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卷二) 第三十四章
第十四章
冬雪漸融,梅又開。
快過年了,一早剛用完早膳,他就回房去了。
她經過他房前時,他正在寫字,見她在門外看,他抬眼微笑,狀似隨意的拿起桌案上的白瓷水滴說。
「阿澪,幫我裝些清水來好嗎?」
她看見他桌上擱著一里紅紙,知他正在寫春帖。
遲疑了一下,她走上前去,接過那白瓷水滴,他黑眸更暖。
她轉身到廚房去裝清水,水缸里的水靜置了一夜,上層極清,丁點不混濁。她拿勺子舀起,將清水裝入白瓷水滴里,才又回轉。
他仍在桌案前寫字,桌前地上擱了一張又一張的紅紙春帖。
這男人寫的一手好書法,不只正字小指,便是秦篆、漢隸也萬般通熟,當然更擅行草。
每逢年前,應天堂里無論老少,都會請白露同少爺求上一幅字,回家貼在門上討個喜。
他的字好看,就連遠在揚州的冷銀光都會派人來討,一討一大疊,春福滿旺財這幾字是基本,招財進寶、吉祥如意更是少不了。
她本想擱下水滴就走,可那男人見她進門,卻只瞅著她,笑笑又道。
「阿澪,幫我磨些墨可好?」
他桌上硯台里墨水將盡,擱一旁待寫的紅紙還一大落,寫好的春帖更是被他擺得到處都是,都快沒踏地之處了。
這麼亂,看了就教人心煩。
「人來要,你便給嗎?」
「過年除舊迎新,求個吉利,討個吉祥,也是人之常情。」他笑笑說︰「我就隨手寫兩個字,讓人看了開心,何樂而不為呢?」
她看著這男人,擱下水滴,轉身。
他以為她要走,卻見那女人彎身開始收拾地上陰干的春帖,教他唇角笑意更深,垂眉斂目,繼續低首寫字。
阿澪收了春帖,回到桌邊,見他已重新開始寫字,天光斜斜從窗門透進,映照在他正書寫的春帖上。
那是「如意」兩字。
她知來討字的人,不是個個都識字,應天堂里的大夫、生徒或許還識得不少字,可其他人有大半是附近種藥材的鄉野村夫,所以他也不寫難,就一個字、兩個字的寫。
幾年前,她其實听冬冬說過,附近的人們就是拿到個「福」,討回個「滿」字,就開心得很,若運氣好拿上個「財」字,就是窮也窮開心,回家也同鄰人炫耀獻寶。
宋家少爺的墨寶呢,可不是人人都有的。
就因如此,方搞得一傳十、十傳百,現在年前他都要花好些日子來寫春帖。
誰知他也不嫌煩,人來要,他還真是來者不拒。
桌案後的男人笑盈盈的挽袖提筆寫著字,一臉閑適。
瞧著他那臉,一顆心,莫名收緊。
打那回起,他去哪兒都會同她說。出門前,還會問她有沒有想吃的什麼,想用的什麼。回來時,定也會為她帶上一份。
他以前也帶的,可她那時還能騙著自己,是他自個兒貪嘴愛吃。
可如今,她知他是特地為她帶上的。
見他桌案上待寫的春帖還一大落,硯台里的墨水卻已用盡,到頭來,她還是拿起了那松煙墨條和水滴,在硯台里滴了些水,替他磨墨。
他見了,沒多說,只笑著,繼續挽袖寫字。
不多時,他便發現,他若拿硬毫寫楷書,她便將墨磨濃些,若換軟毫寫行草,她便將墨磨得淡些。
察覺這事,不由得又瞧她,只見眼前的女人,坐在桌案前翻看著從書架上拿來的書籍,偶爾才會隨手挽袖替他磨墨,她看似無心,他卻知她其實一直注意著他,方會隨之調整墨水濃淡。
一顆心,更暖。
笑更深。
他下筆行書更加暢快寫意。
窗門里,他行文寫字,她磨墨看書。
窗門外,點點白梅,隨風搖曳。
白米在水里搖晃著。
