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寵圓圓 第三章 同睡一張炕
說是屋子,其實就是平日用來堆放柴薪與雜物的柴房,與前頭的主屋相隔一個後院,後院一頭開了塊菜園,種些家常蔬菜,另一頭則有一間小小的茅房。
湯圓進到柴房里,將兩、三個大木箱子並在一起,上頭鋪了一張舊褥子,這就算一張簡單的床榻了,再將那條借來的毛毯留給邢暉,把自己平日用的棉被抱過來,也勉強能窩著過夜了。
只是夜深露重,這柴房里頭沒有燒暖的炕,只憑一個炭盆和熱水袋,睡到半夜仍是冰涼冰涼的,因此湯圓索性也不睡了,披上棉襖,早早便起來忙碌。
院子里有一口井,她先去打了一桶水進屋,燒了鍋熱水擱在一旁,接著將腌在瓦罐里的酸菜與蘿卜取了些出來,用昨夜剩下的面團,捏了幾個酸菜蘿卜包子,放進蒸籠里蒸。
念及大少爺身子不好,須得多補一補,她探頭張望,見斜對面丁家屋里有了動靜,便走了過去。
丁大娘正好要出門打水,見到她來了,笑著打招呼,「湯圓,早啊。」
湯圓也跟丁大娘打了招呼,才軟聲說道︰「丁大娘,有件事想請妳幫個忙,今兒大叔去做工,能不能順道替我抓一只老母雞回來?」
村里雖然窮,倒也有一、兩戶大戶人家,其中有個富裕的地主,不僅有將近百畝良田,還圈了個偌大的農場,專門飼養雞鴨等家禽,而丁大叔正是負責替主家看顧喂養飼料的。
「怎麼忽然想吃雞了?」丁大娘聞言一驚,打量了下湯圓,這丫頭向來最儉省的,特意要老母雞是要炖湯喝?「是不是妳身上有哪里不好?」
湯圓欲言又止,終究還是沒能說出家里現在有個男人,只得囁嚅著說︰「就是這幾天總感覺身子虛,想著也該替自己補一補。」
「那是!妳一個未婚的姑娘家,可得小心調養自己的身體,要不然將來成親了要生養孩子,也是個麻煩。」
丁大娘不知怎麼轉的腦筋,迅速就聯想到女人那方面的毛病去了,教湯圓听了一陣尷尬。
「妳放心。」丁大娘安慰地拍拍她的手。「大娘讓妳大叔抓只老母雞回來,再要一打雞蛋,別的還要什麼不?」
「我家里剩余的菜糧也不多了,不知能不能跟大娘買一些?」
「那有什麼問題!」丁大娘滿口答應,不一會兒,便抱了一顆大白菜、幾塊豆腐出來,還給了湯圓幾根豬大骨。
「這豬大骨熬湯喝,也是挺滋補的。」
湯圓接過這幾樣蔬菜與豬骨,要照市價算錢給丁大娘,丁大娘硬是不肯收,只說自己與老頭子這陣子也吃了她不少包子,就算是鄰居家有來有往吧。
湯圓感激丁大娘的好意,這才抱著東西回屋里,立刻就將那豬大骨洗淨了,下鍋熬湯。
待邢暉鼻間嗅著一股濃濃的湯香味醒來時,已是兩個多時辰後,日上三竿的時分,他擁被坐起,只見牆邊洗臉盆里裝滿了水,架上還掛著一條干淨的毛巾。
他下床穿鞋,手放進那洗臉盆試了試,水還是溫的,他低頭洗了把臉,用毛巾將臉擦干,頓覺神清氣爽。
湯圓听到他的動靜,在布簾外喊了聲。「大少爺,您醒了嗎?」
「嗯。」
「那我進來了。」語落,她捧著一個托盤進屋,上頭一碗用豬大骨熬得女乃白的湯,以及幾個玲瓏白軟的包子。「大少爺一定餓了吧?先吃點東西。」
他沒說話,望向她笑容煥發的臉蛋,這才發現她笑起來唇畔有酒窩,很甜的模樣,再多看了一眼,驀地有些怔愣。
是他的錯覺嗎?怎麼覺得她好像跟之前長得不太一樣了?
