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爺(卷二) 第二十二章
日出時,懷里已空。
可身旁的被窩,仍是暖的,還殘留她身上的香氣。
緩緩的,他撫平那仍微暖的被褥,然後听見廚房那兒,有些許動靜。
他沒有去找她,只是起身穿衣,將地爐上剩余的開水倒在盆里,面對著門外草地,看著不遠處隨風搖曳的竹林,拿布巾在盆里浸濕,坐在桌邊慢慢擦了臉,他攤開牛皮,抽了一把醫刀,頓住,想了一想,又擱了回去。
整排的銀針和醫刀,在黑檀桌上,看來特別顯眼。
他將牛皮卷起,收起銀針與醫刀,擱到了身後書架上。
確定事情看來不會太刻意,他方勾起嘴角,把布巾放回盆里,不梳頭也不束發,就這樣起身朝前頭走去。
前室地爐已讓她掀開,她在里頭加炭火,把原本擱在上頭的桌子挪移到地爐旁。
方桌上,擺放著簡單的小菜,一鍋清粥。
那女人拿著碗,持著筷,正坐在那兒吃著。
桌面上沒他的碗筷,他自個兒去拿了,在桌邊坐下,舀了清粥,怡然自得的吃了起來。
她沒吭聲,沒抬眼,就是吃她自個兒的。
他吃了兩口,瞧著她,笑著說︰「還是你腌的醬菜好吃,酸甜爽口不死咸。」
滿桌的菜,樣樣都是白露昨兒個做的,就這醬菜是她之前隨手腌的。
阿澪不知他是故意還是真覺得好吃,只裝作沒听到,繼續吃她的。
夾著那醬菜,他將其放入口中,再吃一口清粥,閑聊似的噙著笑道︰「二師叔他老人家使喚我們幾個小的從不手軟的,每回大伙兒總累得汗流浹背,和做苦力有得比,餐食自然重油重鹽,可我老吃不習慣,總想著能回來吃點清粥小菜。」
這話,終讓她一怔,瞥他一眼。
這些年,他出門從不說他去哪,這還是第一次,他主動說了,他去了鳳凰樓。
也不知為何,過去一年,她越來越惱他出門時,總不交代他去了哪。明明這男人就是個牢頭,最好他是會和她交代去向,她卻莫名的惱,就是無端的氣。
眼前的男人神態悠閑的吃著清粥,好似方才月兌口說的,就是日常閑聊,她一時倒不知該怎想了。
「想吃清粥小菜還難得了四海樓的菜刀大師傅嗎?」她冷哼著︰「你就張嘴提一聲,人家還不立刻就給你送上來了。」
他又笑,再道︰「我們回來時,都三更半夜了,怎好意思麻煩菜刀叔叔,當然就自個兒隨便吃了。」
「冷銀光呢?」她又問。
「不知,大概在她房里睡覺吧。」他眼也不眨的笑回︰「這你要去問阿靜了,銀光是他發妻,又不是我的。」
她一怔,只見他笑看著她說︰「就算她真的弄了些啥好料,也便宜不到我身上,八成都給阿靜獨享了。」
他心情愉悅的再夾了一塊蔥蛋入口,笑咪咪的又道。
「所以說,還是回來自家好,啥也會有我一份呢。」
她瞪著他,有些莫名。
方才這話,是不是好像有哪里不太對,他該不會是在暗示什麼,
可她真要找那語病,又說不出到底哪不對勁,但瞧著他笑看她的眼,心頭無端又亂跳了起來,教她不由得垂眼閃避他擾人的視線。
豈料,她才把剩下的兩口清粥送入口,卻听他打了個呵欠,又開口。
「說真的,二師叔給的活,還真不是人干的,一日之內來回千里,真是讓我這把骨頭都快散架了。」
她一怔,忍不住又偷瞄他,這才發現,眼前男人確實一臉疲憊,發沒梳、須沒刮的,邊吃一手還撐著自個兒的臉,一副愛困的模樣。
「他差你干啥活?」
「跑腿。」他說。
阿澪原以為他會用這兩字敷衍了事,只低頭繼續吃她的粥,誰知卻听他繼續道。
「揚州人多,外來者眾。」他瞅著她,捧著手里的熱粥,雲淡風輕的說︰「人鬼妖魔都混雜其中,鳳凰樓在那要營生,總不能讓自家地頭亂了,二師叔平常沒事除了得和人打交道,也得和鬼差、妖魔周旋,他雖然足智多謀,可也沒三頭六臂,偶有分身乏術之時,就會召我們幾個小輩去幫忙。十年前,我為求那大黑金剛杵的下落,知他不可能直接告訴我,便主動說要替他老人家跑腿。」
這話,又教她一怔,不禁抬眼。
之前她便知,他為了得到那大黑金剛杵,做了些什麼,在雲娘來之前,他讓她看過其中一些畫面。
跑腿,說得多簡單。
鳳凰樓主都覺得麻煩的事,怎麼可能會簡單?那男人要他面對的妖魔鬼怪,可都不是尋常角色。
瞧她抬眼,眼前男人用那雙半合的眼,揪著她,勾起嘴角。
「這些年,一出島,大半都是去他那兒,去跑腿。」
心頭,輕輕又一跳。
她瞅著他,戒慎的說︰「你和我說這做什麼?」
「也沒啥。」他直勾勾的瞅著她,輕言淺笑︰「就只是想讓你知道。」
阿澪聞言,輕啐一句。
「無聊。」
說著,她匆匆起身把碗拿去洗了。
被那女人扔在桌邊,他也不介意,他可沒錯過她起身走開前,臉上浮現的那抹紅暈。
