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寵逃妃 第七章
第三章
日光漫漫,滿園子的紫陽花開落得燦爛,池塘邊,小橋流水,綠蔭盎然,鋪著青石板的小徑上,立著一道縴秀人影。
只見蘇雲苒身著一襲緋色短襖與粉色撒花千褶裙,長發盤了個墮馬髻,簡單簪著幾朵琉璃珠花,臉上僅僅是略施脂粉,堪比花嬌媚。
她手里捏著一朵紫陽花,嘴里念念有詞,兀自想得入神,就連身後多了道人影也渾然不知。
「北冥有魚,其名為鮑。鮑之大,不知其幾千里也。化而為鳥,其名為鵬……」
翟砡停在三步之外,听著蘇雲苒一邊反復轉動手里的紫陽花,一邊瑯瑯背誦起莊子的「逍遙游」。
從她倒背如流的姿態看來,不難听出她對這篇「逍遙游」甚是喜愛。
翟砡美目揚兮,望著前方露出一截細女敕白頸的人兒,心下忽爾升起拘住這條大鵬的念頭。
「你人在南晉皇宮,頂著夔王妃的頭餃,難道還不夠逍遙自在?」
蘇雲苒一震,轉身望去,迎上一道紫衫飄飛的偉岸人影。
「雲苒見過王爺。」她掩下水眸,捏緊了手里的紫陽花,朝翟砡福了福身。
「江信來了,你要見他嗎?」
蘇雲苒心下詫異,面上卻不動聲色的婉拒︰「昨夜我已如實相告,我與江信之間的關系清清白白,沒有半點曖昧之情,王爺若不信,大可以盡避去問江信。」
翟砡笑笑反問︰「你如何曉得本王召江信入宮,是為了問明你與他的關系?」
蘇雲苒細腰彎得更低,雙眸亦不敢抬,小心翼翼的道︰「過去六年來,是我讓江信打著夔王信使的名義,帶著皇京里各式好吃好玩的物事來青侖見我,如若王爺想怪罪,那便沖著我來吧!」
翟砡上前一步,挑起那張艷壓滿園嬌花的臉蛋,在她詫異的目光中,慢條斯理的劫走她手里的紫陽花。
他撥弄著紫陽花,半掩下的長長睫毛,被陽光折射成淡金色,白皙勝雪的面龐,俊美得仿若一尊白玉觀音。
蘇雲苒膽戰心驚的覷視著,不明白這滿園子的紫陽花他不摘,偏偏要搶她手里這一朵……
翟砡卸去了紫陽花的睫,轉手將花別上她的發髻,隨後揚起一抹令人目眩的笑容。
「王妃堪比花嬌,怕是皇宮里所有的花兒,都比不上王妃的半點美麗。」
「……王爺過獎了,依我來看,王爺才是真正美過百花的人兒。」
被一個容貌美若天上仙人的男子這般贊美,饒是素來沉得住氣的蘇雲苒,亦不由得赧然紅了臉。
「本王在宮中忙于朝務,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如今王妃能來宮里陪著本王,往後本王便有個能噓寒問暖,說些體己話的自己人,當真甚好。」
望著她頰上漸染紅暈,以及少見的窘態,翟砡竟然覺得心情大好。
昨夜,他翻來覆去,徹夜尋思,想著該拿這個王妃如何是好?
他是該依她所願,給封休書,放她離開,抑或把她留在身邊,當一個樂子,閑暇無事便逗一逗。
不得不說,蘇雲苒是少有的明白人,盡避她一直養于深閨之中,可她確實滿月復經綸,胸懷大志,有著南晉女子少見的過人膽識。
且不說新婚夜上他一時大意,遭她所蒙騙,光憑她能如此沉得住氣,騙過了衛國公府上下,便可看出她是個心思細膩,懂得明哲保身之理的聰明人。
「王爺應當不是真心的吧?」蘇雲苒不安的提嗓,一雙明眸直瞅著翟砡。「皇宮里什麼樣的人都有,應當不缺我這樣沒什麼見識的姑娘,我何德何能?」
「不錯,宮中什麼樣的人都有,但就是沒有你這樣的人。」
「啊?」她蹙起秀眉,一臉茫然。
翟砡伸手撫過她鬢上的紫陽花,如此親昵的舉止,再次引來蘇雲苒一臉窘態,兩只白瓷似的耳朵染成緋紅。
望著她面頰微紅,明眸水艷,欲言又止的緊抿紅唇,這般羞澀神情煞是嬌媚,教人無法移開雙眸。
翟砡心下一定,笑道︰「本王在宮中甚是寂寞,你且留下來陪著本王。」
蘇雲苒傻了傻,張嘴便道︰「王爺……您不是在拿我尋開心吧?還是說……王爺當真為美色所惑……不可能的,王爺您自個兒的美色都能迷惑天下人了,我這樣區區的庸脂俗粉,怎能入得了王爺的眼。」
見她極力丑化自己,翟砡面上笑意更濃,道︰「本王確實是被王妃的美色所惑,王妃這般國色天香,怕是天下沒有一個男子能抵擋得了。」
