒坐熱,就得起身走人,有些掉了腦袋,有些被削職貶官趕出了朝廷。
原先她已安好的人馬,被這麼一搞,去了七七八八。
一朝天子一朝臣。
她來此之前,心里也早有了個底,後來接手上位的人,行事手段皆極冷酷狠辣,卻也異常貪財,非但大肆收受商人錢財,甚至曾直接搶人妻妾。
說起來,這種人其實最好利用,她早該在來這兒的那月,就去會一會他的。
可不知為何,就是沒去。
眨眼,幾個月過去了,她仍住在客後里,沒買宅子,沒去誘惑那賊官酷吏。
她同自己說,那人身旁定已有妖魔盤踞,可那以往也沒阻過她。
那麼多年來,她清楚,就是要用人以制妖,她方能保平安、稍加喘息——
驀地,不遠處忽有一熟悉的白衣身影走過。
她心一怔,心頭狂跳。
沒多想,便已飛身下樓,可大街上人潮洶涌,才一眨眼,那白衣人已沒入人群之中,再不見蹤影。
她在大街中轉身,卻再也看不見方才那熟悉的身影。
周遭的人群皆一臉錯愕的愣看著飛身下來的她,但京里什麼人沒有,大伙兒見怪不怪,很快的就又再次做起自己的事。
到這時,她方發現自己做了什麼。
她在做什麼?想做什麼?
那男人怎麼可能在這?她好不容易才逃走的,她為何還找他?
若方才那人真是他,她見了他,想干嘛?
站在街頭中央,一顆心仍在胸中亂跳。
剎那間,只覺狼狽,教莫名的惱怒上心。
她一甩袖,轉身快步走開。
這一回,她直直朝那酷吏的府第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