雙恩緣 第八章
翌朝,史丫頭與一個家丁駕著馬車來接人了,家丁幫扶著龐知瑞上馬車,余兒送他到門口,有些依依不舍。
史丫頭問她要夫子的行李,余兒給她一個小包袱,笑著說︰「龐夫子是天上掉下來的,身上什麼也沒帶。這兒有一套我們家的舊衣,就讓他先替換著穿。」
史丫頭雖不懂她話的意思,還是上了馬車,出發了。
經過一路的巔簸,到了書院,龐知瑞被扶下馬車時,映入眼簾的是一座由綠竹蓋起來的屋子,看起來非常有清涼感,但走進里頭才發現不是全都用竹子搭建的屋子,而是在磚牆外面全部密密貼著綠竹。
書院里有非常寬廣的空間,放了很多排單獨的桌椅,看來是孩子們的座位。家丁扶著他,由史丫頭領入竹屋里側的一間房。
「這間房原本是讓夫子放書的小書齋,現在就權充您的寢房了,因為也沒別間房了。我已經請人安了床架,該有的家當都有了,您若覺得有缺什麼,再跟我說一聲。」
龐知瑞看到那應有盡有的小書齋,麻雀雖小、五髒俱全,對她的準備感到十分贊嘆︰「你打理得非常舒適,夠住了。」
說話間,外頭響起了喊人的聲音︰「史丫頭!」是張天賜。
「老爺,我在這兒!」她馬上緊張地應聲。
「我叫你帶人來打掃書院,弄好了沒有?」
「都弄好了。」
「你就只做打掃而已嗎?夫子要開始教書了,村子里有孩子的人家都去告知了沒有?什麼時候要開始講學?日子訂了沒有?孩子們的文房四寶呢?算盤呢?書冊呢?做事情不會舉一反三,一定要像牛一樣鞭一下走一步嗎!什麼都要我講,我干脆自己做就好了,還要你們這些人干什麼——」張天賜碎碎叨叨地直念個不停。
「統統都做好了!」史丫頭不禁大聲喊道,不然找不到打斷他的空隙。
「嗄?」突然被打斷,張天賜愣了一下。
「老爺剛剛說的那些都做好了,講學的日子訂在下月初一,已經全部通知完了,離初一還有兩天,我已經訂了所有會用到的東西,明日就會先送過來了。」
「文房四寶一定要用『寶之齋』的,用別家的墨條磨出來的墨汁,可是臭到十里外都聞得到啊!」
「就是訂寶之齋的,我們從來沒訂過別家的,不只文房四寶,筆掛、紙鎮、筆托……全都訂了新的了。」史丫頭硬著頭皮一口氣全說了。
「喔……」張天賜歪著頭想著還有什麼沒說到的。
「老爺,是不是需要幫龐夫子買辦一些衣物用度品,方才穹姑娘說,夫子是天上掉下來的,什麼傍身的物事都沒有。」史丫頭戰戰兢兢地提議。
「天上掉下來的?」張天賜這才想起來︰「喔……穹丫頭的確打一開始是這麼說的。夫子,這是怎麼回事?」
龐知瑞簡單把自己遇難的經過描述了一遍,最後被穹家所救,當然待在穹家的細節就省略不提了。
「敢情穹丫頭是你的救命恩人?」張天賜終于通盤了解了。
「正是。」龐知瑞溫文儒雅地笑了笑。
「史丫頭!找布莊的人來幫夫子量裁幾套衣物!」
「是!回頭我馬上去布莊。」
「張員外,小生能否說句話?」龐知瑞非常有禮地詢問。
「說!」
「不要再罵她是死丫頭了,她做得夠好了,比我府里的侍女不知道能干多少倍,這麼伶俐的姑娘,一個抵三個用,很難得了。」
「我什麼時候罵她死丫頭了?她姓史!我叫她史丫頭有什麼不對!」
「是嗎?那是小生失禮了,那也不需要動不動就對她大聲嚷嚷,好歹她也是個姑娘家,至少喚她的名字不難吧。」龐知瑞轉頭對史丫頭問道︰「史姑娘,請問芳名如何稱呼?」
「……史蓮音,蓮花的蓮,聲音的音。」她有些受寵若驚。
「原來是蓮音姑娘,真是好听的名字。」他對她露出一抹很溫柔的笑容,讓她臉蛋兒熱熱的。
張天賜看著有些著惱。「我就要叫她史丫頭,不行嗎?她是我買來的,我愛怎麼使喚她都由我高興!」
「買來的?」龐知瑞訝然。
「她十三歲時跪在路邊賣身葬父,是我買下她,葬了她的爹,她就得幫我做事,這叫天經地義。」
「我看她也到適婚年紀了吧,你不準備幫她尋一門親事嗎?」龐知瑞頓時有些可憐她。
「嗄?把她嫁了,那誰來幫我做事?我買了她都還沒用夠本哩,你就要我把她嫁了,這是要叫我做賠本生意的意思嗎?難不成我還得幫她準備嫁妝啊?」張天賜一副听到天大笑話的表情。
「等到你用夠本,恐怕她年紀都老大了,耽誤到婚期了。」龐知瑞是就事論事,他平生對女人特別和顏悅色、以禮相待,所以看到史蓮音被張天賜這樣呼來喝去,實在于心不忍。