蘇雲苒當真傻了,這回不必演,一張嘴便是磕磕巴巴的︰「王、王爺莫要笑話我,我這般庸俗之人,怎能與王爺相比?」
「你是本王明媒正娶的王妃,怎會是庸人?誰膽敢說你是庸人,那便是與本王過不去,本王必定不會輕饒。」
翟砡是故意的!看他一臉笑意,語氣半真半假,分明是在逗著她玩兒。
「王妃初來乍到,對宮中地形不甚熟悉,記得讓宮人們伺候陪同,莫要迷了路,本王去偏殿見江御史,王妃若是倦了,便來偏殿找本王。」
翟砡用著親昵的語氣吩咐道,听得蘇雲苒一臉面紅耳赤,渾身不知所措。
「不——不是的,王爺,我話還沒說完呢!」
見翟砡置若罔聞的轉開身,慢悠悠地往前走,蘇雲苒連忙提起裙擺追上前。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筆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
低沉的聲嗓緩緩背誦著「逍遙游」,蘇雲苒不禁一怔。
「可是我不信。」
翟砡驀然停下腳步,他側過身,美眸斜睞,嘴角上揚。
「什麼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這些我一概不信。虎死留皮,人死留名,若要永垂不朽,唯有揚名青史,成者為王,敗者為寇。」
「王爺……」她滿眼困惑,不明白他為何會對自己說及這些話。
「既然我注定當不了皇帝,那我自己去爭,去搶,哪怕遺臭萬年,也好過把皇位拱手送人。」
听見這大逆不道的話,蘇雲苒心下一凜,連忙低頭福身。
這一低頭,鬢間的紫陽花跟著落了地。
只見一只繡著盤金驪龍的紫綢靴子往前一踩,將紫陽花踩成一團花泥。
蘇雲苒屏住呼息,悄悄揚起眸光,望著翟砡那一臉的笑容可掬,心下明了,他這是在警告自己,別想動什麼歪念頭,否則下場就如這朵花一樣……
「本王放你在宮中自由逍遙,除去本王,誰也不能動你半根頭發,這樣,你可願意留下?」
「……承蒙王爺厚愛,能陪在王爺左右,是雲苒的福氣。」
翟砡自當嘵得,她這是不情不願的答復,即便如此,他仍是想留下她。
「高處不勝寒,本王獨自在宮里度過長日漫漫,不免覺得有些寂寞,往後能有個人惦記著本王,不知該有多好。」
他這是在向她示愛?蘇雲苒起了一身寒顫,不敢再往下深想。
「蘇雲苒,本王知道留你下來,是委屈了你,但本王絕對不會虧待你。」翟砡淡淡說畢,轉身離去,留下一抹挺拔颯爽的背影。蘇雲苒直起身,目送他的身影漸遠,嬌顏一片愁雲慘霧。
都說夔王心思深不可測,如今近身交手,當真是讓她無從捉模起。
他莫不是為了報復她的欺騙,方會把她留在身邊?無論如何,只要他一日不給休書,她便一日不得自由,可是他不肯給,她又能怎麼著?
罷了,罷了!既然這一劫躲不過,她也只能欣然面對,見招拆招了。
望著地上那一團被踩爛的花泥,蘇雲苒心下警惕,斷不能惹毛了翟砡,否則下場堪慮。
只要她事事順從,等到翟砡的氣消了,便會覺著她礙眼,自然會把她攆出宮外。蘇雲苒反復這般安慰自己。
她左思右想,不知在翟砡的質問下,江信會否說漏了什麼不該說的?不成不成,她得去听听看,萬一江信說了翟砡不愛听的話,他倆都會遭殃。
蘇雲苒神色一凜,提起裙擺便往偏殿去——
偏殿明間里,斜陽透窗曬入,窗邊雕花烏木茶幾上,擺著一只鑒金盤龍香爐,檀香裊裊,燻滿一室。
翟砡端坐在紫檀木羅漢榻上,手上端著青花瓷茶碗,美目流轉,打量著跪在底下的江信。
論樣貌,江信不及他;論家世,江信更不及他;論學識,甭說是江信,放眼整個皇族,無人能及他。
蘇雲苒再如何傻,也不會喜歡上江信……只是,這兩人到底是青梅竹馬,有著深厚的情誼,就怕一個拿捏不好分寸,便會暗生情愫。
「江御史,本王十分好奇,你與蘇雲苒是什麼樣的關系?」
江信冷汗涔涔的回道︰「回王爺的話,微臣與王妃同拜一個師傅門下,說來赧顏,微臣的才識遠不如王妃,自小便受盡王妃的欺負……及長之後,微臣與王妃情同兄妹,未曾有過男女私情。」
