暖心食堂 第一章 寫做美男讀做煞星
清晨時分,下了一夜的絨毛雪花漸停。
寂靜微暗的森林里,只有一道淺淺喘息聲,直至陽光露臉,在樹林間投下一大片光與樹影,還有一個隱藏在一株參天老樹後方的嬌小身影。
清亮林蔭間,一名白衣勝雪的年輕男子正彎身將早先丟落雪地的銀白披風拾起披上,沉默了一瞬,一雙冷漠黑眸就落在那一動也不動的黑影上,淡淡的開口,「出來!」
樹後方的身影明顯抖動一下。
夏羽柔一雙明眸帶了忐忑,左手則不自覺的抓著腰帶下方的單珠綴飾,他要誰出來?她將身子更貼緊樹干,明眸東瞟西看,確定自己在背光處,所以……應該不是喊她!
她吞咽一口口水,偷偷以眼角余光瞄瞄不遠處那名男子——
陽光亮燦燦的灑下來,有點刺眼,讓她沒辦法看清楚他的神態,但就算看不清楚,那張堪稱完美的俊顏她早早就深印在腦海。
湯紹玄,青雪鎮附近武陵山上采石場的副總管,人稱「湯爺」,擁有一張精雕細琢,美得眩目的容顏,絕對是鎮上顏值最高的年輕男子,住的是豪華的山中別院,听說他二十多歲,父母已逝,沒有兄弟姊妹,也沒有妻妾。說是「听說」是因從沒人證實過,但無論如何,鎮上對他發花痴的未婚或已婚女子都不少。
夏羽柔很不想承認自己也是其中之一,但她對那張魅惑人心的俊顏的確沒有太大的抵抗力,可是她是純粹欣賞而已。
不過,在看到剛剛那場刀光劍影的生死流血廝殺後,她應該也不敢再欣賞了。
她害怕的目光落在湯紹玄四周幾具尸體,尤其是躺在他腳邊的那一具,死者充血瞪大的眼中盡是驚恐與難以置信。
她又吞咽一口口水,好像听到自己的心髒怦怦紊亂的跳動聲。
死者眼中的難以置信應該跟她一樣,一對八,竟然像她拿刀剁肉似,扣住八人的脖頸「 、 」的掐死了,簡單又粗暴。
「還不出來?」湯紹玄薄唇微抿,聲音更陰涼。
夏羽柔頭皮發麻,抓著腰帶下方綴珠的手更緊,冷靜,要冷靜,這時候絕不能呆呆站出去送死。
她回到青雪鎮開了兩年多的早食鋪,湯紹玄更是店里一年多的熟客,她自以為是對他有所了解的。
他為人冷淡低調,不喜與人來往,偏偏又長了那麼一張招惹人的俊臉,還運氣好的一進采石場就當上小管事,惹得不少老工頭或資深小管事都看他不順眼,找碴鬧事不少。
沒想到膚白俊俏的湯紹玄不僅僅是眼神殺氣十足,身材看來挺拔高瘦其實很能打,才漸漸沒人敢惹,也因能力強,職位三級跳,不過一年多就成了大總管之下的副總管。
除了幾個莫名不怕他,還覺得他其實人很好的過度自來熟的采石場工人,認識他的也僅僅跟他點頭打招呼,不敢太靠近,原因無他,他不用說話就足以讓人望而生畏。
只是她沒想過他的武功這麼高,不只眼神狠,而是真的狠,她還親眼撞見他殺人了!
一想到這里,夏羽柔不由得拍額頭,好奇心那麼強干什麼?在听見林間有打斗聲時,她就該提著采好的筍閃人,還循聲尋來,蠢死了!