湯圓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大少爺,怎麼了嗎?」
他微微皺眉。「妳的臉……」
「啊!」她一凜,猛然想起什麼,伸手模了模自己的右臉頰。「是不是青斑退了?」
青斑?他不覺仔細瞧了一眼她的臉蛋,雖說膚色不似京城那些千金小姐嬌女敕白皙,但也是健康無瑕的小麥色,哪來的青斑?
「其實那是我自己畫上去的,可能我早上起來洗過臉,忘了補上顏色,所以現在退掉了。」她解釋著。
她沒事干麼在自己臉上畫斑?
湯圓彷佛看出邢暉的疑問,解釋道︰「這是住對面的丁大娘教我的,因為我自己一個人住,又要出門做生意,有時候……難免有些不便。」
他懂了,是為了防著遭那些登徒子覬覦,才刻意將自己扮丑吧!
她見他的目光在她臉上多停留了片刻,吶吶地低語,「其實我知道我本來也沒長得多好看,就是……多防著點而已。」
他點點頭。
這點頭是什麼意思?是同意她長得確實不怎麼樣,還是同意她應該多防著點?
湯圓糾結了,雖然她知道自己在意這種細微末節很無聊,但她畢竟也是個姑娘家,在自己喜歡的人面前,還是希望自己能好看一些的……或許正因為如此,今天起來她才刻意那麼用力洗臉吧。
湯圓暗自嘆息,振作起來,轉開話題,「大少爺,您趁熱先把這些東西吃了吧,吃完我也替您化個妝。」
他愕然揚眉。他化什麼妝?
「您忘了官府的人在找您嗎?我替您在臉上弄個疤痕,這樣萬一有官府的人臨時找上門,也不怕他們會認出您來。」
他無言地瞪了她半晌。「我本來留了大胡子的。」言下之意是她若沒將他的胡子剃掉,本來就不太可能被人認出來。
湯圓一窒,思及他那滿臉拉碴的大胡子,忍不住一陣惡寒。「那胡子太丑了,又髒,說不定上頭都生了跳蚤呢!」她毫不客氣地評論,這還不夠,又補上一句。「幸好我昨夜有想到,燒了一大桶熱水讓您好好地泡了個澡。」
這是還嫌棄他身上髒了是吧?若是他沒泡過澡,她是不是連這屋里的炕都不讓他睡了?
他淡淡地橫她一眼,不知怎地,她就覺得這一眼又像警告,又似有些哀怨的意味。
她訕訕一笑,連忙指了指桌上的豬骨湯和包子。「大少爺您多吃點,我去替您熬藥去!」
邢暉听說她要去熬藥,下意識地想開口,湯圓卻不給他機會,一溜煙就轉身逃離,一跳一跳的,背影像只兔子般歡月兌可愛。
邢暉出神片刻,回到炕邊,拿起一個包子咬了一口,濃郁的湯汁驀地在唇腔化開,雖然不是肉包子,卻比肉包子還香甜可口。
她的手藝,還挺不錯的。
邢暉愣愣地拿著包子,又想起昨夜自己勉強喝藥後吃下的那幾個糖霜梅,她做的蜜餞也好吃,雖然比不上他在夢中嘗到的滋味,但也算是……嗯,還過得去。
一邊這樣淡淡想著,一邊吃著包子又喝湯,邢暉完全沒發現自己敗壞好一段時日的胃口,有了恢復的跡象。
擔心沒人伺候生病的邢暉,他或許會出什麼事,這幾日湯圓索性都不出門做生意了,只專心看顧病人,鎮日不是炖那湯湯水水給他補養身體,就是忙著替他縫制新衣,連過冬的棉手套和毛帽都一並準備好了。
邢暉見她整天忙忙碌碌,像顆陀螺轉個不停,沒有閑下來的時候,心頭滋味難辨,只是他這些年來習慣了對世事漠然以對,猶如冬日那用冰霜堆起來的雪人,閑人勿近。
大少爺,變了。
以前的他固然脾氣也不好,但至少會說會笑,彈琴寫字、騎馬射箭,日子過得好生風流,如今卻像座雕塑,只是坐在屋里,難得動上一動。
湯圓在屋後忙著曬衣服時,見他坐在窗邊茫然出神,忍不住心頭一緊。
「大少爺,今日陽光還算暖和,要不要出來曬曬太陽?」
他沒有反應。
「那您想吃什麼?我做給您吃。」
他還是毫無響應。
「要不我明日出門,去買些栗子吧,做栗子糕來吃如何?」
邢暉聞言,身子總算略動了動,抬頭朝她望來。
湯圓抿唇一笑。「大少爺愛吃栗子糕的,是不是?」
她如何知道?
