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吹簫逐鳳凰(下) 第十章
——而彼端的東宮內,趙玉正和李眠在下另一盤棋。
六博棋,起于春秋戰國前,興于秦漢,由二人博弈,各執六枚方棋,梟(王者)一枚,散(兵卒)五枚,以投著決定行棋步數,行戰于蜿蜒曲道棋盤上。
投六著,行六棋,斗巧斗智,相互進逼,置對方于死地。
三年前,李眠不善棋、不善斗,可短短東宮幽禁的這近三個月內,她迅速褪化了軟弱生澀稚女敕,開始嶄露出自己深藏在善良溫柔、嬌萌性情底下的機智謀略來。
尤其她有丈夫這個名師親自指點,又如何能不進步神速?
當他願意敞開心房,撤去籠罩在她身上的金絲籠,趙玉無比驚喜地發現並領略到,原來和心愛女子並肩作戰、相互為對方背後倚靠,是一種如斯震撼美妙的滋味。
「眠娘,敵方已據于內圍四點,僅僅只余一步即可進入中央,插旗為王,那麼你覺得,己方這下一步該怎麼執箸落子?」他目光寵溺而驕傲地問。
李眠凝視良久,抬頭對他微微一笑。「此局棋已過中局、進殘局,攔擊對方步數,增加我方先進攻機會,雖是良策,卻非奇襲。」
「哦?」他面上興味更濃。
「依臣妾淺見,看似最近者實則最遠,就如同當年嬤嬤教過臣妾的繡法,從最遠之處開始布局繡起,而後自絲絹上任何教人無法預想之處出針縱橫,終能犄角相倚,縈繞成大片錦繡……」她邊思忖著邊慢慢地說著。
他眼神透著滿滿贊賞的笑意。
「殿下是臣妾的老師,這些時日臣妾被您手把手教著,尚且能看出這點,想必殿下早已對這盤棋了然于胸,該部署的該籌算的步數也都安排好了。」她略歪著小腦袋,難得頑皮地對他眨了眨眼楮,抿著唇兒笑。
趙玉看著她蒼白的小臉終于又有了一絲釋然的松快感,胸口大片暖意流淌而過,大手放下了博籌擲步用的形箸,起身繞過玉案到她身邊蹲下,輕輕地展臂擁她入懷。
「殿下,」她柔順地依偎在他溫暖強壯的胸膛前,眷戀依賴地嗅著他身上沉靜幽遠神秘的龍涎香,忍不住心滿意足的嘆息,卻也不免有一絲疑惑。「怎麼了?」
「——去見他吧!」
懷里的小人兒驀然僵住了。
「孤承諾過,絕不讓任何人逼你做你不願做的事,縱使德勝侯中毒深重恐將撒手人寰也一樣。」
「那殿下為何又……」她的聲首很小,很微弱,有著隱隱的倔強與掙扎。
「可你已經整整兩日兩夜未曾合眼入眠了。」他輕嘆,嘆息中憐惜不舍意味深深。
懷里的小妻子很安靜,安靜得令人心痛,半晌後方低聲道︰「我有睡,我不會為了那樣一個人輾轉難眠,他死不死,活不活,只要他的生死不會波及東宮,連累殿下,我一點也不在意。」
他如何不知道自己的妻子是個最最心軟的女子,如若德勝侯這個父親傷她,她尚可寬容,可害她親娘傷心血崩而亡,她永遠也不會原諒。
但是正因為她骨子里拗著這一口傲氣朝勁兒,她這兩日兩夜才會一直和自己撐著,對峙著。
她最虧待的,永遠是她自己。
趙玉心口發疼得緊,將她環擁得仿佛想要烙印刻入自己身體里,這樣就能自魂魄至四肢百骸骨隨血液,都能代她苦,替她疼。
「去見他一面,不論這是不是最後一面,把你忍了這十幾年的,所有想問他的、想痛譴他的話,通通對他抖落個干淨!」他低聲哄誘道,「報恩要及時,報仇更要趕早,不是嗎?」
如果愛的恨的那人不在了,再多的撕心裂肺只能枉然……
他前世,已經萬箭鑽心痛徹肺腑地經歷過一次了,所以他不願也不忍心他心愛的小姑娘也有嘗到這樣瀝血絕望滋味的一日。
李眠被他擁著,視線怔怔地落在玉案上的六博棋。
恍惚間,李眠忽然億起,自己幼時曾經也是模過六博棋的。
約莫是她三歲,或四歲,或其實是更小的時候,有一天她乖乖喝完了女乃嬤嬤熬的粗糧粥後,趁著女乃嬤嬤去洗碗的時候,百無聊賴地在荒涼後院亂逛亂晃起來。
然後她無意間晃到一處總是被扣上重鎖的月洞門前,居然看見那月洞門不知何時鎖不見了,門戶大開。
當時的小李眠真的很小很小,小到只知道天天喝粗糧粥配釀菜,連大白饅頭都吃不起是尋常,小到不知道自己原來是這間德勝侯府的嫡長千金。
她沒見過娘更沒見過爹,更沒看過盛氏昔日居住的東苑正房,其實就是這處月洞門扣著重鎖的地方。
那天門開了,瘦巴巴的小李眠雖然怕事怕痛還怕鬼,但依然抵不過莫名冒出的好奇,蹭呀蹭的就溜進去了。
里頭青磚鋪路,花草亂長,看得出來是很久沒人精心打理照料過了,可是從樓閣和院子的陳設中,不難想象這里曾經很美很美過。
就像邊邊那座小亭子,屋檐尖尖翹起好似要揮動翅膀飛出去的雁鳥,多好看呀……
然後,小李眠就看到亭子里盤膝坐著一個嚴肅冷漠的伯伯。
那個伯伯手里就拿著六博棋中的長方形骨質棋子,大手摩挲著,低著頭,小李眠雖然看不到他的神色,心里卻模模糊糊地感覺到他好像很難過。
但,他是誰啊?他又為什麼要難過啊?她、她又怎麼會感覺到他在難過?