翟砡掀起茶蓋,低垂美目,望著茶碗里的葉梗浮動,緩緩揚嗓︰「本王想知道,過去蘇雲苒在衛國公府里,為何要裝作鴛鈍愚笨?又為何她會說,她的生母遠在西涼?」
「王爺有所不知,王妃的生母柳氏本是京中一處繡坊的大家閨秀,因為貌美而聞名皇京,有諸多名門貴族愛慕之。後來,衛國公胞弟求愛不成,竟然心生恨意,強行玷污了柳氏,柳氏憤而告官,這件官事卻讓衛國公府壓了下來,之後,柳氏懷有身孕,衛國公府便以千兩換之,並且為了不影響衛國公胞弟的仕途,便將當時尚在襁褓之中的王妃,歸在衛國公的名下。」
撥弄茶蓋的大手一滯,翟砡揚眸睞去,問道︰「這麼說來,衛國公並非蘇雲苒的生父?」
「正是如此。」江信一臉五味雜陳的講述著︰「衛國公府將王妃視作家丑,又非衛國公己出,自然冷落待之,只是身在官宦之家,子子孫孫俱是交涉籌碼,作為女子,更是貴族間攀親結盟的最好棋子。王妃生怕自己會被衛國公府當作籌碼,自幼便懂得隱藏鋒芒,是以京中權貴俱知,蘇二小姐鴛鈍笨拙。」
偏殿外,豎耳竊聞的蘇雲苒,咬緊下唇,面上隱約可見羞慚紅光。
她不堪的出身,一直是她心底跨不過去的坎。
她本來應該喊衛國公一聲伯伯,卻成了掛在衛國公名下的庶女,而她喊的叔叔,卻是她的生父。
當她從府中奴僕口里得知自己的身世,終于明白,何以整座衛國公府上下,對她俱是萬般鄙夷不齒,仿佛她是一個骯髒的物事。
可她未曾輕賤自己,只因她清楚自己的能耐,她不是一個會讓人宰割的閨閣女子,她總想著,有一天離開衛國公府,去尋她真正的娘親。
偏殿里陸續又傳出江信的聲嗓——
「王妃曾經托付微臣去尋柳氏,可微臣前去繡坊打听,才嘵得當年柳氏不甘受辱,偏偏柳家人又畏怕權貴,收下了千兩銀子,柳氏憤而與柳家斷絕關系,柳家人只知她隨一支商隊去了西涼,從此音信全無。」
偏殿外的蘇雲苒已是淚流滿面。
偏殿內遲遲未聞翟砡開口,她自覺丟人,已听不下去,轉身便倉皇離去。
翟砡眸光一轉,望向偏殿空蕩蕩的門口,神情若有所思。
他沒料到蘇雲苒的身世竟是如此,莫怪乎她這般小心翼翼的隱藏一身光芒……可以想見,從前她在衛國公府過上寄人籬下的日子,為了保全自己,不得不喬裝愚笨的蘇二小姐。
江信又道︰「王爺,王妃身世多舛,自幼看盡人情冷暖,她在衛國公府里一直活得謹小慎微,當年她怎樣也料想不到,衛國公府竟會選擇將她嫁入夔王府,為了保命,她只得繼續假扮愚笨的蘇二小姐。」
翟砡眉頭微微一挑,反問︰「為了保命?難道嫁給本王會丟了性命不成?」
「王爺誤會了,微臣不是這個意思……」江信急得滿頭大汗。
「罷了。本王明白你的意思,在世人眼中,本王是個懷著謀逆之心,逼死兄長謀奪皇位的奸臣,嫁給本王確實是與豺狼為伍,莫怪蘇雲苒要想著如何保命。」
听著翟砡這席自我解嘲的挖苫,江信不由得愣了愣,他真沒想過,原來夔王自己亦清楚世人對他的評價,這樣說來,他確實是個明白人,清楚自己在做什麼……這樣的人,尤其可怖。
「過去數年,你打著本王的名義,時常去青侖見蘇雲苒,你就不怕哪一日被本王逮個正著,問罪于你嗎?」
翟砡面上揚笑,語氣輕柔,絲毫不像是在怪罪于江信,反令江信直打寒顫。
江信到底已在官場上打滾數年,日日上紫微宮請安,五日一次早朝,幾乎天天能見著代理朝政的夔王,他見過夔王喜怒無常的面貌,亦親眼見過他藐視王法,親手殺了對他大不敬的官員,翟砡治政手段之凶殘,朝中百官有目共睹。
江信忙不迭地跪下來,顫巍巍的回道︰「微臣罪該萬死,還請王爺息怒!」
翟砡笑道︰「要讓本王息怒的話,你得答應本王,往後不論蘇雲苒再找你幫忙,你都得拒絕她,還有,你與她絕不能私下會面。」
這……這怎麼听都像是打翻了醋壇子?
江信雖然心下覺著古怪,卻也不敢忤逆,連忙應諾。「王爺且放心,微臣謹遵王爺之令,定會恪守本分。」
「甚好。」翟砡這才揚起滿意的笑容。
江信悄悄抬眼,望著翟砡那抹笑,心下驚詫道︰莫非……夔王當真對蘇雲苒動了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