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生三世小桃源 第七章 民女不願意
不請自來在姑娘家的絲芝小院賴下來,宋觀塵本以為自己將難入眠,他一向睡得少,上一世是那般,重生之後情況更糟,徹夜清醒的時候多了去,有時得靠喝得酩酊大醉才能將自己放倒睡沉。
他原打算靜靜躺著,等到回內寢間的人兒睡去,他再起身離開。
躺在細致木質地板上,隨手都能逮到一顆松軟枕子,或是枕在頸後,或是夾在臂彎里,又或是跨在膝窩處,竟然出奇舒適,加上暖被覆身,混著多種花味的淡淡香氣很是好聞,彷佛也有寧神之效,令他胸中抑郁散去許多。
一室幽喑中,他仗著目力絕佳靜靜仰望這屋中挑高的天頂,所見的景象還留有幾絲似曾相識之感,上一世的他便是這般安靜躺著、看著,在她的穿針引線中慢慢合縫起……
受過刑的他肢離破碎、骯顏污穢,普通姑娘家怕是瞧上一眼都要惡夢連連,她待他卻那樣小心翼翼、那般溫柔親昵……她的對待既是果也是因,結成一條無形的緣絲,系住他今世重生的心。
而這一世,他用不著她來心悅他,她不求情情愛愛那些膩人的玩意兒,他更不求,只需她待在他身邊。
他很自私地下了決定,要她陪自己過這一生。
所以得想想,該如何將她拐來……
還得她心甘情願才好,如此難度更高了,但他非試不可……
再有……那個負了她的王八蛋到底是的哪一位?
可惡……若是讓他查出來,他非整死對方不可……
那……究竟她對那王八蛋是不是真的還余情未了……可惡……
他不知自己是何時睡去,反正是腦子里轉著一些有的沒的,轉到最後神識迷糊了,跟著就完全沒記憶。
然後——
「侯爺……候爺快醒醒!你醒醒啊!」他漸已熟悉的女嗓在耳邊不住叫喚,聲音壓得很低,頗著急似的。
「宋觀塵!宋觀塵你再不醒別怪我無禮了!」他兩只耳朵突然被用力扯住,他渾身一貫,驟然張開雙目。
瞬間映入眼中的是近在咫尺的鵝蛋臉,那秀美臉蛋白里透紅,紅得好像有點太過火,是被急出來的,他一愣。
他第二眼看到的是滿屋子清亮亮的天光,透過精致格窗上的窗紙一大束一大束地照進,遍地迤遇,令那地板上的木釘紋路顯得無比細膩,甚至隱隱催發出木頭沉香……天,竟已天亮!他再愣。
「本侯昨夜……唔!」他嘴巴直接被姑娘家的小手給搗住。
沒讓他再作反應,蘇練緹改而扯住他一條臂膀,立時想拉他起身,眼神拼命往內寢那邊示意,急的一雙杏眼水潤潤,驚得不輕。
就在此時,門外有小泵娘家的脆聲傳來——「師姊躲在里邊干麼呀?明明都起床洗漱過,卻不見你出來吃早飯,師姊肚子不餓嗎?還有,怎麼連屋門都鎖上?」
宋觀塵立刻听出,那是她家的小師妹。
蘇練緹邊拉人進內寢間邊揚聲輕嚷,「沒事兒,我、我是因剛才洗漱時不小心把衣裙弄濕一大片,換套干淨衣物就會開門的,一會兒就好。」
方景綿道︰「那……好吧,師姊你快些換好,是師父吩咐我過來知會一聲的,今兒個織造署提督齊連大人要過來見識一下師姊那座「江山煙雨」繡屏,人已經在師父的采團那兒喝茶,再過一會兒就會移駕到你這兒。」
蘇練緹是直到剛剛小師妹來敲門喊人了才憶起,織造署那位齊連大人突擊般來訪「幻臻坊」驗收上壽用的賀禮,原來是在今日。
而依照她上一世的記憶,師父與齊連大人那邊並非如小師妹轉告的那樣「再過一會兒」會過來,卻是馬上要到了。這也就是為何她急到滿臉通紅,忙著要把某位大活人侯爺趕緊藏起的原因。
宋觀塵突然就突破了那道用來分出內外與親疏的垂紗,進到姑娘家的內寢間,且不只如此,他還被推上女兒家的香榻,兩邊床幃迅速拉上,將他「關」在這漫著薄香的小小所在中。