湯圓看出他的疑惑,笑道︰「我說過了,以前我在府里做過丫鬟的啊。」
「我沒見過妳。」他淡淡一句。
湯圓一窒,臉上的甜笑轉成苦笑,酒窩也顯得不那麼靈動。「我只不過是一個最普通的丫鬟,大少爺您……自然是不記得我的。」
可是她記得他,記得兩人初次見面時,他還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用正處于變聲期的公鴨嗓,頤指氣使地要她把花園里的落葉掃干淨,因為他可有潔癖了,視線所及的範圍內,容不得一點髒亂不整齊。
兩人再次遇上,卻是她被某個大丫鬟欺負,罰著跪在冬天的雪地上,一雙腳幾乎要凍僵了,他認出她是每天將花園整理得很干淨的小丫鬟,便命身邊的人拉她起來,還賜下熱水與藥油,讓她能緩緩麻痹的雙腿。
後來,她自告奮勇進了大廚房,學會了做豆沙酥餅,他吃了她做的這道點心,登時就喜歡上了,隔三差五便要叫廚房送來,別人做的他還不滿意,只肯吃她親手做的。
又過了好久好久,他才偶然得知做豆沙酥餅的人是她,問她可想要什麼賞賜?她大著膽子,說自己很羨慕那些大丫鬟姊姊們能有機會學讀書寫字。
「那有什麼難的?」
他一發話,就有人送來文房四寶,一個姊姊來教她臨摹字帖,某日他心血來潮,命人將她寫的字拿過來,親自圈注批改,然後把她叫過來,罵得狗血淋頭,這一筆狗爬字,委實白費他讓她學寫字的好意!
那天,他站在她身後,盯著她臨摹字帖,甚至一時氣急,握著她的手教她書寫的正確姿勢。那是她自入邢府以後,最精神緊繃的一天,卻也是最甜蜜快樂的一天。
她知道,自己喜歡上了這個脾氣有些壞,嘴上刻薄,心里其實很善良溫暖的大少爺,他和自己是雲泥之別,他也永遠不可能像她將他放在心上那樣,在腦海里留下對她深刻的印象。那些屬于她的甜美回憶,對他而言,不具任何意義。
他當然會忘了她啊!
少年的心太大了,要裝著自己的前途,裝著整個家族的榮光與未來,裝著對朝廷的責任與期待,而她,就只是一個普通的丫鬟而已,他甚至連她的名字也不記得。
是湯圓喔!大少爺,我叫湯圓,您也很愛吃湯圓的,對吧?
曾經無數次想向他如此自我介紹,卻終究只能在他將自己拋在腦後時,默默地在遠處窺望著他。
思及此,湯圓驀地感到心酸難抑,這些回憶藏在她內心深處太久太久了,久到她以為自己早已遺忘,卻在乍然與他重逢那刻,清清楚楚地想起,她忍不住望向窗邊那張俊秀好看的臉。
「大少爺,我叫湯圓。」
邢暉一愣,不明白她干麼忽然這樣自我介紹,皺了皺眉。「我知道。」
「您才不知道!」湯圓驀地上前幾步,賭氣似地朝他嗆道。「我是那個湯圓!」
什麼這個那個的?還有分嗎?
見邢暉一臉不解,湯圓更惱了,聲量更拔高。
「我知道大少爺很愛吃湯圓的!」
那又怎樣?邢暉更莫名了,蹙眉望向她的眼神分明在懷疑她是否有病。
湯圓一凜,這才驚覺自己無端端發飆很是不可理喻,臉頰窘得微熱,卻仍不甘示弱,咬著牙強調。「大少爺您別想否認,我親眼看到您在那年元宵節時,偷偷多吃了好幾碗湯圓。」
她還扯不清了?他偷吃湯圓又怎樣,這是在找他算賬嗎?