心情愉快的,他噙著笑,看著她在廚房窈窕的背影,繼續把手上碗里的清粥吃了。
她洗了自個兒的碗之後,也沒回房,等他把吃完的碗盤收過去時,她塞了一塊抹布給他。
「去把桌子擦一擦。」
他認分的擦了桌,她則幫他洗了碗。
這一日,雲淡風輕。
白雲在藍天上拉成了絲,雁鳥為了過冬,成群南飛。
吃完了早飯,收好了碗盤,兩人回到他房里習課。
這兩年都是這樣的,平日若無事,她便教他巫文,他則教她法陣符文。
可往日,他都會在用膳前就將屋子里的被褥收好,今日她一進門卻看他根本沒收被褥,昨夜那被褥還在地板中央,莫名凌亂。
她一頓,僵在門邊。
「怎麼?」他跟在她身後,停下腳步,然後才道︰「啊,抱歉。」
男人沙啞的聲帶笑,在耳畔響起。
「方才聞香餓醒,沒來得及收拾。」
那聲嗓,莫名慵懶,靠得極近,教她雙耳都熱紅起來,無端想起昨夜他便是靠得這般近,用這樣的聲嗓,同她說那話,教心口一停。
還未及反應,他已從她身邊走過,上前收拾那凌亂被褥。
有那麼好一會兒,她真是進也不是,退也不是。
可他卻好似真是無意,收了床被,打開了地爐板。
見狀,她也只能走上前,把從前頭提來的紅泥小爐里的炭火,移入這兒的地爐中。
他掏出了寶相花銅鏡給她,讓她將那文字輪展開,挪移到他出門前,兩人學習的地方。
當她在找字時,他替水滴注了水,在硯台上磨了墨,還從紙櫃里拿出宣紙,再從筆架上拿了一支筆來。
不多時,兩人便坐在桌案前,再次開始習字。
明明什麼也同以往一般,可今日她卻始終無法專心,方才晨光下凌亂的被褥,一再浮現眼前,昨天深夜他的低語也總在不經意時會跳出來。
每回他靠得近些,她就不由自住屏息,偏生他老朝她靠來,一會兒換紙,一下子磨墨,跟著又拿水滴在硯台里加水,然後再磨墨。
再不就湊到她身旁問這字那字,好不容易這少爺終于不再亂動了,卻在她說話講解時,一再呵欠連連。
到最後,更是莫名其妙就往她這兒越湊越近,越湊越近,近到幾乎都要偎靠到她身上了。
阿澪再忍不任,終于回頭瞪他。
「喂,你——」
她話未完,就發現那坐在她身旁的男人,雖然靠得很近,卻不知何時早曲膝撐著腮幫子睡著了。
他一半的臉在他自個兒手上,額際卻只差一寸不到,就要落在她肩頭上。
她僵在原地,本想伸手把他推開,抬手之際,卻看見他眼下疲倦的陰影,瞧見他臉面上未刮的胡碴。
這男人家教甚嚴,雖然性格有些散漫,自身的顏面整潔卻一直都打理得很好。
不知是不是因為知道自個兒長相俊美,不像一般男人喜蓄長胡,他同他爹一樣,都不留須根,總是日日把自己臉面修得干干淨淨。
這些年,她還真的很少見他這樣不修邊幅。
她知,他真是累了,才會這般。
他沒因她惱怒的叫喚醒來,仍閉眼睡著,她可以看見他長長的眼睫垂著,看見他眼角眉梢的倦,還有在他撐臉的左手手腕上,一道不知從何而來的擦傷。
那擦傷微微紅腫,一路延伸至他垂落的袖子里。
昨夜她沒有注意,可如今再一細瞧,他右額也有一塊發青的瘀痕。
胸口莫名又一緊。
秋風悄悄拂來,揚起他垂落的發,那青絲不像之前那般烏黑柔順,看來倒有些發干,好似也帶著些許沙漠的風塵。
有那麼一個片刻,她幾乎忍不住伸手觸踫他,查探讀取他的心。
看他究竟是去了哪兒,遇見了什麼樣的事,才會把自己搞得這般疲憊。
他去了鳳凰樓,去見那傳說中通曉陰陽奇術,能與鬼差周旋的鳳凰樓主,她該要看一看的,查探看看有沒有什麼能利用的消息。
這世上沒有永遠不破的牢。
她總有一天會出去。
瞧著眼前這男人,她挪動懸在半空中的小手,輕觸他撐臉的手,可等真的觸到了,她卻只是忍不住哀著他手臂上,那道礙眼的紅腫。
該要看的,她想著。
就是擾了他歇息,那又如何?
他拘她在這兒,可也沒在客氣的。
她管他是不是在外奔波了幾日夜?管他是不是才剛和哪里的妖魔鬼怪大戰了三百回合?管他是不是夜行千里跑斷了腿,就為了能解開她身上那根本不可能得解的血咒,她管他做啥呢?
風兒,輕輕的吹著。
管他呢……
她想著,可看著他手臂上那道傷,瞅著他倦累的容顏,半晌過去,她還是將貼著他的手指,縮了回來。
算了,不差這一會兒。
他合著眼,青絲黑發在她手邊飄蕩。
阿澪將熱的指尖緊握在手心。
她若想看,隨時都能看的。
不差這一會兒。
她告訴自己,強迫自己把視線從他疲倦的臉上挪移回眼前浮在半空中的巫文,她試圖讓自己專心,伸手轉著那些巫文,找尋查看自己想要知道的事,可一顆心,卻仍浮動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