「我是請你來當夫子,不是來當媒婆的,我買的丫頭嫁不嫁關你什麼破事?!她既然有賣身的覺悟,就該認命對我鞠躬盡瘁。」說著轉頭對她說︰「史丫頭!該走了!你再叫大申那廝早晚都過來照顧夫子起居,直到他腿好了為止!」
「是!」
「蓮音姑娘。」龐知瑞喚住她,從荷包拿出幾錠銀子給她。「這是裁制我新衣的份兒,有勞你了。」
史蓮音惶恐地回頭看著張天賜,猶豫著能不能拿。張天賜瞪了她一眼。「收下!咱們可不能吃虧了,束修歸束修,他自個兒的用度算他自個兒的。」
「是……」她收下銀子,快步跟著張天賜離去。
書院開始講學了,一屋子坐滿了人,除了學子以外,還有學子的爹娘,而大部分來的都是娘。
龐知瑞可以理解他們的心情,畢竟是新夫子,將來要教自己孩子念書的是什麼樣的人,總是要先看過的,而且依尊師重道之俗例,先來跟夫子打聲招呼也是合情合理。
風聲很快就傳遍了弓縣,說來了個年輕又英俊的新夫子,一時蔚為話題。
特別是女人們,不管是嫁了的還是還沒嫁的,每一個說到龐夫子都是春風滿面、桃花滿臉。
第二天、第三天……過了好幾天,龐知瑞開始發現這些村民的熱情,她們會在午膳時間送各種吃食過來,說是給孩子送飯,順便招待夫子,而且來的全部是當娘的或姊姊妹妹、姑姑嫂嫂、婆婆嬸嬸……
由于他只有一個肚子,所以總是謙辭了,但怎麼辭也辭不掉時,他頂多只留下三份,分別作為午膳、晚膳,還有隔日的早膳,再有多的就都給書院里的學子們分著吃了。
所以小蘿卜頭們都很高興,每天都有額外的份兒可以吃;龐知瑞也很寬慰,孩子正在成長,是該多吃點。
幸好現在不是夏季,吃食放隔夜還不至于會壞掉,雖然冷了就不好吃了,但至少他不需要煩惱一日三頓要從何而來了。
久了,他就開始想念起余兒姑娘做的飯菜,她煮的不只美味,還包含一種貼心的感覺。雖然住在她家沒多久,但她的溫柔體貼,凡事仔細到位的習慣,確實讓他留下非常好的印象。
該怎麼說呢,像是其他人送來的吃食里,有時豬皮雞皮上會有沒拔除的毛、包子餡里混著碎骨頭、黃瓜的皮沒削干淨、餃子皮沒捏緊、煎蛋里還有碎蛋殼……等等,這些小疏忽在余兒姑娘的料理里是絕對不會出現的。
而她即使已經知道他是男兒身了,對照料他時所產生的肢體接觸也不甚介意,依然細心關懷,只是穹家人回來時就會盡量避著些罷了。
余兒姑娘的溫暖總是體現在這些小小的點滴里面,不注意的話是難以察覺的,龐知瑞也是有了比較之後才感覺到了她的那份細膩。
他不禁想︰『余兒姑娘說有空會來找我,但是已經過好些日子了,她都不曾出現,看來她真的很忙……』
但他不知道的是,其實余兒姑娘曾經來過,只是她來了,還沒進到竹屋,遠遠地就看到一大群女人像朝貢似地對他猛獻殷勤,鶯鶯燕燕、嬌聲細語,桌案上堆滿了琳瑯滿目的吃食,他簡直疲于推托。
看到他那很是為難的樣子,她默默垂下眼睫,連走進去也沒,就拿著為他做的飯盒轉身又回去了。
『看來龐公子已經不需要我照顧了。』她是這麼想的,但心口卻像少了什麼似的,酸酸澀澀的。
而龐知瑞的講學,一開始是頗順利的,孩子們都很正襟危坐地在認真學習,但逐漸熟悉新夫子之後,發現新夫子不像以前的老夫子那般嚴厲,既不會發怒敲人腦袋,也不會大聲叱罵他們,于是小蘿卜頭們的本性就變得蠢蠢欲動了。
日復一日,調皮搗蛋的有,分心打盹兒的有,課堂變得吵吵鬧鬧,讓他不知該怎麼教下去才好。
某日,他看著一屋子孩子玩到尖叫聲都能把屋頂掀起來時,他沉默了,支著顎,看著這宛如人間煉獄的畫面。沒錯,他真心覺得這是煉獄,無數個小鬼恰似群魔亂舞,完全不受控制。他心想︰『這種生活我還得過半年嗎?』
那日整個上午,他完全沒有講學,就坐在堂前看那些孩子們,想說等他們鬧夠了應該就會安靜下來了吧,但事實證明他太天真了,小鬼們根本沒有打算要停啊!吵鬧到後來,甚至跑到外頭去玩了。
直到正午時分,他們的娘陸續送飯來了之後,他們才一個個像見了鬼似的沖回竹屋,瞬間轉性,變得非常安靜乖巧,簡直就像閻羅王一駕到,所有的小鬼都收聲斂息了一般。
他暗忖︰『原來如此。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惡馬自有惡人騎。孩子們都會怕娘親的嗎,想當年我小時候也是對娘唯命是從,雖然娘很疼我,但發起怒時,也是很可怕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