小李眠一頭霧水,後來猛然發現那個伯伯如鷹般說利的眼神朝自己方向射來,她嚇得拔腿就跑了……
——很久很久以後,她方知,那里原來是東苑正房,那六博棋是阿娘的遺物。
她閉上眼,滿目酸澀難辨。
李眠從不願追想他是否曾對她們母女有過任何一絲溫情,也不相信,這個男人除了姚氏母子三人外,還有將任何人放在心上過。
時至今日他性命垂危之際,他最希望守在他病榻邊的,應該也只有那三人。
可如果他死了,一切終止在這一刻,那麼她確實永遠再能問他——
我阿娘,對你而言到底是什麼?
「我去。」她低聲道。
錢晉塘指尖夾著一只黑子,放置在棋盤上,封住了對手大半活路。
文二爺一頓,他不得不承認,眼前這個年輕人行事狠辣深沉,有太多時候完全叫人看不透——
四皇子要用他,可更要防他!
「晉塘,德勝侯的毒……」文二爺沉吟。
錢晉塘捻起另一子,卻不忙下。「二爺,無論這毒是誰下的,對于四皇子只有益無害。」
文二爺餓眉頭。「這怎麼說是有益處?你可知因著這一回,我們就丟失了驍騎營的主控權,若非有人自作主張打草驚蛇,陛下又何至于——」
「文大爺都不慌,二爺也不需要太過張皇了。」
文二爺臉色沉了下來,眼神忿毒,冷冷道︰「錢公子,莫以為四皇子如今倚重你,你就當真以為自己是他身邊頭一號人物了。」
對四皇子來說,這些人都是可供以驅策的臣子,但他可是四皇子的親娘舅!
待大業功成,臣子可用即留,不可用者,自是狡兔死走狗烹,但親人就是親人,四皇子心中明白,誰才是他一生助力的幫扶可靠之人。
錢晉塘挑眉,「錢某自然不是四皇子身邊頭一號人物,也不想做這頭一號人物……況且有二爺在,不是嗎?」
文二爺被他嘴角的微勾笑得心頭有些莫名發涼,穩了穩心神,沉聲道︰「錢公子深受四皇子器重,更該知道什麼話能說不能說,話要是傳出去,文家有了警覺,你以為我們還能這般便宜行事嗎?」
「二爺放心,錢某和您都是在同一條船上,又怎會做出鑿穿自己船底的蠢事來?只不過提醒二爺一句,這回折的多半是文大爺的親信人馬,二爺不過賠進去區區一個嬌妾內弟,這筆帳由四皇子算來,還是值得的。」
「砰」的一聲,文二爺一把掀翻了棋盤案桌,臉色劇變,面露猙獰。「你敢我?」
錢晉塘方才夾著的那枚黑子猶在指尖,慢條斯理地在掌心上兜轉,面對文二爺仿佛要暴起撕碎人的怒火,只慢慢地道︰「二爺深受四皇子器重,更該知道什麼事能做不能做……」
文二爺的面色由鐵青乍然發白,眼神晦暗陰鷙不明,可他終究是在文家和朝堂上周旋歷練多年的老狐狸,下一瞬就轉怒為笑,哈哈笑著拍拍了他的肩頭。
「果然是長江後浪推前浪,你有這番心機謀略,往後輔佐起四皇子來,我也放心許多了。」
錢晉塘目光冷凝,不動聲色。
「不錯,那人雖然有幾分本事,但此番陛下大動,他一下子就被剔出了驍騎營,可見得平日太過冒頭出尖兒,長久下來,還不知會給四皇子惹出什麼樣的禍事。」文二爺感嘆。「你不用放在心上,不過是一個裙帶關系的小人罷了,我還不至于色令智昏到耽誤了大事。」
錢晉塘至此終于對眼前中年文生升起了一分另眼相看……
能屈能伸,笑怒自如,文家果然不出庸才。
「是小子行事過激,倒叫二爺見笑了。」錢晉塘微微一笑,拱手道。
「哈哈哈哈,老夫就喜歡錢公子這個脾氣,和老夫年輕的時候一般無二。」文二爺哈哈大笑,欣慰地贊道︰「有志高才者,眼里最是不摻沙子的,不過年輕人就是要有這般銳氣,好,極好。」
錢晉塘含笑道不敢。
四皇子府中這頭的兩人面上交好卻是各自肚腸,在四皇子府另一個方向的二皇子府里,高大粗豪的趙珽陰沉著臉,隱隱壓抑著暴怒盯著面前之人。
「本皇子憑什麼還要去替那個賤人求情?德勝侯死或不死跟本皇子又有什麼干系?」
原以為納了李氏就能得到德勝侯的勢力與助力,可誰知李氏入門後,非但好處撈不著?還……
呸!