「噓!」香榻的主人迅雷不及掩耳布置好一切後原已退出,一顆腦袋瓜突然又鑽進床幃內,食指抵在嬌唇上朝他做出噤聲動作,眼神有著滿滿哀求。
這是在求他呢。
他心情大好,伸手彈了她雪額一記,見她又攛眉又皺鼻,挨疼了卻不敢哼聲,表情竟好生可愛,于矩他大爺的心被大大取悅,揮揮手要她安心退下。
蘇練緹回出內寢,快手快腳胡亂收拾一番,把男人的靴子一並藏好,才打開屋門,她家師妹還沒來得及離開,師父花無痕已陪著提督織造太監齊連走進她這座小院子。「景綿,幫師姊迎貴客。」她定下心神,露出得宜笑顏。
「好咧。」小泵娘頓時精神百倍,蹦蹦跳跳地幫忙把兩扇門大大打開,把幾扇窗子也都推開,登時整個外間明亮清雅,通透到令人很容易忽略掉垂紗後頭有什麼樣的景致。
蘇練緹主動迎向師父以及齊連。
斌客到訪,然這位貴客與「幻臻坊」關系非比尋常,與她家師父之間的糾葛更是讓人霧里看花,卻越看越想看。
每每瞧見她家明明已年過四旬卻仍然清俊如昔的師父,與那位掌著織造署的提督大人立在一起的畫面,干干淨淨、瘦瘦高高的兩名男子,差別僅在她家師父的身長較對方略矮了些,膚色也更白皙了些……相處的氛圍那是長久以來養成的,靜好閑適,眼光相交間彼此會心一笑。
看著那樣的他們,蘇練緹心里頭就不住地騷動,仿佛來了一群蝴蝶任性震翅,震得人都要臉紅心跳,即是與她「幻臻坊」頗有交往的貴客,自是不用蘇練緹開口,齊連已隨花無痕將靴子月兌下,還是花無痕順手接過去擺放在自己的黑履邊,這一月兌一遞、一接一放間默契十足,沒讓蘇練緹或方景綿這兩個弟子有「服其勞」的機會。
方景綿年歲尚小,還瞧不出其中細致之處,蘇練緹則很努力地克制臉紅,朝齊連微微屈膝一福,落落大方又不失禮數地將人迎進去。
不待她啟唇多說,齊連一下子便被那座繡屏引去所有注意力,如同昨夜不請自來的某位侯爺那樣,沉迷細賞般在巨座繡屏前佇足良久。
再有,此際門窗皆大敞,爛漫春光落在繡面上,投落、穿透、籠罩、瓖嵌,竟把上頭的「江山煙雨」鬧出一種撥雲見日甚至是雲開月來之感,沉寂里藏著無數靈動,靜謐中見大道通天。
對于織造署上壽要用的這座繡屏,蘇練緹半點不擔心,真要說,這已是她第三次繡出這面屏風,而這一世的成品又更精致,她內心無憾了。
接下來的事情發展,在她記憶中亦清晰起來——
明日,織造署的人便會過來將繡屏運走。
再過十日,皇帝老兒大壽,百官進宮壽,織造署獻禮恭賀,這座「江山煙雨」繡屏在諸多賀禮中大放異彩,顯現出東黎刺繡工藝之高絕,令在場前來賀壽的外邦使臣們驚羨不已、噴嘖稱奇。
然後她會被皇上召見,龍心大悅的正霖帝會許給她一個心願。
上一世,她把請求指婚的心願改掉,跪請聖旨賜下令牌一面,讓她能憑著皇家令牌請動太醫院的大國手們為師父花無痕調理身體。
她家師父一直以來就有哮喘的毛病,以往仗著年輕還能帶著她四處游歷,如今年過四旬,身子骨真的較以往虛弱許多。
她上上世嫁進卓府,幾年後師弟和師妹結成連理,師妹嫁雞隨雞,最後亦隨師弟回北陵定居,師父的病情便是在那時急遽惡化,待她知道時根本也無力回天。
這一世,她依然想求那面能請動太醬院御醫的皇家令牌,保她家師父平安康泰。
齊迪這邊果然如她所預期,從眼前的這一幕「江山煙雨」中回過神後,眼角都有些濕意了,連聲贊好。
「好了,沒瞧見孩子臉都紅成那樣?大人再稱贊個沒完,緹兒臉都要冒煙了。」花無痕淺笑溫言,不近看的話,不容易發現眼角與嘴角的淡紋。