驀地,眼前突然一暗,她眨眨眼,不過瞬間,一道高大身影籠罩身前,她本能的出拳,男人卻面色不變的一手扣住她的手腕,另一手五指微攏就要掐往她的脖頸,但在看清她的面貌後,怔了一瞬,隨即恢復一貫的冷漠。
夏羽柔眼眶發紅的看著那只停留在眼前的骨節分明大手,再想到剛剛他與那些人對打時,一把扣住脖頸 喳一聲的狠勁,她面色如土。
雖然她也有幾招拿得出手的自保功夫,但與他的實力相較肯定天差地別,所以不能出手,只能示弱。
她微微仰頭,湯紹玄的披風領口綴著一圈柔軟絨毛,將那張天妒人怨的俊顏襯托得更為俊美,能如此近距離欣賞他的容顏,若在往日,她肯定小心髒亂跳,此刻卻只有驚恐。
但她仍逼自己露出笑容,「湯、湯爺,你知道我啊,夏家食堂的夏娘子,」見他表情未變,她又笑道︰「君子動口不動手,我的手被你抓得好痛,等會兒還得回店里備膳,你可是我店里的常客,咱們很熟的,是朋友,朋友啊。」
他眉目冷戾的睨視,不帶情緒的反問︰「我們很熟?」
她笑容微僵,「我們不是很熟,但湯爺你熟我煮的飯菜啊,是不是?哈哈。」她干笑兩聲,再次嘗試要抽回被他緊扣的右手,但他仍不放手。
她只能用自由的左手小心翼翼的輕踫他仍停放在她眼前的大手,這手可是一連掐死八個大男人,名副其實的「凶手」,她可不想成為下一個亡魂。
她刻意擠出笑容,「湯爺的手舉這麼久累了吧?何不先放下,那個——湯爺這麼早就來林子散步?早春還天寒地凍,我可沒您這麼輕松,瞧,我天剛亮就出來采筍,切片熬肉可好吃了,這離開店也只有一個時辰,我得趕回店里將食材處理了,湯爺也知道我的食肆就我一人掌廚,還有我那滿十一歲的弟弟跑堂,哦,對,雇了鄰居葉嬤嬤幫忙招呼客……」
「妳看見了。」湯紹玄眸光微沉,聲音冰涼,整個人散發著一股不善的氣息。
出現了!在武陵采石場上著名的殺人眼神!
夏羽柔心里暗暗叫苦,她清楚感覺到那雙深邃得像是能直接看透人心的黑眸迸出的殺氣,他要殺她滅口!
不不不,她不能死,她死了,弟弟怎麼辦?
大冷天的,她卻感到後背冒出冷汗,一手往下再次抓住垂在腰間的珠子,這是她已逝娘親為她編的垂墜腰飾,也是這些年來陪著她度過許多風雨給她力量的重要寶貝,握著它,她再次冷靜下來。
她垂下眼瞼,沒有抽回被扣住的手,反而湊上前,再抬頭時,一張俏臉變得嚴肅而認真,「湯爺,我的確看到了,我跟你發誓這事只有你知我知天知地知——」她又咽一下口水,努力壓下心頭壓抑不了的懼怕,「我相信這些人肯定都是壞人,湯爺一定是為民除害,不用擔心,我來替湯爺善後。」
像是要強調她說的話,夏羽柔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拍拍自己的胸脯,明眸迅速一掃,不意外看到自己手腕已有瘀青。
但她此刻顧不得這區區小傷,生命要緊,再次握了握珠子,她快步往那些尸體走去,壯起膽子,忍住害怕欲嘔的感覺,她蹲,僵硬的伸出手,打算將這具尸體拖往另一邊的林子,她記得那里有個陡峭的矮坡,往下扔就能毀尸滅跡。
夏羽柔想法很好,奈何肢體很僵硬,半天也沒能把尸體挪動一步。
湯紹玄緩步走近,眸光微深的看著她顫抖著手去拖尸體,「妳認識他們。」
又是肯定句,夏羽柔頓覺她的心髒瞬間就要撞出胸腔來了,她很想哭,但她得忍,仰著臉看著挺拔的美男子,小聲回答,「他們——他們來小店里吃過兩次飯。」
讓妳愛聊,讓妳愛說話,話問那麼多,她在心里埋怨起自己。
青雪鎮這幾天來了約十五名的外來客,有主有僕,衣著裝扮一看就來自富貴人家,她開早食鋪,遇見這些新面孔就多問幾句,知道他們一行人是從遙遠的京城過來,說是來辦事,但辦什麼事就沒說了,她也沒追問,不過其中有個色迷迷的少年說渾話,只要她陪陪他一晚,他就告訴她,讓她差點用拳頭打得他爹娘都不認識。
「他們是我的仇人。」他直視著她說。
