禍水求嫁 第十四章
佟若綾一愣,黛眉緊蹙,將手里的錦帛擱回銀盆里。
她眸光定定的道︰「我確實不介意你養外室,但那是因為我了解你的心情,你是被逼著迎娶我,而非心甘情願,因此我自然不介意你有其他屬意的女子。但,既然你心底已有人,便不該再對我萌生其余心思……」
湛常軍抿緊薄唇,長吁一口氣後,徐徐吐嗓︰「我不信。」
對于他這聲答復,佟若綾也不意外,只是淺淺一笑,不置可否。
湛常軍的心早已被她這席話擾亂,他真沒想過,她性子如此倔硬,竟然為了守全自己,寧可嫁與聲名狼藉的公子軍為妻……如此看來,她應當不可能是衛王派來的奸細。
「睡吧。」對她的猜忌一卸下,湛常軍的心情沒能松懈,反是越發沉重了。
他兀自往榻里一躺,雙手枕在腦後,一雙似遼莫黑夜的美目,直挺挺的盯著榻頂出神。
見湛常軍態度丕變,佟若綾模不著他的心思,只得月兌去鞋襪上了榻。
佟若綾的長發在繡花枕上散了開來,湛常軍的眸光被引了過去,睞著她仰躺的姣好側顏,心思不禁紛亂如絮。
「郡主可曾設想過,若是公子軍待你不好,你可會選擇和離?」
聞言,佟若綾轉眸迎上他熠熠的眸光,嘴角若有似無的揚起。
「縱使當真和離,我又能去哪兒?」她笑問,眉眼間透著一抹無奈的灑月兌。
她此下的豁達神態,緊緊揪住了湛常軍的心神。
「我若回返敖國,敖王勢必會再想方設法為我尋一門親事,這門親事自然由不得我,敖王雖是我的同胞兄長,可如今他眼里只有權勢,哪里還有半分親情?」
如此說來,她當前的處境,竟是與他如此相似……莫怪乎她會為了守全自己而選擇下嫁于他。
想起兩人當前共同面臨的處境,以及她泰然自若的灑月兌與倔硬,一抹敬佩與欣賞在湛常軍心底油然而生。
「想來公子軍與我的處境最是相仿,當初我之所以會選擇走這步棋,亦是想著兩個處境相同的人,至少能坐下來共謀大事。」
听著她毫不掩藏地透露當初的盤算,湛常軍的心思又是一軟,凝視她的眸光更顯得復雜難測。
見佟若綾合上雙眸,逐漸睡去,規律的吐納聲飄落耳際,湛常軍撐起上身,探出手撫上那張嬌顏……
驀地,外邊傳來一道短促的敲門聲,打斷了正欲踫觸細女敕肌膚的大手。
湛常軍斂起不該有的心思,利落地越過佟若綾的身子下了榻,他順手撈起衣屏上的外袍披上,赤luo雙足踩在冰涼的石板上,無聲地步出寢房。
今晚正巧是無月之夜,昏暗的書房里,一道人影立于半敞的窗畔,就著外邊庭院里的燈籠映染,顯露出一張矍礫有神的蒼老面龐,正是素來笑臉迎人的徐公公。
湛常軍模黑步入書房,望著窗前的人影,壓低聲嗓道︰「為何要故意把郡主引至酒樓?」
徐公公神情肅然的回道︰「老奴這是要讓郡主明白,公子萬不可能視她如妻,讓她及早死心,省得招致更多麻煩。」
湛常軍言之鑿鑿的道︰「我已經試探過她數次,我可以保證,她絕不是衛王派來的奸細。」
徐公公見他急著替佟若綾洗清嫌疑,不由得改口問道︰「公子這是被郡主迷了心竅不成?」
湛常軍心中一緊,連忙撇清︰「公公誤會我了,我只是讓公公明白,郡主求嫁于我,僅僅是為了不願成為敖王的一顆棋,她不會壞了咱們的計畫。」
徐公公不以為然的道︰「公子莫要忘了,當年楊夫人是如何埋伏于衛文公身旁,又是如何因為一己之私,害慘了公子。況且,郡主出于敖國,她若是敖王派來的奸細,咱們防不勝防。」
湛常軍自當曉得,徐公公所做的一切,全是為了他,正因為他的處境堪虞,更得步步為營,壓根兒沒有走錯一步的籌碼。
徐公公的謹小慎微不是沒有道理,這些年來,在褚國當質子的日子,若沒有徐公公的保護與獻計,他怕是早已被褚昭王除去,好撤換另一個質子。
他遵照徐公公的教誨,裝作輕浮無度的紈褲子弟,與宋臨淵交好,好讓褚人對他卸防,如此一來,他方能私下安排探子為他辦事。
褚人只當徐公公是個老太監,卻不知他武藝高超,且善于巧言,行事圓融,懂得收買人心,曼殊宮上下只把他視作和藹可親的老人,自然無人特別留心他平日的作為。
徐公公幫著他在宮外安排探子,又幫著他布局,只為了助他早日離開褚國,徹底放下質子的身分。
要想離開褚國,以他作為衛國質子的身分,談何容易?