邢暉冷笑。「怎麼?我吃東西還惹到妳了?又不是偷吃妳的湯圓。」
「就是我的……」湯圓一窒,忽然想到那夜他燒得神智不清時,猛咬自己的嘴唇,當成糖霜梅吃個沒完,頰色頓時渲染一片暈紅。
她頓時羞赧,不敢再與邢暉爭辯,轉身就走。
這就走了?邢暉冷哼,眉頭擰得更厲害了,絲毫沒察覺到自己久無波瀾的心海,又開始有了起伏。
兩人冷戰了起來,湯圓不再主動與邢暉搭話,雖然依舊端茶送水,將他照料得無微不至,卻是不發一語。邢暉本來嫌她聒噪,但她不說話後,他反倒感到有些不自在。
這天傍晚,一直躲在里間的邢暉終于主動走了出來,假裝去後院散步,其實默默觀察著湯圓的一舉一動,見她正在整理柴房,走過去一瞧,這才看清這間狹窄陰潮的屋內有多簡陋。
這幾個晚上,她就是睡在這樣的地方嗎?連個火爐子也沒有,如何能保暖?
邢暉想到自己睡的暖炕,又看著她用幾個木箱簡單拼出來的床榻,心下不知是何滋味,清清微澀的喉嚨,正欲開口時,前院那頭忽地傳來一陣騷動。
「湯圓,妳在屋里吧?快給我出來!」
是李嬸的聲音!
湯圓一凜,連忙從柴房里出來,這才見到邢暉在後院游蕩著,一時也不知將他藏在哪里,只得將他推進柴房里。
「您躲在里頭,先別出來。」
匆匆叮囑過後,湯圓穿過主屋,來到前院,開了院門,李嬸正站在門外,沒好氣地等著她,一旁還跟著丁大娘。
湯圓忙開門將兩人迎進來,丁大娘一臉局促不安。
「湯圓啊,里正娘子找妳有事。」
「丁大娘、李嬸。」湯圓溫順地打了招呼。「妳們找我什麼事?」
李嬸身為里正娘子,本來在這村子里就有些說一不二的氣勢,再加上不滿自己最寶貝的長子李大郎總是纏著湯圓不放,對湯圓的態度就越發高高在上了,她傲然抬起下巴道︰「妳讓兩位長輩陪妳在這里說話是什麼意思?不請我們進去坐嗎?」
湯圓可不想讓她們進屋,萬一邢暉不小心被發現了呢?
「李嬸別誤會,不是我不願請妳進屋,實在是我這屋里小,也沒什麼坐著說話的地方。」見李嬸面色一沉,湯圓繼續軟軟地說道。「幸虧今日天氣好,我這院子種的這棵棗樹挺好的,樹下也有石桌石凳,不如請李嬸跟大娘在這里坐著,我先泡一壺茶過來?」
「是啊,是啊,妳先去泡茶吧。」丁大娘見氣氛有些不對,趕忙打圓場。「我說里正娘子啊,咱們就在這院子里坐坐也挺好,湯圓這屋子確實是小,也別為難她了。」
「坐哪里我是無所謂,就是想把話說清楚。」
「那妳兩位先坐,等泡好了茶,我再來听李嬸說。」
「不用了,我還得趕著回去做飯呢,也沒什麼好多說的,這張帖子妳給我看好了,成或不成,給我一句話。」李嬸端著架子坐在石桌旁,丟下一張紅帖子。
湯圓瞥了丁大娘一眼,見丁大娘滿臉無奈,也有了預感,接起紅帖子看著。
「這上頭的字,妳還認得吧?」李嬸語帶輕蔑。「要是不認識字,我來跟妳說。」
「不用了。」湯圓語聲淡淡。「這幾個字還算簡單,我都認得。」
李嬸見她竟能認字,不免有些驚訝,但一轉念,可不能被這丫頭給壓下了氣勢,又再度抬頭挺胸,架子端得十足十。
「妳既認得幾個字,那這事情便好說了,這戶人家姓林,人丁繁茂,雖然是最小的兒子,也是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年幼時也曾送去私塾讀過兩年書,妳嫁過去了不僅有公婆教導,還有諸位兄弟妯娌幫襯,絕對不吃虧。」
湯圓默不作聲。
「這張紅帖寫的就是對方的生辰八字,妳把妳的生辰八字也拿出來,我身為里正娘子,少不得為村里的人多操點心,就替妳跑個腿,找個算命仙來合一合。」見湯圓沒有反應,李嬸眉頭一皺,神色不悅。「妳可別拿喬,都二十多歲了,也不是什麼小泵娘,又生得顏色不好,臉上有斑,走路也難看,能有人家瞧上妳,算是妳的福氣了,即便這姻緣算不上十分好,妳能撿到,也是值了。」