若非此刻局勢緊繃不宜妄動,又被父皇和皇後飭令在府中思過,趙珽恨不得殺到皇家庵堂一把擰斷那賤人的脖子,以泄心頭之恨。
現在舅舅們居然還要他去向父皇相求,求李氏從皇家庵堂出來,回府伺候德勝侯于病榻前。
難道舅舅們還唯恐他被父皇痛罵得不夠嗎?現在惹得父皇厭惡自己,又對他們有什麼好處?
趙珽想著皇子妃這幾日的枕邊風,臉色難看了起來,眯起眼盯著俞家親信。
——俞家這是想做什麼?西北那頭的還不夠他們折騰?好好的替他把持著地盤也就罷了,現在連手都伸進了京城,這是想干什麼?難道正如皇子妃所擔憂的,俞家想扶持自己做那傀儡帝王?
趙珽神情陰戾。
此刻如刀劍般挺拔佇立在他跟前的俞家親信也是西北軍人,聞言濃眉不著痕跡地皺了皺,但面上還是恭敬地道︰「回二殿下的話,大人的意思是,陛下素來信重德勝侯,您此番遭禍,起因在李側妃,癥結卻是在陛下。陛下是一國君王,手握天下權柄,可他也是一位父親。」
以親情動之,又能示弱,自可化解幾分陛下的懷疑與戒備。
趙珽冷笑。「難道本皇子是三歲小兒,還要人指點?」
俞家親信面色一滯。
「滾回西北去,給本皇子帶一句話回去告訴舅舅們,」趙珽傲然道︰「只管厲兵秣馬,等著指令,準備隨時發兵『進京勤王』,如此,舅舅們自然是首功。這戰揚上的事就倚賴舅舅們,可朝堂之上的陰謀陽謀,本皇子自有人馬心月復籌謀,各行其事、各司其位才是正理,別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反倒誤了本皇子的大事。」
俞家親信目光陰驚壓抑,「二殿下——」
「退下!」趙挺不耐煩地斥道,「若非看在舅舅們的面子上,就沖著你這狗膽包天的兵混子敢在本皇子面前充大頭,本皇子便是當揚撕了你,舅舅們也不會多說一個字!」
「……喏,下官告辭。」俞家親信沉默了片刻,鐵缽般的大手一拱,轉身大步離去。
趙珽眼角抽了抽,這兵混子桀騖不遜、目中無人的模樣,更加印證了二皇子妃憂心忡忡的事實——
俞家上下追隨的,果然不只是他這一個主子……不,根本不是奉他為主。
「本皇子就知道,這都是一群見利忘義、見風轉舵的混帳王八蛋!」趙珽狠狠地砸翻了手上的杯子,胸口劇烈起伏著,最後強抑下沸騰的怒火,「來人,請二皇子妃。」
「是!」門外的護衛迅速領命。
趙挺煩躁的揉著眉心,寬肩有些微垮下來,坐在椅榻上黑著臉。
——父皇現在究竟想做什麼?
太子犯的明明是大錯,三法司審理也應當盡速做第一大案看待,為何至今猶未調太子過堂?
坊間他已經命人布下暗椿,就等三法司提調太子——只要太子一出東宮上了堂,這捶實的「證據」就能令坊間流言沸騰民議四起。
趙玉,這太子之位屆時是想坐也坐不成了。
往日不過是虛虛實實的非議,可如今涉及的是國法、是人命,就算父皇想保,恐怕也是保不住的。
他猛地一怔,腦中陡然回蕩方才那個兵混子說的話——陛下,可也是一位父親。
趙珽深吸了一口氣,面色陰如暴雨來臨前夕,幾經咬牙掙扎思量,最後還是霍然起身——
「來人,取筆墨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