若無周全的計畫,一旦他擅自離開褚國,便是私逃,褚國這邊生怕他回返衛國後會泄漏褚國的秘密,勢必會派出大內高手追殺他。
衛國那邊自然也不會好到哪兒。
衛王雖是他同父異母的兄長,可兩人並無兄弟情分,衛國上下更是不把他當回事,加之他有個不名譽的娘親,即便他逃回衛國,衛國必定會為了維持兩國和平而將他交給褚國。
可以說,他若是不想辦法逃離褚國與衛國,他到死亦只能以質子身分受囚于褚國。
恐怕他唯有死後,方能落葉歸根。
打從他七歲起,他便過上處處受制于人的日子,他的一舉一動皆有人監視著,他心底自是厭惡極了。
然而家鄉于他,亦不再是家鄉,衛人對他僅有鄙夷,兄長只視他為安撫褚國的一顆棋,隨時可棄。
他,已成了一個無根之人,絲毫沒有退路。
在他身旁,除去忠心耿耿的徐公公,以及能為他所用的芳兒,再無任何人能信任。
察覺到湛常軍的失神,徐公公開口勸道︰「哪怕郡主真不是奸細,可她的美貌,加上與衛王的舊情,只怕她會給咱們帶來無盡的麻煩,更可能影響咱們多年來苦心盤算的計畫。」
湛常軍明白徐公公所言甚為有理,沉默片刻後,揚嗓附和道︰「我明白公公的一番苦心,往後我會多防著郡主。」
想來,是因為大婚那一日,佟若綾出宮尋他,更陪著他胡鬧的欣賞皮影戲,再加上他早讓佟若綾清楚他真實的面貌,徐公公憂心他會對佟若綾萌生不該有的感情,方會故意引郡主撞見他與芳兒。
徐公公到底活得比他長,又經歷過無數風浪,入宮前曾混跡江湖,後來因被仇家所傷,終生不能人道,方看破一切入宮成為太監。
他能穩當的活至今日,可說是全賴徐公公在旁輔佐保護,他不該為了佟若綾而忤逆如同至親般的徐公公。
見湛常軍已被自己說服,徐公公這才放了心,道︰「不出數日,褚王必定會召見長秦,接下來的日子,咱們得更加謹言慎行。公子淵那邊還得勞煩公子多留點心。」
湛常軍頷首,溫聲道︰「公公千萬別這麼說,公公是為了我這條命而奔走,我只須假扮好輕浮放蕩的公子軍,成日與宋臨淵吃喝玩樂,哪里有勞心之處。」
徐公公合袖躬身,道︰「說句大不敬的話,老奴跟隨公子左右已有十來年,早已把公子當作自個兒的孩子看待,老奴余生的心願便是看著公子月兌離險境,能一展聰明才智,最終稱霸中原。」
徐公公的這份心願,湛常軍豈會不知,這些年來,正是徐公公在旁安慰與支持著他,否則他哪里能撐到今日。
湛常軍提醒道︰「公公自個兒也要諸多留意,褚王的心思特別多,甚難防範,公公出入曼殊宮千萬得當心探子跟蹤。」
徐公公笑了,道︰「有公子這份心,老奴自是死而無憾。」
徐公公無妻無兒,又是一路看著湛常軍長大成人,自然而然將滿心的寄托放在他身上。
這些年來,兩人在褚國共同面對褚人的敵意,感情已非主僕,而是更似父子,湛常軍雖是足智多謀,可他向來對徐公公的話深信不疑。
兩人又叮嚀了彼此幾句,這才一前一後離開書房。
守門的侍衛全靠著梁柱打起盹來,一旁地上尚且擱著漆盤,盤里有道摻了迷藥的驢打滾。
湛常軍返回寢房,在榻旁落坐,就著即將燃盡的幽微油燈,端詳著榻上沉沉入睡的佟若綾。
低掩的眸光幽邃似海,
這一宿,他竟是無眠直到天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