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掌佳茗 第三章 喜堂削顏面
陽城東邊,一條寬直的大路上,陸家的府邸佔了整條街,此時府內處處張燈結彩,府外車馬絡繹不絕,來訪的賓客個個都攜了重禮來吃喜酒,衣香鬢影,一派喜氣洋洋。
新娘子已于一刻前下了花轎、跨過火盆,如今正羞答答地牽著新郎手上的紅彩帶,兩人一前一後,緩緩來到氣派敞亮的正廳。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對拜。」
「禮成!送入洞房……」
「且慢!」一道溫和的嗓音驀地揚起,懶洋洋的,乍听之下並無攻擊性,彷佛只是隨口這麼喊了一聲。
眾賓客聞言,卻是同時一震,認清來人後,人人眼里皆是燃起了熱切的火苗,眼楮一眨也不眨,滿心期盼著能看一出好戲。
誰都知道,這兩年蘇家與陸家在江南的茶葉市場上爭得厲害,陸家雖然憑著之前打下的江山,至今仍穩穩地踩著蘇家一頭,但這蘇家少主也不是好相與的,機變百出,手段精明凌厲。
最教人驚奇的是陸振雅和離的前妻如今竟成了蘇景銘的女人,兩人還攜手來賀陸振雅再娶續弦,這其中種種精彩駭俗之處,不說個三天三夜哪能暢快!
明知在場諸人都等著看笑話,陸振雅仍是一派淡定,轉頭精準地面對蘇景銘出聲的方向。「蘇兄有何見教?」
「見教不敢!」蘇景銘笑得溫文儒雅。「陸兄,咱倆從前在書院也曾有過同窗之誼,小弟素來仰慕陸兄才華洋溢、足智多謀,今日是你大喜,我怎麼能不來討一杯水酒喝?」
「那便請蘇兄稍候,在下將內人送回洞房後,自會來敬蘇兄一杯酒……」清亮的眸光掃室周遭一圈。「也謝謝今日所有特意撥冗來參加我陸府喜宴的貴客,在下甚感榮幸,銘感五內。」
「好說、好說。」
陸振雅語氣溫煦,眼神也看似平靜無波,眾人觸及他的目光,卻不知怎地心跳都亂了一拍,略不自在地避開視線。
陸振雅輕輕拉了拉彩帶,示意月娘跟他走,月娘正欲舉步,只听蘇景銘好整以暇的聲音又響起。
「陸兄,何必急著入洞房?大伙兒都還沒看過新娘子呢!」
陸振雅動作一頓,月娘更是暗惱,用力咬了咬唇。
這蘇景銘明顯是來挑釁的,故意當著眾人的面給陸振雅難堪,偏還一副含笑打趣的口吻,實在可惡!
陸振雅忍著氣,淡淡開口。「在下與娘子是依循古禮而成親,且娘子初為新婦,必是心頭忐忑的,不便就此見客,還請各位體諒。」
這話說得客氣,其實是暗示蘇景銘不知禮數,但蘇景銘也不知是听不懂,還是執意挑事,又笑著揚嗓。
「陸兄向來清高,見過的世面也多,尋常女子怕是難以入你的眼,小弟听聞你這位新娘子出身鄉野,是個農家姑娘,倒是好奇是否有何特別之處……」說著,蘇景銘有意無意地停頓數息,等著自己這番言語在眾賓客心中發酵生疑,見火候差不多了,才又繼續添柴。「在座皆是親朋故舊,就讓新娘子見個禮又何妨?陸兄如此在意,莫不是怕含在嘴里的寶貝不小心讓人給叼去了?」
最後一句話一落,蘇景銘當即朗聲笑起來,就好像只是交情好的兄弟間隨口說了一句無傷大雅的玩笑話。
但這可一點都不好笑啊!
眾人看看低著頭藏在紅蓋巾底下的新娘,又看看小鳥依人地偎在蘇景銘身旁的潘若蘭,莫非這蘇景銘叼了人家一個寶貝還不夠,還對另一個有肖想?
