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夫妻請用心 第三章
正當葉孟菲好不容易鼓足勇氣,朝著對街剛發動引擎的黑色轎車喊道──
「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
她問的是那位總是一派吊兒郎當的少年。
每次那兩人光顧店里,那個長相俊秀的少年,總是對她笑咪咪的,好幾次想跟她打招呼,全被另位酷臉少年攔下。
方才她听見俊秀少年喊他的朋友「阿文」,偏偏那個一臉酷樣的少年,不曾喊過俊秀少年的名字,讓她無從得知少年的名字。
只可惜,隔音效果良好的黑色轎車里的人自然沒听見她的大喊,兀自揚長而去,消失在道路盡頭。
葉孟菲咬緊下唇,捧著花束的雙手有些發僵,想起方才俊秀少年那席嘲弄的話,耳根子後知後覺的一片辣紅。
她轉過身,滿心悵然的走回小店,將花束悉數扔入門口的大垃圾桶里。
「孟菲啊,哪來的這麼多花?」
李母端著滿盆子的青蔥走出來,正巧撞見這一幕,不由得好奇問兩句。
葉孟菲收起惆悵的心思,一副無所謂的神色,說︰「是一些無聊的同學送的,今天是畢業典禮。」
李母停住清洗青蔥的動作,一臉歉赧的說︰「啊?!對厚,今天是妳的畢業典禮──抱歉,我跟妳阿爸忙到忘了這件事。」
葉孟菲微笑的輕輕搖首,將書包往椅凳上一擱,蹲下來幫著李母一起清洗,有一搭沒一搭的同她聊著學校的事情。
驀地,店里頭爆出幾聲激烈的爭執──
「你竟然敢偷錢!不孝子!看我不打死你才怪!」
「你打死我好了──」
門口前的兩母女同時停住手邊工作,一臉彷佛窒息般的抬起頭。
只見李家榮手中捏著一只鞋子,不停追打著一名身穿瑞和高中制服的少年。
瑞和高中與瑞光國中在同一學區,今年暑假過後,葉孟菲也準備上瑞和高中。
此時,這個因為偷錢被李家榮追打的高瘦少年,是李家父母的親生兒子──李正霖,他大葉孟菲一歲,打從葉孟菲被親生父親扔給李家後,便一直將李家人當作自己的親人,亦把李正霖看作是自己的親哥哥。
「爸!別打了,別打了──你會把哥打死的!」
葉孟菲丟下手中那把青蔥,小臉慘白的上前阻止李家榮。
李家榮生怕會誤傷葉孟菲,果然立刻收了手,只是指著逃竄至店門口的李正霖破口大罵。
「我怎麼會生出你這樣沒羞恥心的兒子?!從小不學好,就只會逃學,偷父母的錢去吃喝玩樂──李正霖,你這麼有種就別回家了!」
面對李家榮的辱罵,李正霖絲毫無動于衷,反而向護著他的李母開口索錢。
「媽,我沒錢了,給我錢。」
見此景,李家榮氣得七竅生煙,不分青紅皂白的指著李母一起罵。
「王麗珠,妳敢給這個畜生一塊錢,我就一起把妳趕出去!」
深諳丈夫牛脾氣的李母不敢再護著兒子,只能紅著眼眶替兒子求情。
「好了啦!你要讓路過的人看我們家的笑話嗎?嫌我們還不夠丟人嗎?!」
勸到最後,李母已是聲淚俱下。
「走就走啊,反正我才不想留在這里賣臭豆腐,丟臉死了。」
見母親沒意願掏錢,李正霖撂下狠話,便頭也不回的走了。
于他而言,有一個這樣上不了台面的家庭,害得他在同儕之間抬不起頭,他痛恨死了這個家,能滾多遠就滾多遠。