「啪啪啪——」她浮夸的用力拍拍手,一臉贊賞的笑道︰「仇人殺了就對了,人之常情嘛,你不殺他們,他們就殺你,殺得太好了,但尸體總得處理,這地方也不是渺無人煙,湯爺說是不是?」她小心翼翼的試探,她都主動提出幫忙了,他應該不會對她怎麼樣吧?她都這麼上道了。
然而湯紹玄面無表情,夏羽柔壓根看不出他在想什麼,而且他的面無表情實在太可怕,那雙冷颼颼的眸子彷佛能將一切都吞噬似的,雖說她親弟也是個公認的小面癱,但與他相比功力差了千倍萬倍。
她怕啊,她瞬間雙膝跪下,雙手合十的請求,「湯爺,我還有一個十一歲的弟弟,你也知道我倆相依為命,為了我弟弟,我也不會說出去,你要做什麼?我就幫著做,我也是有功夫的,咱們——呃,不,我這也算共犯了,是不?咱們都在同一條船上。」
她求生欲強,想到的好听話一句句丟出來,不忘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
湯紹玄靜靜的看著她,在她就要維持不了臉上的笑意時,他終于開了口。
「甭管尸體,把他們身上值錢的家當都掏出來。」
夏羽柔一听就明白了,上半年山匪在青岳縣佔據山頭攔路劫殺來往百姓,為此,朝廷大陣仗的派官領兵來殲滅,殺了多少山匪不知,但四處流竄的山匪卻不少,惹得青岳縣百姓人人自危,隸屬于青岳縣的青雪鎮在近兩、三個月也有幾樁山匪劫財殺人的事件發生,眼下,將現場布置成強盜殺人是最好不過了。沒想到湯紹玄這看來冷漠但絕對優雅的美男子內里竟然這麼奸詐,一下就想到這種詭計。
「還不動手?想成為他們的一員?」
她一愣,猛然回神,對上那雙冷漠黑眸,嚇得連忙跳起來,「動手。」
見男人輕松的倚靠樹干,眼睫微低,夏羽柔不禁嘀咕,這是把活兒全丟給她?瞧地上這一個個都死不瞑目的猙獰模樣,要她一個嬌滴滴的小娘子翻尸搜身?
好吧,她個性不怎麼嬌滴滴,但外表至少是啊,還是青雪鎮排行第一的大美人,雖然嫁過一次貶了身價——
想遠了,她收回心神,硬著頭皮搜括死人財物,也慶幸湯紹玄下手干淨利落,只要不去看臉,至少身體沒有可怕的傷口。
「阿彌陀佛,各位別來找我,人不是我殺的,這錢袋、玉佩啥的值錢東西也不是我要拿的,冤有頭債有主,你們有冤報冤,有仇報仇,可一定要找對人啊。」
湯紹玄眸光輕輕掃過,看她翻看尸體後又往另一具尸體走去,也听著她嘀嘀咕咕的叨念,手指從最初的顫抖到後來的利落。
然後,還不算蠢的撕了其中一人的外袍將那些錢袋玉佩等搜出來的東西打包交給他。
「湯爺,都在這里了。」
他看著那鼓起的小布包,再冷冷的看著她,「扔了。」
她一愣,忍不住有些肉疼,包袱里除了銀兩、銀票外,還有幾塊色澤不錯的玉佩、扳指什麼的,那可都是錢啊!
「湯爺,咱可不可以打個商量?這佩飾啥的扔了沒關系,畢竟若是被認出來,麻煩也大,但銀兩銀票上沒寫名字,你說我可不可……」
「扔了。」他的聲音又低沉了一分。
舍不得啊!她七歲離開父母疼寵的安樂窩後,若說這些年來有什麼最大的感觸?那就是有錢真好,錢不是萬能,但沒有錢萬萬不能,她現在最欠的就是錢,何況這一包里的銀子真的不少啊。
湯紹玄幾乎要氣笑了,眼下這情形,她的命還握在他手上,她竟然還在掙扎著要不要當錢奴?
「舍不得,我連妳同布包一起扔下山。」他眸色暗沉的看著她。
夏羽柔臉色悚地一變,嚇得回神,她瘋了,生死關頭,她還在想錢,可是——她又猶豫了,她招惹了這樁要命的事,若她不慎出了啥意外,留下這些錢,弟弟至少能生活,能上學,能不看他人眼色過日子。
她深吸一口氣,看著湯紹玄,「扔,我馬上扔。」
她當然明白他要她扔到萬丈深崖下,讓人找不到,才不會出亂子,所以她快步抱著布包跑到她原本要替他毀尸滅跡的山崖邊,以眼角余光往後掃,確定沒人,她心中竊喜,在丟包前一手迅速抓了那只裝了銀票的荷包塞入懷中。
死人錢又如何?能讓弟弟好好過日子,只要不殺人放火,她什麼事都肯做,何況,死掉的人也用不上銀錢了。
她想得很美好,但一回身,湯紹玄竟然就站在她身前,距離只有一步,她嚇了一大跳,不由自主的往後一步,然後她身子一搖晃,竟然踩空了!