丁大娘听這話說得不客氣,實在忍不住,出聲替湯圓幫腔。「我說里正娘子啊,妳可別這麼說話,湯圓自從進了我們村子,她是怎麼吃苦耐勞地養活自己,是怎麼與鄰里和睦相處的,咱們有眼楮的都看得清清楚楚。就算她年紀稍微大了點,那也是個不可多得的好姑娘,妳想替她作媒,也得多用點心。」
「我怎麼就不用心了?我替她找了這麼一戶好人家,在這十里八鄉也算是有名聲的,哪里就值得她嫌棄了?」
「這戶人家家境是不錯,但兄弟眾多,一個個又哪里是好相處的?再說我偶然听人說了幾句,那林家的小兒子可不是個上進的,整日只會偷雞模狗,沒個正形,性格還浮浪,他們村里幾個漂亮的大姑娘和小媳婦就沒有沒被他調戲過的。」
「年輕人愛風趣,說幾句玩笑話也不是什麼大事。」
「話怎能這麼說呢?就算他年輕愛玩,也不能連一份正經工作都沒有。」
「他家有田,跟著家里下田不就得了?何況他們又沒分家,還怕公婆少了他們小兩口一口飯吃?」
「那分家了以後呢?總不能讓湯圓跟著那小子喝涼開水吧?」
「妳剛不也說湯圓最勤勞能干?就算那小子不養家,湯圓自己就能賣包子賺錢啊!」
「妳這……」丁大娘說得火氣都上來了。「豈不是把一個好好的姑娘推入火坑?」
「妳哪只眼楮看我推她進火坑了?」李嬸也跟著火大,拍桌而起。「一個嫁不出去的老姑娘,還敢挑三揀四的,撐不死她!」
「妳這人說話還講不講道理了?」
「在這桃花村里,我就是道理!妳要不服氣,咱們找人一起過來評評理啊!」
「妳……」
眼見兩位大娘一言不合,烏眼雞般地斗起來,湯圓深吸口氣,輕淡地揚嗓。「李嬸,丁大娘,妳們兩個別吵了,這都是湯圓的不是,不該讓妳們為我的事煩心。」
丁大娘听聞此言,對湯圓越發不舍,李嬸卻是得意冷笑,「妳這丫頭,還算有幾分見識,既然這樣,我就把妳的庚帖也拿給對方,讓他們找個好日子來提親——」
「不用了!」李嬸話說到一半,便被湯圓淡聲打斷。「李嬸,我不同意這門婚事。」
「妳說什麼!」李嬸震怒。
「多謝李嬸為我張羅,但我還不想成親。」湯圓態度堅定,迎視李嬸怒火中燒的目光,絲毫不畏懼。
「妳這死丫頭!懊不會還肖想我家大郎吧?」李嬸氣得刷白了臉,陡然抬起手就一巴掌劈向湯圓。「不要臉的賤貨!我兒可不是妳能肖想的!」
湯圓無端受了一記耳光,還來不及說話,丁大娘就為她抱起屈來。
「里正娘子,妳別太超過了!妳憑什麼甩湯圓巴掌?」
「我就打她!這不知廉恥的賤胚,我就要打到她不敢招惹我家大郎!」李嬸越說越氣,還想再動手,湯圓卻是穩穩地箝住她的手,不讓她動彈分毫。
「妳……」李嬸又驚又怒。「還不快給我放開!」
湯圓眼神清正,語氣堅定冷然。「李嬸,我尊重妳是長輩,不願回手,但我湯圓自認行得正,坐得端,做事沒有對不起良心的地方,當不起妳這般侮辱。」
「我說妳幾句又怎樣?誰叫妳不自量力,膽敢勾引我兒子!」
「我說了,我跟李大郎之間清清白白,李嬸就算不信我,也得信自己的兒子,還是妳這個做母親的覺得兒子都將聖賢書讀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嬸沒想到湯圓竟敢如此與自己叫板,一時氣到口齒不清。「妳、怎能這樣侮辱、我家大郎……」
湯圓不欲再與她爭辯,轉向丁大娘,放柔了嗓音說道︰「丁大娘,我今日身上有些疲倦,就不招待兩位嬸子了。」
「沒事,妳進屋休息吧,我們這就走。」