陸老太太變了臉色,宋青更是為主子感到盛怒,忍不住開口。
「蘇大爺,請你慎言!」
蘇景銘淡淡睨他一眼。「我與你主子說話,有你這個奴僕插嘴的分嗎?」
宋青一凜,氣得握緊雙拳,扣在手間的銀針差點就想不顧一切地發出去,陸振雅彷佛感覺到他的情緒,安撫地拍了拍他臂膀,上前一步,朗聲揚嗓。
「阿青從小就跟在我身邊,與我同吃同住,我倆雖名為主僕,實則比親兄弟還親。且阿青為人端方,重情重義,我對他只有百般信任,不像有些人,明著與你稱兄道弟,背後卻能陰險地捅你一刀,眼中只有自私自利,何來義氣可言!」
陸振雅嘴上固然是在稱贊宋青這個好兄弟,卻誰都能听出他同樣是在嘲諷蘇景銘重利輕義,不值得相交。
蘇景銘笑容一斂,差點端不住臉上的表情,月娘的臉藏在紅蓋巾下,悄悄抿唇微笑。
想自己前世是如何匍匐在蘇老太爺腳下,祈求著他給自己與母親留一條生路,此時听陸振雅義正辭嚴的教訓這心機卑劣的小人,她心下倍感舒爽暢快。
見眾人投向自己與蘇景銘的視線開始帶上幾分嘲笑,潘若蘭不由得有些心驚膽顫,她拉了拉蘇景銘的衣袖,想勸他還是算了吧,卻見他陰沉冰涼的目光射來,頓時打了個冷顫。
不能教景郎在這種場合失了面子,既然他將自己帶來了,想必是盼著自己能派上用場。
潘若蘭想了想,硬著頭皮,故作委屈地看向陸振雅,柔膩揚嗓。「陸大爺,妾身知道你因為我的事,對景郎不免有些偏見,但感情的事是不能勉強的,景郎一表人才、氣度磊落,更待我如珠如寶,我心里也只有一個他,妾身對景郎……實在仰慕,情難自禁……妾身知道自己對不起你,你若是惱怒,就直接沖著我來吧!這輩子就算妾身欠了你的,來世我做牛做馬,必不敢有任何怨言。」
這番話,直接將兩個男人之間的不和定調為陸振雅被搶了女人,心中不忿吃味,而潘若蘭之所以選擇蘇景銘,也是因為他比自己的前夫更加優秀體貼。
好賤的女人!
月娘氣得咬牙,沒想到潘若蘭竟然這般自甘下賤,借著踩前夫一腳,高抬情郎,不惜弄髒了自己的名聲,也要捧著蘇景銘。
該說這女人愚蠢呢?還是那蘇景銘真的有這麼大的魅力與手段,能哄得她暈頭轉向?
月娘忿忿不平,陸老太太更是胸口發悶、渾身顫抖,起身指著潘若蘭,恨得泛紅了眼圈。
「賤婦!我陸家當年聘你為媳,真真是、家門不幸……都怪老身與我兒他爹,識人不清,差點誤了我兒終生……」
陸老太太一口氣喘不過來,眼前一黑,當即軟倒。
「老太太,您怎樣了?老太太……」陸老太太身邊的丫鬟頓時慌張起來,一邊替老太太揉著胸口。
陸振雅听見騷動,冷聲斥道︰「都慌什麼?還不快把我母親扶回房里!」
「是。」
幾個丫鬟忙護著陸老太太往後院去,一干來賀喜的賓客親眼目睹這混亂的場面,皆是瞠目結舌、吶吶無言。
廳堂內一片沉悶的靜謐,陸振雅眼楮看不見,卻能感覺到所有人看向自己的眼神復雜,似是同情,又帶著輕蔑。
他胸口一堵,頭更暈了,極力壓抑的寒毒又蠢蠢欲動起來。
不好!
見陸振雅身子搖搖欲墜,似是站立不穩,宋青臉色一凜,當機立斷朝門口守著的護衛比了個手勢,不一會兒,廳堂外便響起一長串劈里啪啦的鞭炮聲,如雷般的轟隆巨響驚得眾人都嚇了一跳。
趁賓客們注意力轉移時,宋青原欲上前扶陸振雅一把,月娘卻搶先一步,投入陸振雅懷里。
繡著嬌艷海棠花的綢巾翩然落下,她如乳燕投林,嬌嬌地依偎著男人,小臉埋在他胸膛,藕臂緊緊地環抱著他的腰。
軟玉溫香抱滿懷,陸振雅心韻彷佛都短暫地停了一息,強忍著腦門劇烈抽疼,嗓音微啞。「你……做什麼?」
「抱緊我。」她踮起腳尖,貼在他耳畔低喃。「我會撐著你,不會讓你倒下。」
陸振雅愕然,還來不及反應,月娘已揚起嬌脆急促的嗓音。「爺,月娘好怕……」
陸振雅愣了愣,半晌,會意過來,溫聲安撫。「不怕,只是鞭炮聲。」
他頓了頓,微微猶豫著,終于還是抬起雙手,搗住月娘如貝殼般瑩潤細致的耳朵。「我搗著你,這樣你就听不見了。」
他語氣溫柔,面上的神情更是溫柔似水,在如雷貫耳的鞭炮聲里,男人的手搗住女人的耳朵,一個那麼堅實可靠,一個那麼柔軟嬌弱,親匱又甜蜜的畫面就這麼安靜地定格在四周每個賓客眼里。
潘若蘭看得瞪大了眼,心下剎時五味雜陳,她從不知曉陸振雅也有這般體貼的一面,他看著自己的時候,從來是不帶情緒的……
不過是一個出身農家的野丫頭,能進陸家的門,也只是因為他的病需要沖喜,憑什麼那樣旁若無人地靠在他懷里,享受他的柔情密意?