夏羽柔嚇得伸直手要抓住他,她也真的抓到他的手,才大大的松了口氣,沒想到他竟然冷血的要甩月兌她的手!
她雙手緊抓住他的右手,感受到崖下吹上來的冷風,她小心的用眼角余光往後看,看不到底啊!
「嗚嗚……」她眼眶泛淚的仰看湯紹玄,「湯爺!你千萬別放手啊,我不想死——」
「不听話的人,發的毒誓便是笑話。」他冷冷的說。
他看到了!
夏羽柔後悔了,頓時哭得涕泗縱橫,「嗚嗚嗚,我錯了還不行嗎?湯爺你拉我上去,我立刻將錢包丟下去,真的,我發誓,你再信我一次吧。
「我不能死的,我還有弟弟啊,我是他唯一的親人了,湯爺……」她抽了抽鼻子,哭訴起來,「你早膳的飯菜也都是我煮的,我死了,你哪兒吃這麼合你胃口的早餐?嗚嗚嗚,我還有很多私房菜,我可以一道一道慢慢煮給你吃,都不要錢的,雖然我真的很需要錢……」
夏羽柔誤打誤撞地提到一個重點,湯紹玄出身顯赫,養尊處優,讓他嘴巴極刁,他來到青雪鎮一年多,唯一能讓他稱得上滿意的飯菜,還真的只有她的早食鋪里的,若不是她只做早膳買賣,他三餐都會在她的小店里解決。
想到這里,他再看看還在叨叨哭訴的小娘子,他隨意一拉。
夏羽柔沒有準備,他也沒在憐香惜玉,這輕輕一拽,她踉蹌的往前兩步就撲跪在地,腦袋還有一些空白,但一看到懷里鼓鼓的小荷包,她馬上掏出來,轉過身,連站起來的動作都省了,直接用力丟出去,眼睜睜的看著荷包消失在崖下。
湯紹玄走過她身邊,夏羽柔頓了一下,連忙起身,軟腳的差點又摔倒,在顫巍巍的站直身後,她用袖子擦拭臉上的淚水鼻涕,擠出一個笑容,「阿柔謝謝湯爺的救命之恩。」
他面無表情的瞥她一眼,轉身就往林子外走。
夏羽柔雖然逃過一劫,但她知道她的小命仍系在他身上,與他打好關系是絕對必要的,因此就算他不說話,她也急急收拾好稍早前落下的竹籃,亦步亦趨的跟在他身後,說起比較安全的話題。
「今天的早膳,湯爺喜歡什麼呢?我還沒完全準備好,待會兒回去,我可以趕快張羅是不是?」
她嘰哩呱啦的提了不少菜色,但始終給她看後腦杓的男子沒吭一聲,腳步不停。
嘖!讓他跩,以為她想伺候啊?這不是被迫嗎?
心不在焉的結果就是她踢到一顆半嵌在土里的小石頭,險些跌倒,直覺的往前抓東西要穩住自己,沒抓到不說,頭還先撞向某人硬梆梆的後背,撞得額頭生疼。
湯紹玄卻無感的再往前走,讓她連個可以支撐的東西都沒有,在往前撲騰幾下後,砰地一聲趴地,吃了幾口雪。
她的臉離某人的靴子可近了,慘跌的她抬頭往上看,就見他回身,居高臨下的看著她,俊顏還是冷冰冰。
要他伸手扶起自己顯然不可能,她認命的起身,將掉出竹籃的筍子撿起來,看看手有點小擦傷,再拍拍微髒的衣服。
好不容易收拾好了,就見他仍一樣涼涼的看著自己,她僵在原地不敢動,不是改變主意想殺了她吧?
