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伴天涯 第六章
「久揚,你知不知道,很多俠士練劍時,有人會沐浴焚香,有的偏愛站在山巔,也有人一定得面對大海,雖然人人習慣不同,可都是為了幫助自己專心一意,好追求武學精進。」沒先回答封久揚的問題,季琰華倒是先述說起自己的看法來。
「略知一二。」他爹練劍時也總是禁止旁人出聲吵鬧、分他的心神。
「在我看來,這樣的人其實為的是集中自己的精神,所以旁邊這些輔助自己的事物,其實只要能派得上用場就成,到底是什麼,其實並不重要,因為到最後,他們都會專心在練武而忘卻了身邊的一切。」難得地,季琰華擱下了琴,沒再繼續彈練,而是轉向倚在涼亭欄柱旁的封久揚,細細地敘述起來。
「所以你的意思是……」封久揚似乎懂得了。
季琰華會如此開心,是因為他要的是她的琴音,而不是隨便什麼人的琴音都能助他練劍。
只是,這話說出口,會不會令人感覺有些親昵得過了火?
像這般獨特而專屬唯一的感覺……簡直像是在宣稱他想佔有她的琴聲。
「我很高興你是因為听到了我的琴聲才悟出劍法的,因為這代表你將我的琴聲听進去、也听懂了。」揚唇迸笑,季琰華又道︰「所謂琴曲,原就是以旋律勾動人心,所以才有陶冶性情的作用,但這也只限心思細膩之人。」
「琰華,你這話像是在說季爺他不懂欣賞?」封久揚不由得苦笑。
「我很喜歡爹,可是彈給他听真的像在對牛彈琴,這也是實情。」季琰華毫不掩飾地迸聲道︰「我編這曲,是盡一分孝心,想讓爹有首適合練劍運氣的曲子,但爹卻把我這表露自然運行的曲子听成贊揚俠客行義的音調,這不就說明了爹其實沒在听我彈琴嗎?」
「這……我想,季爺只是與你興趣不同,所以無法互相領會其意。」總說是長輩,所以封久揚說起此事,還是顯得含蓄許多。
「也難怪爹夸你是武學奇才,因為說實在話,也許你確實比爹厲害。」季琰華打量著封久揚,細瞧著他一雙略濃的眉、幽黑透亮的眸,還有清雅而偏顯文人,卻又因為習武而透出濃厚陽剛味的男子魅力,眸子不由得跟著眨了下。
雖說爹是武林老前輩,不過她鮮少與這些俠客往來,只顧依著喜好習琴,因此倒從沒像現在這樣,跟個俠士面對面談話。
在她有限的印象里,總覺得俠客都像爹或是封爹那樣,性情豪爽而不拘小節,對于文人雅士的詩詞琴棋,則是不怎麼通曉。
可封久揚,很顯然地與她的印象大有不同。
「你這麼說可就太抬舉我了,武林中還有許多能人,武功遠比我高明許多。」雖說夸贊話听得多了,但是讓個姑娘家,還是自己尊敬的前輩的女兒這樣當面贊美,還真是頭一遭。
「可是,武功高明的人,不見得厲害呢。」季琰華略偏了下腦袋,頰旁的發辮跟著晃動了起來,引得封久揚的心思似乎也跟著搖擺不定。
「我覺得你厲害,是因為你能受琴音引領、融入其中,就連舉手投足,都跟著化為自然,讓使劍時如風吹拂、似水流動。」季琰華微微停頓,又往下道︰「我想,你是真的懂了琴音的意思吧,就像有人以舞步跟著躍動、有人以詩歌和之,你既習武,自然運用于劍招之中,才會創出御琴劍法,所以我很高興呢,因為……平時難得有人听出我曲子里的涵義,所以對我來說,你就像我難得遇上的知音呢。」
「原來,你是感嘆知音難覓?」封久揚暖聲笑應︰「這倒是……畢竟拜訪季爺的人多是江湖俠客,像這些琴詞樂曲,若非家中有日遠亦曾學習,讓我略懂皮毛,否則只怕也是辜負了你的心意。」
「你太自謙了,我見過幾個自稱通曉音律的人,但他們卻一樣無法听懂我的曲子啊。」在季琰華看來,這可不是學過多少的問題,而是心性相通。
「你真的太過獎了。」讓季琰華這樣一再夸贊,不知為何,倒令封久揚遠比面對季爺時還要困窘。