齊連笑著打趣兒。「本督就不信,有這般絕妙技藝的好徒弟,花先生能不驕傲不欣喜若狂?」
花無痕眼神流轉,輕和道︰「我自然是驕傲又欣喜,大人豈會看不出來?」
……得了。蘇練緹決定直接臉紅給兩位「大人」看。
她不忍,也無須再忍,反正他們皆以為是過多的稱贊才令她害羞臉紅。
齊連這邊很快下了指示,敲定明日一早便會遣一小隊人馬過來包裹撤運。
待兩位「大人」離開絲芝小院,蘇練緹在小師妹方景綿的幫忙下,攤開一塊紅巾將整座繡屏完全遮蓋起來,眼不見為淨啊,以防她再繼續瞧著,動不動又想添進更多東西,需知「留白」亦是一門學問。
這件「江山煙雨」的繡作,至此終算大功告成。
只是該做的事已然做完,方景綿一副想賴下來長聊的模樣,一**往角落枕堆那兒一坐,自發地提起養在小爐上的陶壺,替自己倒了杯熱茶。
小丫頭不怕燙舌似的先灌了一大口,這才一吐為快道︰「師姊,你說啊,那個什麼斷袖之情、龍陽交歡,就是師父和齊連大人那樣吧?」
正想著該用什麼借口支走師妹,好讓藏在內寢里的某位大爺趕緊離開,驟然听到這話,蘇練緹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跤。
「你、你從哪里听來這樣的詞啊?」震驚。
方景綿揮揮手,像在表示這沒什麼,小臉蛋老氣橫秋。
「外頭不少書攤、書肆都有話本可買呢,有才子佳人的本子,也有才子對公子、公子對小廝、小廝對王爺、王爺對將軍、將軍對軍師……欸,多的是,咱們家的織工和繡娘們常是湊錢去買,大家輪著看,既能調適身心還能多認識一些字,咱看多啦,沒啥稀奇,只是師父和齊連大人這一對活生生在眼前上演,就覺好奇些啦。」
蘇練緹到得這時才驚覺自己有多無知!
竟還以為她家小師妹單純天真好糊弄,根本天大誤會!
只是小師妹到底都看了什麼東西?
奇書嗎?還是其實就是……yin書?
她這個當師姊是不是該管一管?
而現在管……還來得及嗎?
方景綿根本不知她在糾結,一股腦兒把心底的事全盤托出——
「師姊你是沒覷見過啊,上個月師父喚我進他老人家的彩園,特意指導我的繡功和織藝,我定力沒師姊那樣好,師父親傳幾手巧技要我自個兒練習,我練不到兩個時辰就瞌睡連連,最後就伏在練架邊上睡著,迷迷糊糊間,我知道是師父過來往我身上蓋了件披風,然後……我還听到聲音,師父在跟某人對話……」
「某人?」蘇練緹的好奇心不禁也被勾起。
方景綿腦袋瓜一甩,嘆氣。「自然是齊連大人啊,那聲音不男不女的……呃,不是要對他不敬,純粹實話,反正就是齊連大人突然出現在彩園,師父還要他小點聲,別吵醒我,然後……後來……我實在禁不住就偷偷掀開眼縫兒。」
「那……那師妹都瞧見什麼了?」其實多少能猜測出來,她邊問著,都想邊揉揉發疼的額角。欸。
但方景綿似乎覺得光用語言述說無法通透表達,這一次還添上動作比劃。
小丫頭一口氣把茶灌光,隨即起身扯著師姊的手疾步往內寢奔去。
蘇練緹先是一愣,瞬間心跳狂跳。她想制止師妹已來不及,小丫頭「刷!」一聲揮開垂紗幕,一進去就往睡榻上一坐。
慶幸的是,方景綿八成太急著表達,所以連床褥也沒空撩開,直接演起來——
「師姊,我覷見師父和齊連大人並肩坐在榻上,師父坐這兒,齊連大人坐這兒……」說邊挪動**蛋兒換位置,一人分飾兩角。「齊連大人就去拉師父的手,師父一開始小小掙扎著,像這樣,再這樣,最後這樣……」左右兩只小手互搏般演得賣力。
蘇練緹整個看呆,也整個驚呆。
從她所站之處去看,床幃隱隱約約映出-個坐姿閑散的男性身影,那男人根本躲著「听壁腳」听得很是悠然啊!