夏羽柔臉上立即露出一個燦爛的笑容,「湯爺的後背真是結實有力,小女子這腳不小心踢了石頭,冒犯了你,真是對不起,我幫你拍拍,應該沒髒。」她立即狗腿的繞到他身後,舉高手輕拍幾下,他長得高,而她只到他胸口位置,「湯爺大人不記小人過啊,阿柔真的不是故意的。」她轉了一圈,來到他面前,還能笑咪咪的,心里可怕死了。
他繃著一張俊顏,眼神奇異的看她——
由于不凡的身分背景,他見識過的女人不少,有的聒噪粗俗,有的表面端莊,有的牙尖嘴利,有的嬌蠻無腦,有的懦弱膽小,她倒是奇葩,為了求生,說起話來一套一套,拍起馬屁倒也不讓人討厭。
想著,他薄抿的唇微揚。
他笑了?她一愣,再定楮看,沒有,還是一張面無表情的臉,她心里五味雜陳,對這喜怒不形于色的大爺,她是一刻都不想再跟他獨處,她快步的抬腳就走,一邊不忘揮手,「阿柔先走一步,不然,怕來不及開店了。」
他看著她腳步加快的離開,淡淡道︰「我會看著妳的。」
這是赤luoluo的警告!夏羽柔腳步未停,但不忘回頭朝他擠出一個難看笑容,「湯爺隨意看,真的,阿柔也很隨意的任人看的,哈、哈。」不然呢?可以叫他別看嗎?
他垂眸,嗓音依舊低緩而清冷,「只要妳……」
沒等他說完話,夏羽柔立即感受到他無形欺壓的冷戾氣息,她吞咽了口口水,急急高舉手發誓,「要是阿柔泄露今天的事,我就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湯爺,阿柔只有命一條,也很怕死,你真的不必擔心我。」這張完美俊顏的主人從此就是她避之唯恐不及的大煞神。
他抬眸,她對上他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眸透出的鋒利冷芒,心跳如擂鼓,硬著頭皮問︰「湯爺還有交代?」
「舍不得走?」他冷聲反問。
她點頭如搗蒜,「馬上走!」不走是笨蛋!
如蒙大赦的小娘子像後頭有鬼在追似的拚命奔逃,沿路落了一地從竹籃里彈跳出來的春荀。
湯紹玄佇立林中,回頭再看一眼尸首,「小娘子手輕,你們善後。」
語畢,他抬步離去。
同時,他身後竄出兩道黑色身影,寂靜森林里隨即傳出幾聲衣服撕裂聲。
夏羽柔腳步不歇的奔回自己安生的小院子才停下來,她粗喘著氣兒,吐出一團團白霧,她一手緊握著綴珠,看著院落到處成了一片白,一夜的落雪都還未掃,也鋪了滿滿一院子,她竟然有一種恍若隔世的感覺。
她拎著竹籃踩在軟軟的雪地里,吸吐間的白霧更為明顯,眨了眨眼,吐了一口長氣,總算是安然回來了。
她特地繞過弟弟的房間,以及在廚房忙碌的葉嬤嬤,回到自己的房間,拿藥稍微處理手肘及膝蓋的擦傷,再換上干淨的衣物,將頭發挽髻後系了塊頭巾,坐下來,倒了杯微涼的茶水喝下,讓自己平靜下來,就抬步往廚房去了。
人生真艱難,怎麼就不能平淡安然的過日子?模模脖頸,劫後余生的夏羽柔余悸猶存,再吐口氣,匆匆步入廚房。
廚房寬敞,四口鍋排列整齊,另一邊的長桌上有洗淨的蔬菜及處理好的魚肉,兩鬢斑白的葉嬤嬤正舀水在洗野菜,一听到腳步聲,她回過身,笑了。
「回來了,今天晚了些,火我已經升好了,兩鍋水也煮沸了。」
「走太遠忘了時間,多謝嬤嬤,我趕緊做飯了。」她利落的圍起圍裙,走到長桌邊,手上的刀子咚咚作響,動作熟練,忙而不亂。
她們食堂除了賣包子、饅頭、稀飯、豆漿、各色小菜、茶葉蛋外,也有一些鹵菜,有人吃有人打包,生意不錯,要做的事很多。
「阿柔啊,林家的要我再勸勸妳,只做早飯生意太可惜,客人那麼多,妳經營整天,賺得更多,我沒理她,我都跟她提了多少次,妳中午得給阿晨送飯,晚上也得幫他看課業,還得備隔天的菜色,都已經忙得像陀螺了。」葉嬤嬤邊做活邊嘮叨著。