丁大娘強拉李嬸離開,李嬸還不肯,一邊被丁大娘拖著走,一邊嘴上仍不服氣地嚷嚷著。
「給臉不要臉的丫頭,老娘願意給妳作媒,可算是妳天大的福分呢!難不成妳真要像鄰村那個阿桃一樣,等著官府來替妳配婚?到時可沒妳拿喬的分!等著吧,我回去就讓我那當家的去說一聲,把妳指給哪個色老頭子當小妾,看妳還會不會這麼不識抬舉!」
「妳說夠了沒!快滾回妳自家去吧!」
兩個大嬸拉拉扯扯地離去,湯圓一直面無表情地听著李嬸的辱罵,確定兩人走遠了,這才松了口氣,關上院門,轉身回屋。
才踏進屋里,就見邢暉挺拔的身子站在眼前,目光深邃地盯著她,她頓時有些窘迫,一時不知該說什麼。
邢暉看了她良久,才淡淡開口,「剛才那位里正娘子一直都是這麼欺負妳嗎?」
湯圓一愣,低聲解釋,「也不是欺負,她就是看我年紀大了,想為我說親……」
「那跟她那個兒子有什麼關系?」
「就……李大郎愛吃我做的包子,常來跟我買,他娘就有點誤會了,其實也沒什麼,李嬸也是慈母心腸,我再跟她解釋清楚就沒事了。」
邢暉見湯圓一副打算息事寧人的模樣,一股難言的滋味竄上心頭,頗有點恨鐵不成鋼地瞪著她。
湯圓被他看得手足無措,「大少爺,您干麼一直這樣瞪著我?是不是肚子餓了?我去煮點吃的……」
「笨蛋。」邢暉嘟噥地撂下一句。
湯圓一怔,沒听清楚。「大少爺說什麼?」
「我罵妳笨。」邢暉不客氣地說明。
湯圓愕然,又氣又委屈。「我哪里笨了?大少爺可不能這樣冤枉我!」
邢暉不滿地瞪她,見她又把臉上的青斑補上了,思及她一個女兒家獨自撐起門戶實屬不易,又無端端招惹上這般是非,也不知明里暗里究竟受了多少氣,眼神越發沉冷。
他驀然轉身,甩了門簾進里間。
他這是在生氣嗎?誰惹他了啊!
湯圓不明所以地望著他的背影,伸手撫上還隱隱發疼的臉頰,又是委屈,又是茫然。
臨睡前,湯圓照例給邢暉端了溫熱的洗腳水過來,邢暉板著臉,也不跟她說話,也不多看她一眼,湯圓郁悶地撇撇唇,木盆放下就走,索性也不理他。
湯圓看似賭氣,但心里還是掛念邢暉的,在灶間里轉了一陣子,一面悄悄听著里屋那頭傳來的聲響,等到邢暉泡了腳,上了床,又過了好一會,一片靜寂無聲,想是邢暉已經睡沉了,她才默默收拾好東西,回柴房睡覺去。
半夜,外頭忽然刮起風來,呼呼作響,不一會兒,便淅淅瀝瀝地下起雨來。
細雨打上前院的石榴樹,滴滴答答地入了邢暉夢里,彷佛化成血流,滴在那金鑾殿里的白玉階上,又像刑場上劊子手刀刀斬落的人頭在地上滾動的聲音,令人毛骨悚然,怵目驚心。
「我邢氏一門忠烈,竟會養出這般貪生怕死的子孫!」
這是父親臨死前的斥責,一字一字敲打著他的脊骨心神。
「兒啊,你這可是讓爹娘多失望啊!你爹爹黃泉路上,走得也不安心哪!」
這是母親哀哀的哭泣,碾磨著他的五髒六腑。
「君子『九思』,你做到了哪一點?枉費名滿士林的傅先生臨去前還將你視為關門弟子,賜給你這個表字……我溫嘉魚沒你這樣的朋友,從今以後,你我割袍斷義,老死不相往來!」
這是多年的知心好友,踐踏著他的靈魂。
沒有人理解他,他也不求誰的原諒,他對不起父母,辜負了恩師,甚至連生平至交都疏遠了他,就這麼滿身狼狽、孑然一身,一步一步地走上了不歸路……
邢暉剎時驚醒,昏昏沉沉地擁被坐起,這才知道自己是作了惡夢,嘴角掀起一抹苦澀的自嘲。
狂風呼嘯,吹得更響了,伴隨著雨打樹葉的聲音,亂人心神,正如他此刻滄桑的心情。
雨越下越大了,外頭該是冷的,可邢暉坐在燒得熱熱的炕上,卻覺得滿身溫暖,眼眸不由得往後窗一看,黑漆漆的一片,也不知那笨丫頭睡得如何?那樣陰暗潮濕的柴房,她能禁得住夜半風雨的涼意嗎?