「是否過獎,我不清楚,但我知道,我願意為你這知音彈一整天。」季琰華多少還是受到季家的俠客風範影響,所以雖因習文不習武,使得她氣質清雅,但言談之間,多少還是比起一般女子率直許多。
「只要不累著你就好。」封久揚听著她的允諾,胸口卻是不自覺地加速了躍動。
「你啊,真的與我遇過的俠士都不同呢。」季琰華微勾唇角,淡聲笑道︰「不過你與日遠果然是兄弟,一樣有禮,談吐儀態也一樣優雅。只不過……」
「不過?」頭一次自季琰華口中听見她對自家兄弟的看法,倒教封久揚有些在意。
「你比日遠還要多一分沉穩,身形多一分厚實,模樣再多一分男子氣概,可卻比易軍的躁烈踏實,又比我爹的豪邁內斂,且你並無一般世家子弟的貴氣和驕傲,也沒有顯露于外的過分虛偽或華而不實……」季琰華斷斷續續地將封久揚作了個比較,末了才吐出一句結論,「我想,『君子』這個詞,應該比俠客更適合你。」
她的語調輕柔而自然,就像天邊正要西落的夕暮,又似樹梢上的啾啾鳥啼,听來顯得如此隨性,可卻像要將身旁的一切,都包裹在這片日暮黃昏的美景當中。
霎時,身旁靜得像是風止水停,唯獨呼吸與心跳的聲響顯得格外清晰……
封久揚頭一次忘了什麼叫失禮,亦忘了身為秋葉山莊莊主的他,又該有著什麼樣合適的禮法,他僅是睜著幽黑的瞳眸,靜靜地瞧著這個將自己識為君子的姑娘,像要將她的形影納入自己的腦海里,烙下永恆不滅的影像……
「久揚?」瞧他沒了聲音好半晌,季琰華終于出聲叫喚,「怎麼了?是我說錯什麼,還是比起君子這個听來普通的稱呼,你比較喜歡旁人叫你南俠?」
她的嫣然一笑,換來封久揚的回神,看著她那張單純的笑臉,封久揚終于撫平了心口的躍動,露出平靜的笑意︰「我想,季爺一定相當呵護你,怕你給人娶走,所以鮮少讓你會見來訪的俠客們吧?否則每年上門拜訪季爺的俠客何止數十,若你都一一見過,就會知道武林中還有許多俠客,都堪稱君子。」
「倒不是那樣。」搖搖頭,季琰華笑道︰「爹呀,只擔心沒人能比彈琴更討我歡心,怕我嫁不出去,而且平時我也不常與俠客們打交道,這回要不是爹讓我出來替你彈琴,我也無緣見到你這個君子呢!」
「怎麼會嫁不出去,季爺是太過操心了,就算你愛琴,只要能找到知音,一樣能找到好對象。」封久揚不由得迸出笑聲。
沒想到季爺也有這般煩惱,說起來不正與爹娘擔心他的親事一樣?
「找……知音嫁?」眨了下眸子,季琰華突然頰上一熱。
剛才他們才提到,說封久揚是她的知音呢,現在話題卻轉到這上頭來,簡直像是封久揚在暗示她,說他這個南俠是最好的夫婿人選似的。
不過,說起來她確實不排斥封久揚,一來他真是能听懂她音律的知音,二來她對封久揚的沉穩內斂亦有好感,三來……打小她就常听封爺說起封家五公子的事,听得多了就像半個熟人似的,所以在面對封久揚時,便少了點陌生、多了些熟悉親切感。
所以,真要論起親事的話,封久揚確實是個萬中選一的好對象……
想著,季琰華的臉霎時羞得更紅。她怎麼想到成親的事去了?依封久揚的性子,這話題八成是封久揚隨口接上的,倒是她自己想得太深入了。
「怎麼?」回應沒了下文,教封久揚忍不住出聲詢問。
「沒什麼,只是想著,既然要休息,我彈首輕松點的給你听听吧。」沒敢讓封久揚瞧見自己過紅的雙頰,季琰華連忙回到琴面上,重新撥動了琴弦。
只是,一份過度的悸動,卻徹底地影響了她的琴曲,少了深山里的空靈自然,倒交織出另一首北方小調。
那琴音輕柔而暖,音律中帶些舞動般的歡笑,讓封久揚雖不明其中之意,卻覺得頗為適合現在的心情。
所以他收了劍,跟著踏入涼亭坐下,伴著季琰華一遍又一遍地彈奏著這首其實正代表著年輕小泵娘與健朗青年相戀的北方小調,靜靜地一塊兒欣賞,直到昏黃的夕陽開始染上了夜里的幽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