林家的是鄰居林明的婆娘魏氏,為人刻薄貪財,見夏羽柔早食鋪開得好,也想湊一腳,被她拒絕了,從此說話就陰陽怪氣,冷嘲熱諷。
其實,勸她整天營業的常客不少,但她心里清楚,她的客人以采石場的工人為主,有些吃了一份,再外帶一份,中午湊和著吃,晚膳多是回家用,午至晚膳的客人不會太多,且中午和晚上鎮上的酒樓食堂也都已開門做生意,僧多粥少,她更不願湊熱鬧窮忙。
隨口應了葉嬤嬤幾句,她的眼楮仍注意灶上的火,放下菜刀,將一個熱鍋蓋上鍋蓋後,再移到另一個灶前,她拿了火鉗捅了捅,隨即一陣嗆人煙霧冒出,她適時閃開,接著,就見火焰熊熊燃燒。
時間一點一滴經過,兩人沒有空再閑聊了,開店前要做的事太多,夏羽柔忙著洗米做飯,葉嬤嬤是她的助手,等葉嬤嬤的活兒做得差不多時,稍喘口氣,看著她從小看到大的小姑娘,不免心生感慨。
夏羽柔素著一張臉,曬不紅的白皙膚質水女敕,即使現在已十七歲,嫁過人,在葉嬤嬤眼里也還是個小姑娘,想起這些年她經歷的風風雨雨,葉嬤嬤就心疼,寡婦門前是非多,被休的夏羽柔也有同樣的困擾,年輕貌美,又得為生計拋頭露面,外頭的閑言閑語總是免不了。
好在,姑娘功夫不錯,還有夏夫子生前的門生們幫襯,這一年敢上門找事的的確少了。
「老天爺張張眼,讓個好男人來疼惜妳。」她說。
夏羽柔笑看她一眼,「嬤嬤饒了我吧,我看過的男人還會少?」
葉嬤嬤想起她的遇人不淑,微蹙了眉,但想到一人,眼楮一亮,「我覺得湯爺人很好。」
「他好?」她差點尖叫出聲,一手又去握綴珠,提醒自己冷靜下來。
葉嬤嬤笑著點頭,「嗯,長得好看不說,瞧那麼多姑娘前僕後繼的來跟他示愛,沒半點心動,這種男人看似心冷,一旦動了心,那就會一心一意——」
「嬤嬤,我可配不上他。」這話帶了點半諷刺,那種殺人不眨眼的惡徒,空有外表內里殘暴,她又不是腦筋不清楚,嫁誰都行,就不能嫁他,又不是嫌命太長。
葉嬤嬤卻誤會她的意思,心中惻然,是啊,在外人眼中,姑娘就是一雙被穿過的鞋,唉,多可惜。
「姊姊怎麼沒叫我起床。」一個清朗又顯懊惱的聲音在廚房門口響起。
「睡晚就是你的問題,肯定是昨晚讀太晚,姊說過了,晚睡晚起,早睡早起,跟老天爺偷不了時間的,快去洗漱吃早餐。」
十一歲的少年相貌清秀,卻老是繃著臉蛋,是個公認的小面癱,至于大家心照不宣的大面癱就是湯紹玄,冷漠嚴峻,當之無愧。
夏羽晨的個兒已高過嬌小的姊姊,見姊姊在廚房里忙碌,不敢再擔擱,將自己打理好,用了膳,就見一刻也不得閑的姊姊又在灑掃里外,準備開店。
「還有點時間,你回房里溫書去,姊需要你幫忙時再喊你。」夏羽柔站在小院里又催著弟弟回屋念書。
夏羽晨臉上還是沒有半點情緒,他心知肚明姊姊從來沒有需要他的時候,所以他會自己掐著時間去食堂幫忙,屆時客人多,姊姊忙得腳不沾地了,也沒空催他回屋念書。
夏羽柔也知道她這麼吩咐,弟弟是不會听她的,但她還是忍不住要說,見他回屋去,她吐了一口長氣,目光落在食堂旁幾株開得正盛的梅花,小小放松一下,回頭又鑽進廚房去。
她開的早食鋪生意不錯,除了料好實在,價格實惠,環境清靜,不似一些食堂擁擠雜亂,窗明幾淨,位子亦寬敞,牆面上還掛了些書畫詩詞,不知情的人走進來還以為是什麼私塾學堂。
但熟悉她的人都知道,這些都是她父親的手寫字畫,擺在店里讓人欣賞,也讓客人們不會忘記她曾經有個當官的爹,雖然是七品芝麻官,但在青雪鎮上也是個人物了,夏父也曾是鎮上書院的夫子,門生不少,這些曾有的風光與名聲就是夏家姊弟倆僅存可以倚靠的小小勢力,至少有些感念夏父的門生或百姓也會幫襯點。
「我把備好的菜色挪到小廚房去就準備開店了。」