正尋思著,就見柴房內隱約亮起了燭火,幢幢搖曳。
她醒了嗎?
邢暉披衣下床,舉起燭盞來到後窗邊往外一看,只見湯圓打了把破紙傘,冒雨出了柴房,回到主屋灶間搬了兩個木盆,還拿了一塊破草席。
這是柴房里漏水了嗎?她是要拿木盆接水,拿破草席蓋在那些堆的柴薪上?
邢暉見湯圓來回跑了幾趟,身上只穿著一件薄薄的棉襖,卻絲毫不顧及自己身上的寒冷,只想著保護柴房內那些堆積的物品。
「哈啾!」
一陣噴嚏聲傳來,邢暉一凜,頓時就沉下了臉,而湯圓倒是不在意似的,揉了揉鼻子又繼續做事,只是天雨路滑,她腳步忽然踉蹌了一下,差點撲倒在地。
她縴細的身子搖晃著,好不容易站穩了重心,接著像是感覺到右腿不舒服,略蹲下來撫揉膝蓋。
邢暉看著,劍眉一擰,這些天來他已經好幾次見她這樣揉自己的腳了,有時候提著重物走路時,右腿也會一拐一拐的不太自然。
她這是腿有毛病吧?但就算再如何疼痛,她每日還是替他劈柴打水,煮菜縫衣,從不喊一聲累。就是府里那些領月錢的丫鬟,也沒有如她這般服侍周到的。
果真是個傻的!
邢暉臉色越發難看,忽地出了里間,隨手拿起一個掛在牆上的舊斗笠戴上頭頂,施施然來到後院,一臉冷漠。
湯圓正忙碌著,抬頭見是他,一陣錯愕,轉瞬就急起來,「大少爺,您怎麼出來了?半夜風冷,還下雨了呢,您快進屋里去,萬一又著涼了可不好!」她只顧著推他進主屋,殊不知自己頭發都半濕了,臉蛋也是滿滿掛著晶瑩剔透的雨珠。
「跟我進來!」邢暉扣住湯圓細細的手腕,不由分說地就將她拖進屋內。
她掙月兌不開,只得焦急地解釋,「大少爺,我柴房那邊還有事呢!」
「能有什麼事?不就是漏雨了嗎?」
「嗯,漏雨了,所以我得……」
「妳給我留在這里,不準動!」邢暉拿出大少爺的氣勢冷聲一喝,湯圓一愣,頓時就不敢動了。
邢暉又警告地瞪她一眼,見她神色倉皇,才轉過身替她去察看柴房,見里頭堆放的柴薪都鋪上了草席,暫時不至于被雨淋到濕透,就果斷地關上了柴房的門,回到主屋。
湯圓見他拿下斗笠,傲然地拍了拍身上的雨水,一時手足無措,吶吶地開口道︰「大少爺,我還得回去睡覺呢。」
「妳睡炕。」簡潔扼要的三個字。
湯圓听了整個腦子都糊了,自覺耳朵出了問題。「大少爺,您剛剛說什麼?」
邢暉懶得多加解釋,直接就指了指里間。
「大少爺的意思是,讓我今晚睡在里面的炕上?」
他點頭。
「那您呢?」
「我當然也睡炕。」
湯圓愕然,久久才從喉嚨擠出干澀的聲音來。「大少爺也要睡炕?」
「難不成妳要我在地上鋪草席?」邢暉神色冷然,一臉要他委屈自己睡涼地板,這事絕對沒得商量。
「可是您、我……我們……」
「說重點!」
湯圓急得沖口而出。「我們、我們又不是夫妻,怎能睡同一張炕!」
邢暉瞪她。
「我說的是實話啊,又沒說錯……」
邢暉繼續瞪她。
湯圓不自禁地縮了縮脖子。「還是我來打地鋪好了……」
邢暉瞇了瞇眼。「我方才說的話,妳沒听明白?」
「明白是明白了,但是實在不理解。」
「既然听明白了,如何會不理解?」
「就是……」她訕訕地模頭。「那炕是大少爺睡覺的地方,我怎麼能沒臉沒皮地也睡上去?」
「這是妳的屋子,那張炕也是妳的。」
「呵呵,也是喔。」
這傻姑娘,該不會是裝傻來氣他的吧?