「不孝子!畜生!辛辛苦苦賣臭豆腐供你念書,你不心懷感激也就算了,還反過來埋怨父母……」
倏地,李家榮眼前一黑,險些跌坐下來,還是葉孟菲死命的抱住李家榮,攙扶著他在椅凳上落坐,這才沒讓他撞上一旁的鐵架。
「媽,爸又高血壓發作了,妳快點拿藥過來!」
李母這才驚醒回神,擦了擦眼淚,入內取出一杯開水與降血壓的藥丸,在葉孟菲的協助下,喂著李家榮吞下藥丸。
片刻過後,李家榮的狀況才和緩,亦恢復了冷靜。
他抹了把老臉,忍住鼻酸,看向紅著眼眶、一臉擔憂的葉孟菲。
「孟菲,妳要記得,千萬不能學妳哥那模樣。」
「爸,你放心,我一定不會讓你們傷心的。」
李家榮倍感欣慰的輕摟一下葉孟菲,隨後又重新板起一家之主的臉孔,惡狠狠的警告起李母。
「我警告妳,妳以後要是再偷偷拿錢給那畜生,我就跟妳離婚!」
李母不敢再吭聲辯駁,只是一臉黯然的低下頭,沉默不語。
李家榮非但沒有氣消,反而越發怒火中燒的劈頭數落起李母。
「慈母多敗兒!那畜生都是被妳寵壞了!妳一天到晚舍不得他吃苦,不讓他來店里幫忙,什麼讓他專心念書,以後才會出人頭地──我呸!暴他念書的那些錢,還不如留著給孟菲念大學!孟菲小學畢業拿的是市長獎,國中三年幾乎每學期都考第一名,她一放學就來店里幫忙,妳看她多爭氣!」
見李家榮的情緒又將失控,葉孟菲連忙出聲勸道︰「爸,別再說了,等等還要做生意呢!萬一你暈過去怎麼辦?我跟媽又不會炸豆腐,今天生意就泡湯了。」
他們一家人僅靠著這間不起眼的小店過活,無論刮風下雨,李家榮總是堅持要開店做生意,這間店儼然已成為他生活與生命的寄托。
葉孟菲很清楚李家榮的性子,每回只要提及不能開門做生意,無論當下處于多麼頹靡的氛圍,抑或是多麼悲愴的狀態中,李家榮便會重新打起精神,為了這間臭豆腐小店而繼續拚命。
果不其然,葉孟菲話音一落,李家榮便打住數落聲,又擦了把眼眶泛紅的老臉,故作若無其事的站起身。
「我去忙了,妳們倆趕緊去把青蔥洗一洗──先把臉洗一洗,等會兒被客人看見,那就丟臉了!」
語畢,李家榮悶頭鑽入店內的炸鍋前,開始著日復一日的重復工作。
葉孟菲與李母互望一眼,兩人俱是松了口氣。葉孟菲抽來一張紙巾給李母擦眼淚。
「媽,別哭了,以後爸生氣,妳只要提起店里的事情,爸就不會再罵人了。」
望著乖巧懂事的葉孟菲,自知多少有些大小心的李母,登時深感內疚不已。
李母模了模葉孟菲的發心,說︰「孟菲,媽對不起妳。」
早熟的葉孟菲自當曉得李母為何事道歉,但她沒有表現出來,只是刻意裝傻。「媽,妳在胡說什麼啊……」
李母以為葉孟菲當真沒發覺她的偏心,只是抿了抿嘴,忍住險些月兌口的話,眼神滿是歉疚的凝瞅著她。
「妳放心,不管我們家有多窮,我跟妳爸都會努力供妳念書,妳盡避放心的往上念,就算要念研究所,即使我們存款沒剩一毛錢,也會讓妳去念。」
葉孟菲眼眶泛潮,哽咽了一聲,輕手輕腳的抱住李母。
「媽,謝謝妳跟爸。」
她當然曉得,有些時候李母是偏心的,但認真說來李家本就沒有義務養她,可從她來到李家,李家從未餓過她一頓,李母偶爾的小偏心,對比李家夫妻對她的那份情義,又算得了什麼?