小廚房是開店時特別再建的,與小院中的大廚房不同,只有一座大灶,幾個小火爐溫著半成品或已成品的菜肴,客人點餐後,這里簡單的再處理一下,就能出菜,遇到這種春寒料峭的天氣,到客人桌前也還熱騰騰的。
夏羽柔如此說,葉嬤嬤應了聲,她來回幾趟將備好的菜色挪到小廚房,再掀簾走進鋪面里,將兩個暖爐也移進去,鋪子里就暖和起來了,接著將兩扇門板拿到一旁,掛上厚厚擋風的門簾,將幾個已等著開門的熟客請進來,她一一幫客人點菜寫單後,交由廚房上菜,這活兒兩人都是做慣的,因而一切都很流暢。
忙碌起來,夏羽柔根本無暇去想今晨的驚險,直到看到那熟悉的挺拔身影走進鋪子,她原本踏出門簾送菜的腳步不由自主的退後,身子還往廚房里縮了縮。
葉嬤嬤看到她前進又後退,就愣了愣,「怎麼了?」
「沒、沒事。」她在心里暗罵自己沒出息,這才再度掀開簾子往外走,但只有她清楚原先的淡定都消失了。
因湯紹玄進屋,一股冷風吹入溫暖的屋內,也引起幾人的注目,一看是他,多數的人都點頭致意,只有兩三名熟客熱絡的喊了聲,「湯爺來了,今兒來得遲些。」
湯紹玄僅點頭,目光掃過店內,按往例他早就用完膳,此刻過來食肆內的六張小桌上已經坐滿人,而他常坐的靠窗位置,倒是無人,這一年多來,也不知是何原因,來客們都習慣不去坐那個位置。
湯紹玄坐下,目光清冷的看著巧笑倩兮走來的小娘子,不得不說她的膽識非比常人,清晨那一出竟竟沒影響到她,依然開門做生意,不過……他視線掃過她腰際,那不自覺握著腰間珠子的小手可是握了又放,放了又握,透露出她內心的不安。
「湯爺今早比較晚喔,吃點什麼?有粥有飯有面,還有……」她啪啦啪啦的念了一串長長的菜單,念完後,驀然發現食堂異常的靜默,而且每個人都看著她,就連送餐出來的弟弟也是,她做了什麼?
此時,湯紹玄開口點了自己慣吃的幾樣早點,打破這怪異的氣氛。
她愣愣的點頭,「好的,馬上來。」
還在想剛剛到底發生什麼事,經過其他桌客人時,她就听到有人大聲笑說︰「我來這里吃飯這麼久了,還是頭一回听阿柔念完這麼長串的菜單。」
「我也是,牆上貼有菜單,識字的看著點,不懂字的,上面還畫了圖也能點,而湯爺是店里常客,哪里不知道這里賣什麼?」
「呵呵呵,還以為阿柔對湯爺沒意思,原來是時候未到。」
「春天來了啊,她剛剛念那一長串菜單時,害羞得都不敢看湯爺一眼,你們有沒有注意到?小聲點,她看過來了。」
夏羽柔想翻白眼,這些人自以為很低,實則大嗓門的聲音已經告訴她,她做了什麼失常的事,那分明是余悸猶存下做的蠢事。
罷了,明日恢復正常就好……
但念頭一轉,夏羽柔又糾結了,她跟湯紹玄的關系不能不好,一定要好啊,她的小命握在他手上,攸關生死不努力討好怎行?一旦有了交情,才會手下留情。
頓時,她覺得心塞,想甩掉這心儀湯爺的認知可能得等到下輩子了。
夏羽柔在悲憤之余,還得頂著客人們各種興味又調侃的了然神情,甚至弟弟的探究,她只能昂首走進小廚房,不一會兒,端著一張笑臉,畢恭畢敬的將湯紹玄點的菜色送上桌,哈著腰笑道︰「湯爺請慢用。」
湯紹玄僅是輕抬眼皮,點個頭,便舉筷開始用餐。
她站著不動,心里哼哼著,他竟然連半點猶豫都沒有,不怕她下黑手,下藥毒死他?
夏羽柔想得太專注,絲毫沒察覺自己再度成為眾人矚目的對象。
「瞧瞧,阿柔今天的眼楮一刻都離不開湯爺呢。」
客人的打趣聲再起,還一句接一句。
「但這才叫正常不是?哈哈哈——」
客人們知道夏羽柔的個性大剌剌,同她開玩笑也不會生氣,但他們心里有底,怎麼調侃打趣她都成,湯紹玄可不行,他生人勿近的名頭擺在那里,可望不可及,敢親近他的也只有吳奕、沈銘那幾個膽大的。
「姊?」夏羽晨也覺得姊姊今天言行異常,忍不住走過來輕喊一聲,雖然面無表情,但瞳眸里都是詢問。
尷尬了,回過神來的夏羽柔粉臉不自主的漲紅,她怎麼恍神了?