方景綿又道︰「最後師父就沒了堅持,由著對方握住手,唔……然後……兩顆頭顱越來越近,兩張臉就貼在一塊兒了。」眼前不滿十二歲的小師妹,比她家萱姐兒走的時候還小,卻已見識了那麼多。
她方寸間又亂又心疼,遂與方景綿並坐在榻緣邊,不理床幃里的那人了,她模模小丫頭的腦袋瓜,嗓音低柔——
「師父只是喜歡上了,也被某人深深喜愛著,不管對方是男是女,彼此寫愛才是最最重要的……往後你也會有深深喜愛、喜愛到想將一生托付的人,那種喜歡的心情,你定能感受得到,而師是不父與齊連大人就是那般,就像你方才說的,那沒啥稀奇,是不?」
方景綿清亮眸子溜動,像頓時想通什麼似的咧嘴一笑,她頭用力點了點,臉蛋有些泛紅。
蘇練緹回以笑顏,再次輕撫她的頭頂心,听她脆聲道——
「師姊被那個可惡的寧安侯強行帶走的那天,師父都求到齊連大人那里了,齊連大人當晚就有回應,遣人送信過來,要咱們別太憂心,他承諾會盡快幫忙厘清一切,嗯……就覺得他其實也挺疼咱們家師父的,這樣……挺好啊。」
她突然提到寧安侯,蘇練緹氣息一凜,背脊陡然繃緊,小丫頭卻是不爽地繼續發表心聲——
「錦京百姓都說他寧安侯高潔俊逸、冷峻剽焊,哼!冷峻是有啦,又冷酷又嚴峻,感覺半點人味兒也無,凍都給他凍昏迷了,還講究什麼高潔俊逸?別鬧了!還好這位姓宋的迷途知返,曉得連夜把師姊送回來,要不,咱們就告御狀去,告到他月兌褲子!」
「師妹這話……」蘇練緹忽感毛骨悚然,有一只大掌似有若無隔著床幃貼上她的肩頭,她硬生生將訝呼壓在喉底,身子卻無法克制一顫。
「師姊怎麼了?」不知情的小丫頭晃著兩條小腿。
「沒事……那個……啊!對了,師姊幫你裁制了一套新衣,景綿個兒越長越高,衣裙瞧著都變短了,來,你過來哦哦,在那兒呢。」
「真的嗎?我要看我要看!」
蘇練緹趁機將一臉期待的小師妹拉到內寢角落。離那座床榻遠遠的,並且從箱籠內取出折得齊整的新衣裙。
方景綿才將衣裙拿到手,立時迫不及待地攤開。
「師姊,這個翠綠和女敕黃的配色真好看呢,我好喜歡啊,我馬上換!」
蘇練緹阻止不了,見小丫頭毫不避諱當場解開腰帶,她連忙把人往屏風後面推,還道︰「景綿慢慢換,不急,等會兒換好了師姊再幫你看看,看有無須要修改的地方。」
她退出屏風,迅即挪步到榻邊,掀開一邊床幃往里探,就見宋觀塵好整以暇斜倚柱架而坐,八成睡了一夜後好幾縷頭發逃出束縛,他不知何時已卸下束發用的玉冠,此時就任長發輕散,襯得玉顏如雪,更俊三分。
但蘇練緹沒那心神欣賞美人,明確地對他比起手勢,意思是要他趁師妹在屏風後換裝,讓他趕緊離開。
她真的比劃得十分賣力,輔以眼神示意,男人卻如墜五里迷霧版申請迷惑,還歪著頭對她無辜眨眼。
是怎樣?他怎麼就看不懂?然後他看不懂之後決定不再看,竟拍拍枕頭干脆躺下,大又想繼續窩下去的事態。
那繡花滾邊的枕頭是她的私人之物,此時被他拉來蓋在腰月復上的棉被當然也是,其實……整座黃楊木架床內的小小天地就是她最最私密的小所在,這時被他大剌剌霸佔,且一開始還是她自己將人塞進去的……
她驀地頰熱欲燒,想去拉他起來,屏風那里已有動靜。
「師姊我換好了,都不用修改啊,師姊看我好不好看?」方景綿走出屏風,兩眼仍在自個兒新衣裙上,對著架在梳妝台上的一面大銅鏡攬鏡自照,還左右轉動身子故意令裙擺搖搖。
蘇練緹暗暗嘆氣,趕緊再將床幃放落,走向師妹。