她伸手舀起一些大米,輕捏摩挲,確定它們泡軟了,方將其盛在大碗中,擱到小石磨旁,將那泡軟的大米分次放入石磨里,和水一起磨成白米漿。
這屋原來的主人,是他外公,想來也是個貪吃之人,才會搞來這石磨。
現磨的,總是比較香。
他嘴那般刁,那麼貪吃,怕也不是沒原因的,
她將磨好的米漿拿回廚房,添了些許油,攬拌均勻,一邊仔細調整漿水的濃稠,再小心把米漿倒了一層至鋪了棉布的竹編蒸籠里,讓那白淨淨的米漿均勻鋪了薄薄一層在其上,然後再倒至另一層蒸籠里,直到每一層都確實鋪勻了,最底下一層還撒了一碗碎絞肉和蝦米,方掀開一旁灶上大鍋鍋蓋。
鍋蓋一掀,滾滾白煙瞬間盈滿一室,她將蒸籠層層疊起,放到熱燙燙的大鍋里,讓它兀自蒸著,她方轉身去備其他佐料。
蔥末、蒜末,再拌上些許添了蝦米的醬油,些許醋,些許酸菜,撒上些許胡椒,些許花椒。
她試了下味道,又添了些酒,嘗嘗差不多了,剛好去把蒸籠起出大鍋。
蒸這米漿不需多時,就讓它成形即可,她每層都放極薄,不多,蒸煮一會兒就已定形。
打開蒸籠,里頭米漿已成一大片白面一般模樣,她拿筷掀起,那一大片以米漿做成的粿片,看來十分白淨,薄能透光,她連棉布一起,將其一一從蒸籠里取出,晾在竹竿上,與米粿分離的棉布就擱一旁木桶里。
順手還燙了幾葉青菜,撈出了青菜,又擱了兩顆蛋到大鍋水里。
粿片燙手,竹竿上晾一會兒方涼些,她取下擱在砧板上,疊成小被子一般,拿方頭菜刀,將其切成細條,和燙好的青菜,一塊兒擱到面碗里,再把大鍋里的雞蛋撈出來,到這時,蛋也熟了,她將其剝了殼,切成對半,放到面碗中。
一碗白淨透亮的米粿條,擱在翠綠青菜上,再加上水煮蛋的黃,最後她方淋上先前備好的酸咸佐料,看來就讓人口齒生津。
她才剛備好,那男人已聞香而來。
「好香啊,今早吃米粿條嗎?」
她沒多應答,他已笑著自顧自把蒸籠上最後那添了碎肉、蝦米的米粿,拿筷子折疊夾起,包了兩個小被子,擺在兩面碗里。
「喏,你一半,我一半。」
「我有說要分你嗎?」她哼聲,卻沒攔他。
「這就兩碗,當然你一碗、我一碗,難不成你想獨吞嗎?」他半點不客氣的端起面碗,走出廚房,到那廳室里,方將其擱在桌上,回頭瞅著她,笑著說︰「再好吃的東西,吃多了也會膩的,一碗剛剛好,兩碗就多了。」
她跟在他身後,還是忍不住要道︰「一會兒給冬冬吃,那就不多了。」
「冬冬午後才來,米粿得趁熱吃啊,冷了就粘一塊兒了。」他恬不知恥的說著,一雙筷子快速的將那粿條同調料攪拌一起,撈了一口進嘴里,然後露出心滿意足的笑。
阿澪瞅著他那笑,心頭莫名又緊。
她挪開視線,這方不再多說,就拿起自個兒的筷,拌著自個兒碗里的粿條,慢慢吃了起來。
「剛做好的粿條軟女敕微溫,早上吃,配上清茶,特別舒服。」他在晨光中,捧著面碗,邊吃邊道︰「包了碎肉、蝦米的熱粿片,吃來更是舒心暖胃。」
他瞅著她,笑著說。
「以後咱們一早都吃這吧。」
她沒吭聲,他也不追逼,只笑笑的吃著他的米粿條。
阿澪不懂這男人在想什麼,最近越來越不懂。
過去這兩年,這兒的日子很平靜,很安適。
白露,蘇小魅,冬冬,蘇里亞……
還有他。
鬼島上的時光,悠閑自在,教她幾度都忘了,自己為何身在這兒。
越是如此,心越慌。
為了她自個兒也說不清楚,講不明白的原因,一顆心就是慌。
有時候,突然就恐慌緊張了起來。
卻不是因為有妖魔鬼怪闖了進來,不是因為夢到有魑魅魍魎追殺著她。
為了什麼呢?到底是為什麼?