憑什麼!
自己難道有哪點輸給那個野丫頭嗎?
潘若蘭胸口悶悶地堵著,一口氣差點喘不上來,蘇景銘譏諷地瞥了她一眼,接著望向與陸振雅親密相偎的女人,卻是若有所思。
鞭炮聲停了,陸振雅的手也緩緩松開了月娘的耳朵,指尖似有若無地撫過月娘耳緣時,激起了她一陣顫栗,耳根也隱約泛紅。
她這才感覺到自己這舉動有些不妥,當眾與他親密約莫也震驚了堂上賓客,她不自在地縮了縮,下意識地就想躲開,卻顧忌著他的身子,並沒有立刻放開他,只是悄聲低問,「你站得住嗎?」
溫熱的呼息吹在陸振雅頸間,帶著一抹女子特有的馨香,陸振雅頓了頓。「我沒事。」
他淡淡一笑,接過宋青撿起來的紅蓋頭,剛剛重新替她覆上,蘇景銘嘲弄的嗓音便響起。
「陸兄又何必多此一舉?許是老天爺的安排,要教我們大家伙兒都見見新娘,小弟實在好奇,究竟是如何如花似玉的小娘子,能得陸兄如此珍愛?」見陸振雅一臉沉冷,蘇景銘又連忙說道︰「是小弟說錯了話,畢竟沒有哪個新娘子願意被拿來跟夫家的前任娘子相比,小弟一時嘴快,請陸兄與小娘子千萬勿要介意。」
這分明是在暗示月娘覺得自己上不得台面,比不上陸振雅的前妻,這才不敢在眾人面前亮相。
陸振雅劍眉一蹙,正欲發話,月娘輕輕按了按他的胸膛,示意他稍安勿躁,盈盈轉過身來,脆聲啟齒。
「小女子素來听聞陽城書院學風嚴謹,作育無數英才,本以為蘇家大爺曾是我家夫君的同窗,必是有一番風骨的,想不到……」她刻意一頓,搖頭嘆息。「原來也是良莠不齊,不過爾爾。」
這話一出,不僅蘇景銘臉上難看,在場幾個還在陽城書院念書的子弟更是感到顏面無光,不覺紛紛望向蘇景銘,眼神怨慰,一粒老鼠屎能壞了一鍋粥,陽城書院的名聲可不能就此敗壞。
「蘇家大爺既然這般不顧禮節,小女子也沒什麼好不敢見人的……」縴縴素手一揚,果決地摘落了紅蓋頭,露出一張欺霜賽雪、清麗無雙的容顏來。
眾人震懾,皆倒抽了口氣。
據聞陸家這位新娘是在鄉間長大的,既不是大家閨秀,也稱不上小家碧玉,還有人碎碎閑言說是陸老太太因為唯一的兒子近日病重,才不得已听了算命的話,聘了這個農家丫頭來沖喜。
一個出身鄉野的姑娘,德容言功能好到哪里去?必然是粗鄙不堪,也難怪無論蘇景銘如何挑釁,陸振雅也堅持不肯讓自己的新娘子見了光。
卻是令人萬萬料想不到。這女子不僅言辭犀利,顏色更是一等一的好,絲毫不遜于潘若蘭,甚至更勝幾分。
數十道好奇審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月娘毫無所懼,只是嫣然一笑,一時如春夜花開,令人心醉神迷。
蘇景銘震驚地瞪著她,這陸振雅續弦的妻子竟是長得如此絕色?
他怔怔地,片刻才察覺自己失了神,頓時郁惱不已,壓抑地握了握拳。
長得好又如何?終究是個無知的鄉野村婦,小門小戶的,想必得不到什麼好教養,又如何能做好一個大戶人家的媳婦,掌得起一府的中饋!