「好看。」她衷心道,幫小泵娘整理領子和腰帶。「景綿可好看了。」
方景綿開心笑。「謝謝師姊,師姊對我真好。」
「景綿待我才是好,永遠那樣信我。」連要她隨自己去偷皇帝下曝尸、不得收殮的罪人尸首,她竟也二話不說、半句不問,隨她一起蠻干。
方景綿再次咧嘴笑開,露出可愛酒窩。「我們是一家人嘛。」
「嗯,一家人。」蘇練緹眼角有些泛潮,再次感恩上蒼賜給她如此神妙的機會,能夠修正她曾犯下的錯、保住懊珍惜的一切。
「我要穿出去讓師哥瞅瞅,知道是師姊親手替我作的,他肯定會羨慕得不得了。」小泵娘說風就是雨的,一說完人便跑開,撩開紗幕跑了出去,很快已不見影兒。
終于終于,可以專心對付鳩佔鵲巢的某人了。
此際若再把門戶全數關起反倒容易讓人起疑,所以就保持原狀。
她自認襯不出興師問罪的晚娘臉孔,但覺得還是要嚴肅一些才好,所以努力板著臉,而為防旁人耳目,也顧不得什麼了,干脆整個人鑽進床幃內。
結果看到的是猶若海棠春睡般撩人的一幕。
男子的黑發鋪放在枕面和榻面上,他側臥著,掩下一雙如扇墨睫,額寬而飽滿,眉間舒朗,櫻唇微微張著,許是窩在床幃內久了,他頰膚染開輕紅,仿佛迎春而綻的粉桃花……
蘇練緹用力掐了大腿一把,逼自己「清醒」,不能因美色昏迷。
「侯爺……侯爺醒醒。」見他羽睫輕顫,她咬咬唇。「民女知道侯爺根本沒睡著,你就是……想作弄我而已。」
那兩道縴長的眼睫終于徐徐掀開,宋觀塵對上那表情有些困擾卻仍然溫柔的鵝蛋臉。「你適才連名帶姓喚本侯了?」語調听不出起伏,更听不出他此時心思。
被突然這麼一問,蘇練緹氣息陡然繃緊,試著裝傻。「有、有嗎?民女不記得了。」
「有。」他斬釘截鐵,偏不放過。「你很凶喊著本侯,還說本侯若再不醒就別怪你無禮。」略頓,「本侯就在猜,蘇姑娘是想如何對我無禮?雙手揪住本侯的兩只耳朵,捂本侯的嘴,然後呢?接下來有什麼招?」
「我那是……」她芳頰更紅,澀澀擠出聲音。「……那、那我家師父偕同齊連大人都要到了,師妹那時更等在外頭呢,侯爺不醒,民女又如何杠得動你?一時情急才動手,民女跟侯爺賠不是。」
她原就采跪坐之姿,此刻便跪直身軀,雙臂環圍,朝他拜下。
宋觀塵沒讓她完成這個跪拜磕頭的賠罪禮。
他一掌托住她肘部,定定然望著她。追根究底是他夜闖她的小院,還要無賴地留下來過夜,然後一覺到天明便也算了,他是睡到日上三竿猶未醒。
錯在他,都是他的錯,她卻連回個嘴也不會。
她跟他道歉,向他賠罪,那模樣和眼楮盡顯真意,沒有半分不甘和嘲諷,更無敷衍,但他卻郁悶了,胸臆間又繃又疼,很想嚴厲地教會她,別任人這樣吃得死死,別讓誰欺負了去,然而另一方面又喜歡上這種欺負她的感覺,喜歡她對他的縱容和遷就。
內心那荒蕪許久的土地有什麼正破土而出,攀爬向上,望入她水潤潤的眸底時,仿佛嗅到勃勃生機。
「蘇練緹——」他忽然喚她姓名,輕沉音色喚得她秀背微顫、眸子瞬也不瞬。
他徐聲道︰「你確實得賠不是,但本侯要的是實質的賠禮,而非磕頭認錯這樣簡單。」「那侯爺……意欲為何?」她一顆心七上八下。
「本侯要你替我裁制成套的新衣,布料由你挑選,顏色和款式亦由你全權作主,不許不好看,不許不舒適,得令本侯十分滿意才成。」「……」她傻住了。
她率直清亮的注視讓他臉皮微燙,好像就要被瞧出端倪。
對!他就是同她家小師妹「爭寵」了!如何?