「看,她臉紅了。」有客人眼利。
「哈哈哈——」接著是此起彼落的大笑聲。
夏羽柔可不是嬌怯怯的閨中小姑娘,當下半開玩笑的回瞪那些熟客,「飯菜多吃點兒,閑話就別多說了,免得下回飯菜都過咸了。」
「這是要我們別管『閑』事呢,哈哈哈——」
在座的客人有八成都是采石場的工人或小工頭,只有小部分是附近沒有備早膳來用餐的鄰居,因此粗莽漢子居多,也大多成親生子,甚至還有看著她長大的,所以一口口「阿柔」叫得順口。
夏羽柔盡管外貌像清純小姑娘,但畢竟是嫁過人的,他們偶而聊開了,幾句渾話就月兌口,又見她面不改色,久而久之,大家談笑間也就沒那麼多顧忌。
「可以不管閑事,但有些話不說吃不下啊,阿柔雖然被下堂,但那是鄭家不識貨,阿柔可是哪里都好的。」
「是啊,鄭家就是養不熟的白眼狼,夏大人跟夏夫人當年是怎麼幫他們的?唉,人走茶涼,無妨,真金不怕火煉,阿柔一手好廚藝,自己掙錢養活弟弟,相貌佳又識字,這方圓百里求娶的可不少呢。」
熟客們你一言我一句的贊美起她,還不忘頻往湯紹玄的方向看過去。
這些豬隊友,思緒怎麼跳到這?眨眼間,她就被大力促銷,她也是要臉的好嗎?夏羽柔一手緊握綴珠,看都不敢看向湯紹玄,忙揮手要大家冷靜,「大家別亂想,我不就是想事情想出神而已。」
有幾個老客人覺得她害羞了,出聲安慰,「沒關系,阿柔,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反過來也是一樣的,像湯爺這樣好的相貌人品,也是萬中選一,鎮里鎮外,連縣城那里也有姑娘心悅他呢。」
「沒錯,鎮里的就有三朵花啊,鐘家大小姐,杜家三姑娘,連何家的五小姐,哪個不是想方設法的要巧遇湯爺。」
大魏朝民風開放,女追男的事並不少見,只是這三家的姑娘在湯紹玄尚未來到青雪鎮時還是閨中密友,結果為得到他的青睞,爭風吃醋到連朋友也做不成了,這也是鎮民在茶余飯後津津樂道的奇事兒,畢竟這三家可是鎮里有頭有臉的人家,一戶是富商,一個家里有船隊,另一個則有親戚在京里當官。
聊不下去,也澄清不了,夏羽柔干脆甩手走人,鑽回廚房,沒想到弟弟還追進來,神色如常卻壓低音量問︰「姊真的看上湯爺了?」
她直接翻白眼,「你是我親弟,哪里感覺到我看上他了?」
「全部,妳今天對他真的不一樣。」小面癱語氣篤定。
她淚往肚里吞,她今天差點死翹翹,凶手還是湯紹玄,她對他怎能跟以前一樣?但今兒的驚魂歷險記哪能跟弟弟說?
看個性開朗,卻也倔強傲氣的姊姊神情糾結卻無言駁斥,夏羽晨更加認為她是被他戳中心思,害羞了。
其實,他對湯紹玄的印象極好,再想到前姊夫身邊幾個恃寵而驕的通房丫鬟及小妾,愈覺得不近的湯紹玄特別可靠。
他認真的看著姊姊,「弟弟覺得湯爺可以給姊姊幸福。」
說了這句認可的話,莫名有些羞澀,他掩嘴輕咳一聲,轉身又掀簾走出去。
夏羽柔先呆後怒,除非她瘋了,湯紹玄才可以!
在心里憤憤的又嘀咕幾句,接著她進出小廚房多次,眼楮絕不往湯某人的方向看去,努力裝忙。
湯紹玄見她來回的忙碌,偶而跟客人聊幾句,注意弟弟上學時間到了,又催著他去上學,叨念「要用功」等等,表現得活力十足,聲音清脆明亮,看來一如以往,清晨那樁血腥事在她身上看不出絲毫影響,他眼睫微垂,倒是小看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