月娘彷佛看透了蘇景銘內心所思,櫻唇一揚,似笑非笑,蘇景銘一愣,心頭登時警鈴大作。
自己是怎麼了?明明是來陸家踢館,借著惹惱陸振雅,趁勢當眾揭破他此刻早已沉祠纏身的真相,怎能糊里糊涂地被他這位新娶的娘子給帶偏了方向?
蘇景銘定了定神,轉向一旁默然不語的陸振雅,表面倒是看似從容淡定,任由自己的媳婦發揮,但那逐漸發青的臉色可掩不住他此刻正受著病痛折磨的事實。
「陸兄,你是怎麼了?看來臉色似乎不大好?」他假作關切地高聲問道。
月娘見蘇景銘目光落在自己夫君身上,暗叫不好,蓮步輕移,刻意擋住了陸振雅正苦忍冷顫的身子,一雙妙眸卻是望向潘若蘭,淡淡開口,「這位就是潘娘子吧?」
「是又如何?」潘若蘭眼神警惕。
「小女子出閣前,家母曾千叮萬囑,要我嫁入夫家以後,必當遵循三從四德,其實無須家母教導,小女子也必會對夫君全心全意,相夫教子,做好陸家的媳婦。」
兩個女人針鋒相對,頓時吸引眾人注目,一時顧不得觀察陸振雅,正好給隱在月娘身後的他一個喘息的余裕。
只見潘若蘭臉色難看,嘴唇褪了血色,微微顫抖著。「你說這話……是何用意?」是在嘲諷她紅杏出牆嗎?
「原來潘娘子听不懂?也難怪了。」月娘似笑非笑,沒再多說,卻人人都听出了她話中未盡的含意。
潘若蘭自然也領悟了,勃然大怒,恨得養得長長的指甲都掐入掌心肉里。「你……」
月娘卻是笑容越發燦爛。「如今想想,小女子其實應當感謝潘娘子,若不是你有眼無珠、背信忘恩,也不能讓我得了這個便宜,嫁得一個絕世好郎君。」
潘若蘭又驚又怒,說不出話來,蘇景銘掩下眼底對她的嫌惡,朝月娘一聲冷哼。「想不到陸家新任的主母是這麼一個伶牙俐齒的女子!倒是很會說話,只不過一個女人要想在這世上安身立命,可不能只憑一張巧嘴。」
「蘇大爺說得是,若是鎮日只曉得東家長、西家短,拿別人的家事來嚼舌根,自是落了下乘。」
一番話說得在場諸位賓客一個個都訥訥的,神情尷尬窘迫,他們可不就是抱著看熱鬧的心理在看這出戲的嗎?
「我家夫君滿腔誠意來求娶小女子,自然不是因為我會說話。」
「那是為什麼?」
「因為陸家是茶葉世家,而我朱月娘,擔得起做這茶家的主母。」月娘挺直背脊,吐字清晰,擲地有聲。
陸振雅剛剛調過息來,听聞此言,不禁心頭一震,即便看不見他這位新婦的臉,也能想象得到眼下她的神情該是如何堅毅,閃耀著咄咄逼人的神采。
這女人是哪里來的自信?
陸振雅正疑惑著,潘若蘭已沉不住氣,指著月娘就尖利地罵道︰「你倒是敢大言不慚!就憑你一個農家野丫頭?」
「潘娘子若不信,可願與我比試一番?」
「比什麼?」琴棋書畫、刺繡女紅,潘若蘭不信自己哪樣會輸給這野丫頭!
「茶家的娘子,比試自然與茶有關,不知潘娘子可有這膽識,與我斗茶?」
斗茶?