「你家小師妹背地里非議本侯,本侯可以不追究,但你為她量身裁縫、贈她新衣,本侯看著自然眼紅,你要賠罪,就拿全套親手裁制的新衣來當賠禮,就不知蘇姑娘認不認賠?」
……是說,她不能認嗎?
師妹方才口無遮攔罵了他,這事可大可小,他拿出來掛在嘴邊,要她如何輕忽?
況且僅是向她討要一套新衣罷了,完全是她能力所及,她當然想大事化小,小事化無。
她並非逆來順受,而是……就是……總視他為同行之人,這一世也許就僅他們倆彼此知根知底,所以啊,總想待他再好一些。
「民女認的。侯爺若不棄嫌,民女很是願意。」她軟軟言語,雙肩放松。
「本侯還要一條男款發帶,就如你那晚幫我束發的那條,須得一模一樣才可。」他微繃著俊臉要求。
她心思瞬轉,瞬間已理解,明白他所說的「那晚」,指的是上一世她為他清理殘軀的那一夜,她不僅沐淨他的發,還用一條雪蠶冰絲編織而成的發帶為他束發。
上一世。
那一夜。
他沒有身死魂消。
他一直听著她的喃喃自語,一直看得那樣清楚。
倘苦侯爺也能如我這樣幸運,那……那我希望,希望侯爺能重生在美好時候,別再受任何苦楚,要讓自個兒好好的,一直那麼好,令誰都欺侮不了你。
上一世,那一夜,她待他的心思誠然不欺,到得這一世仍然未變。
她眉目輕斂,所有嘆息全藏在一字一句的吐氣如蘭里——「侯爺所求,民女俱知了,定會好好備上這份賠罪禮。」
結果她的輕易妥協令床幃內這個小小所在陷進古怪的安靜中。
蘇練緹自己也察覺了,不由得再次瞄向他,卻發現他氣息窒礙般扯了扯襟口,俊臉異樣通紅。
可是她弄不清,他是因為發怒才漲紅臉,還是另有其他原因。
欸,盡避她模樣才十八,面女敕得很,真要說起來,明明較他年長,怎麼好端端仍會被他的情緒左右?
再有,跟他這樣窩在床幃內,鼻間盡是他身上的寒梅冷香,眼前盡是他撩人之姿,她這位如狼似虎的「大娘」都快起了不該有的心思,這樣實在太糟糕、太齷齪啊!
內心重重一嘆,終是忍住想用力揉臉的沖動,她力持鎮定,深深吸了口氣問道︰「不知侯爺可還有其他吩咐?」
床幃內持續靜謐,好似他亦在沉吟斟酌。
忽然,他道︰「關于那一座‘江山煙雨’的繡作,你說,你曾用那一件作品求得聖上賜婚,是嗎?」
「……是。」她點點頭。
「這一世若然有同樣機會,你可願再求一次?」
剎時間,蘇練緹覺得水光涌出就要模糊視線,她不明白他在想什麼,張唇無語,僅能怔怔然望著他。
宋觀塵輕揚嘴角,再道︰「如本侯這樣的人,外貌許是好看,但內里腥臭黑透,可一但成為本侯的人,必得本侯一生庇護,我也絕不會再重蹈上一世的覆撤,你可願再求一次賜婚,把自己嫁予本侯?」
她靜了好一會兒,最終遵從內心所想。「民女……不願意。」
他了然般再次笑了笑。「好。」
好……什麼?所以直接拒絕就好,可以如此簡單嗎?
就在蘇練緹以為這個詭異話題到此為止之際,他卻越過她撩開床幃下榻,並拋下一句——
「無妨,本侯總能想到法子。」
「侯爺……」蘇練緹見他往外間走,不得不起身追去,腦子里挺亂,只曉得要把方才藏起的靴子拿出來物歸原主。
宋觀塵俐落地套上靴子,由著發絲慵懶披散,他回眸輕睞,目光熠熠生輝。
蘇練緹陡地一個回神,忙張唇問︰「侯爺要想什麼法子?剛才那話是何——」
「今晚見。」他沒讓她問完。
「什、什麼?」她有沒有听錯?
男人還是未作答,大步踏出屋門,等蘇練緹踩著繡鞋踉蹌追出時,絲芝小院里早沒了他的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