「媽,妳放心,我長大後一定會努力賺錢,讓妳跟爸過好日子。」
听著依偎在自己懷中的葉孟菲這般許諾,李母是越發羞愧難耐,鼻頭一酸,說不出半句話來,只能伸手拍了拍葉孟菲抽顫的後背。
暑假的某個夜晚,深夜十一點,一片漆黑的房間里,葉孟菲穿著小可愛與熱褲躺在床上,卻是一整夜反側難眠。
今年她就要升上高中了,可近來店里的生意每況愈下,收入越來越少,李父與李母鎮日眉頭深鎖,更是頻頻發生口角。
她多麼想快點長大,多麼想早點靠自己的能力賺錢,好讓爸媽別再這般為錢操勞。
驀地,直盯著天花板上那一塊斑駁油漆的葉孟菲,眼前忽爾閃過兩道人影。
那兩個少年消失已經兩個月了。
也不能說是消失呵,那兩人是命好,家境富裕,還能出國念書,哪像她這樣出身的孩子,親生父母不知所蹤,最後被丟給李家扶養,成了李家的負擔。
那兩名執意想與她交朋友的少年,若是知曉她不堪的身世,還會想與她結交嗎?
不得不承認,面對那兩名氣質不尋常的少年,她內心是自卑的。
或許,正是因為出于那份自卑,她才不願搭理那兩人,反而故意在他們面前擺出高姿態。
那只是她的保護色罷了。
實際上,由于身世的緣故,加上從小便在店里幫忙,練就了她早熟敏感的個性,同時也令她小小年紀便懂得武裝自己。
她討厭同儕的輕蔑取笑,卻也曉得自己的家境確實不如人,于是她只能努力用功念書,靠著優異的學業成績,稍稍降低心中的自卑。
她還小,但不傻,她當然看得出來,爸媽為了養活兩個孩子,日子過得有多苦,如今她就要升上高中了,年紀越長,隨之而來的是更多的開銷支出。
她甚至不敢想象自己能否順利念大學,只因她瞞著爸媽,填志願時填了一間國立五專,為此,班導師還私下找過她,一再勸她別放棄念國立高中的機會,唯有進入國立高中,方能握有考進一流大學的入場卷。
班導師本來還想上李家詢問家長意見,卻被她死命的攔下,只因她很清楚,爸媽平日做生意已經夠辛苦了,事實上,他們根本沒有多余的心思管孩子。
正因為疏于管教,升上高中之後越發叛逆的李正霖,成為學校眼中的頭痛分子,逃課、打架抽煙作弊等等,問題學生該做的,李正霖一樣不落的完成整套。
李家夫妻的教育程度不高,再加上不常接受新信息,依循著舊時的傳統觀念,認為孩子讀書成長這些事,全靠孩子自行模索,大人只負責養家餬口,哪里還有多余氣力陪伴孩子?
若非她自己總想著在學業上贏過同儕,藉此增強單薄的自信心,否則按照李家夫妻的徹底放任制教育法,恐怕她早已墮落成校園中常見的不良少女。
將腦海中的兩名少年抹去,葉孟菲逼自己不再去想與生活不相關的人。
有些人,有些事,早在一開始便注定好,永無交集,又何必浪費心神傷腦筋呢?
于是,十六歲這一年,她又自我開發一項對抗命運不公的技能──
徹底遺忘與自己沒有交集的人。
大動作的翻了個身,緊閉的眼角,依稀泛著一滴淚,葉孟菲飛快抬起手指拭去。
人是在什麼時候長大的?
後來她反復檢視不長亦不短的狗臉青春,這才恍然大悟──
原來當你已懂得隱忍,當你已懂得哪怕流下再多淚水,也沒人會為你感到心疼,你能依靠的只有自己時,那一刻起,你已不再是個懵懂無知的孩子,而是即將成為說謊如喝水,戴上虛假面具才能生存的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