邢暉懶得跟她多說,掀簾進屋。「進來!」
湯圓在門口躑躅著。
「馬上給我滾進來!」他又端出少爺架子,厲聲喝了一句,這回湯圓總算听話,圓潤地滾進來了。
「大少爺,我進來了。」她低眉斂眸,螓首垂著,一副乖巧的模樣。
「給我上去。」他繼續下令。
「是。」她不敢多說,小心地坐上暖炕這一頭,和他睡的那一頭離得遠遠的。
「這就對了。」他頗感滿意,警告道︰「楚河漢界,妳可別睡到一半越線闖過來。」
「不會不會!」湯圓慌忙搖手,急切地表明心志。「我湯圓絕不會做那種卑鄙的事!」吃大少爺的豆腐,她哪來的熊心豹子膽啊。
「那就好,睡吧。」
「嗯嗯。」湯圓靠牆躺下來,這才發現自己忘了一件事,小小聲地說︰「大少爺,我忘了拿棉被過來。」
邢暉剛想把毛毯拉上,就听見這丫頭吶吶低語,忍不住翻白眼。
「還是我現在過去拿?」
外面下雨呢,她還想怎麼折騰自己?
邢暉沒好氣,從身下抽出一條褥子,丟到她身上。「先蓋這個!」
「喔,好。」雖是薄薄一條棉褥,也是她特意尋來給大少爺墊著的呢,用來保暖是夠用了,只是……「大少爺,您身下只墊著草席,會不會覺得磕啊?我怕您睡得不舒服……」
「閉嘴!」
「喔。」湯圓不敢再說話了,拉好被子,感受著炕上融融的暖意,心中不由得一陣滿足感。
但最令她滿足的,還是她最敬愛的大少爺如今就與她睡在同一張炕上,縱然隔著楚河漢界,不能越線,總也是拉近了一些距離。
只要能靠他近一些,再近一些,就算大少爺總是這麼凶巴巴地對自己,她這一生也再無遺憾了。
她,真的很幸福呢!
湯圓含著笑,明眸在燭光掩映下璀璨生輝,小小聲地問︰「大少爺,您不生氣了嗎?」
她細微的嗓音宛如貓叫似的,甜軟綿柔得教邢暉一凜,喉嚨莫名干澀。「我氣什麼?」
她想了想,「您是不是氣傍晚的時候李嬸和丁大娘過來,吵著您了?以後您在的時候,我會盡量不讓旁人進院子里的,您莫惱了,好不好?」
邢暉只覺得胸口窒悶,這笨丫頭竟連他氣什麼也不曉得。
「大少爺?」見他久久不回應,她又彷佛貓兒般咪嗚地喚了一聲。
不知怎地,邢暉就想起年幼的時候在家里養過的那只虎斑貓,毛茸茸的,眼珠又圓又亮,頂著濕潤的鼻頭怯怯地看著人時,再如何冷硬的心都免不了融化。
一念及此,邢暉不禁眉峰一擰。
「大少爺,您不生氣了,對不對?」
他向來最是清高矜持的,若還惱著她,怎麼可能答應讓她同睡一張炕上?
湯圓甜甜地想,而邢暉的回答只是冷冷一句。
「閉嘴!睡覺!」
「好。」
湯圓微笑了,乖乖地閉上嘴,也閉上了眼楮。
這一晚,是她有生以來,睡得最香最甜的一晚,而與她分睡兩頭的邢暉,以為自己大概會失眠,卻也是不過轉瞬就沉入了夢鄉,夢里不再有血腥,只有一片祥和霞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