她不曉得。
可總是突然的,就覺得喘不過氣來,萬般的難受,就是在迷魂陣里亂走,走到腳破腿麻,仍無法消去那沒來由的胸痛、郁悶,那發不出的火,那說不明的慌。
慌什麼呢?有什麼好慌的,有什麼好慌?
她在鬼島這兒,沒妖找得到她,沒魔找得到她。
只要他不死,只要他不死,她大可以在這兒過她的安生日子。
可一顆心,驀然又縮,緊且痛。
疼得她屏息,痛得她身顫,手里的面碗,差點就這樣撒了。
一雙大手,覆握住了她的,幫她端好了碗。
「怎麼,哪兒不舒服嗎?」
她抬眼,看見眼前男人,他臉上仍帶笑,眼中透著教她心顫的什麼,剎那間,像被燙著似的,她匆匆抽手,起身走開。
他坐在原位,看著她頭也不回的走出門去,沒開口喚她,沒伸手攔。
蘇里亞在她進入林子里時,張開翅膀跟上去。
他瞧著她的背影,端著那碗米粿,臉上笑容不再,半晌,方慢慢舉筷,把她剩下的那半碗米粿條,一點不剩的吃完。
他什麼也和她討著。
一碗米粿,半顆饅頭,一杯清茶,一碗蜜豆腐,只要在她手里的,他都想嘗一口。
到後來,甚至在她回自個兒房里午睡時,醒來就見他側躺在身旁。
「你在這做什麼?」
她嚇了一跳,匆匆爬起,卻听他老神在在的說。
「我那兒曬,你這兒涼多了。」
他笑著說,一邊不忘搧著扇,對著她搧。
她無言以對,搞不清他是怎麼回事,這男人怎麼越來越無賴,她卻又拿他沒轍。
這屋是他的,島是他的,這里一草一木一花一樹,就是床被枕頭都是他的。
剛開始,若白露、蘇小魅、冬冬上島時,他還規矩些,可不知從何時起,他就是連避也不避了,弄到最後,反倒是她不敢靠他太近。
就連入夜後,噩夢上門,她也忍著不去找他。
一天兩天,三天五天,到了第七天深夜,他推開了她的房門,神色自若的走了進來。
「我打翻了茶水,弄濕了被鋪。」他在她身邊坐下,噙著笑問︰「今夜收留我一宿吧?」
先不提他房里還有替換的被鋪,隔壁明明就還有間客房的。
可她看著眼前的男人,一個字也吐不出來。
她該死的再也受不了面對那些在黑暗中伸出的尖爪利牙了。
所以當他在她身邊躺了下來,伸手將她擁進懷中時,她完全沒有反抗。
那可惡的男人,在暗夜里輕輕的笑著嘆了口氣,吻去了她眼角滑落的淚水。
她不想靠近他,這家伙太可怕,讓她變得越來越軟弱,可她卻無法完全將他推開。
他的懷抱如此溫暖,讓她在深夜心安睡著,白日醒來卻更教她驚慌。
到這時,才發現,已太習慣這男人的懷抱。
她從來不曾如此依賴一個人。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何時呢?
她想不赦。
就是這一刻,真的開始感到害怕。
她試圖離他遠一點,試著再次對他不假辭色,可他完全不介意她的冷言相對,他總能笑笑的,做出讓她啞口的事,說出叫她無言的話,教她就是想對他冷嘲熱諷,疾言厲色,都說不出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