潘若蘭愣住,無措地看了蘇景銘一眼,而後者早已沉下了臉,眼神陰鷲。
蘇景銘踏著重重的步伐離開,潘若蘭幾乎是一路小跑地隨在後頭,就連坐上蘇家停在陸府的馬車時,蘇景銘都沒有回頭拉潘若蘭一把。
潘若蘭一愣,只得將玉手放上守在一旁的丫鬟臂上,提裙上了馬車。
車夫駕地一聲喊,馬車快跑起來,潘若蘭一時坐不穩,撲在蘇景銘懷里,慌慌張張地抬頭,郎君依舊是那副冷臉,她驀地感覺更委屈了。
「景郎,你生氣了嗎?」
蘇景銘不吭聲。
「我知道方才……讓你失望了,可我也沒料到那賤婢那般能言善道,把黑的都能說成白的……」
蘇景銘淡聲打斷。「你不會煮茶?」
「我……」
「會還是不會?」
潘若蘭一愣,吶吶地應。「從前在家里都是丫鬟奉茶給我的,後來嫁入陸家,你也曉得的,我根本無心與那陸振雅舉案齊眉,所以……」
蘇景銘冷哼。「連煮茶也不會,怎配得上做茶家的主母?你可是忘了?我蘇氏也是種茶、制茶起的家。」
潘若蘭听出蘇景銘話中含意,頓時大為著急,慌慌地抓住他衣袖。「景郎,你可別不要我,我、我那麼听你的話,為你做了那許多傷天害理的事,這輩子、這輩子就只能跟定你了……」
蘇景銘听潘若蘭又提起前事,心中暗怒,表面卻是神情緩和,溫聲安撫道︰「我沒說不要你,是我不好,自己心情不好,倒是牽連你也跟著受驚了。」
這番溫言軟語,說得潘若蘭眼眶微微泛紅,依向蘇景銘懷里抱著他。「景郎,你心情難以舒暢,我是明白的,可你方才對我那樣冷淡,妾身實在委屈。」
「對不住,你莫放在心上。」蘇景銘大手輕輕拍撫著,心頭卻是越發冷硬。
其實也怪自己沒能沉住氣,太急躁了,以為今日就能在陸振雅面前耀武揚威,一舉將他打落谷底,不曾想他新娶的娘子竟是個程咬金,殺得他措手不及,反倒在一干賓客前失了顏面。
蘇景銘咬牙尋思,腦海里驀地浮現出朱月娘在眾人面前笑意盈盈、侃侃而談的嬌俏模樣,一時也不知心頭是什麼滋味。
俗話說「妻好一半福」,陸振雅倒是命好,即便只是為了沖喜,匆忙之間竟也讓他找了個有能耐的,不像他懷里這位……
蘇景銘隱含嫌惡地瞥了潘若蘭一眼,後者毫無所覺,只是更依戀地摟抱著他。
若不是看她替自己生了個兒子,在陸家那邊也留下了一個孽根,尚有幾分利用價值,自己又何須與這愚昧的女人糾纏不清?
蘇景銘驀地深吸口氣,閉了閉眸,暗暗告誡自己沉下心來。
也罷,無論陸振雅再怎麼求醫問卜,他身子既中了那樣的寒毒,注定來日無多……此仇不報非君子,他只須耐心地等,總能抓住機會,一雪前恥。
蘇景銘冷然尋思,眼皮斂下,暫且掩去凌厲鋒芒。
因蘇景銘上門攪了這一出,陸振雅正好找到借口,說是新娘子受了驚,自己身為丈夫當好生安慰,不方便久坐作陪,賓客們也知主家的興致被掃了,很識相地只拉了陸振雅喝了三杯喜酒,便放他離去。
前院的喜酒匆匆散了席,陸振雅在宋青的護衛下回到後院,夜深人靜,月娘正獨坐在喜房內等著,見他進屋,連忙迎上。
「前院的酒席都散了?」
「散了。」
月娘扶陸振雅坐上榻,確定屋里屋外都是自己人,服侍他喝過湯藥,見他臉上有了些血色,才低聲開口問道︰「你身子好些了嗎?」
「沒事。」
「那就好。」她松了口氣,「要不你先沐浴?我去命人打熱水進來……」
「且慢。」他揚手止住她的動作,語聲淡淡。「你先坐下,我有話問你。」
這麼嚴肅?好像有點不妙啊。
月娘看著陸振雅淡漠的表情,想了想,略過屋內鋪著團花錦鍛座褥的椅子,直接就上了榻,在他身邊坐下,只與他隔了半個人的距離。
陸振雅一怔,感覺到一旁香風陣陣襲來,莫名感到不自在,清了清喉嚨,沉聲問︰「你會煮茶?」
「你是要問我,方才怎麼敢當著那麼多賓客的面對潘娘子下戰帖吧?」她抿唇微笑。
「你是不是怕萬一潘娘子真的應了我的賭約,與我斗茶,結果我根本不會煮茶,當眾出糗?」
他默了默。「所謂煮茶,可不僅僅只是把茶葉投入沸水里。」
「咦?不是這樣嗎?」她故作驚訝。「我在家里都是這樣煮的啊!」
「所以你這是在使『空城計』?」
「我是真沒想到那潘娘子膽子那麼小,竟然不敢接我這戰帖,就那樣慌慌張張地走了。」
她是在說笑,還是認真的?陸振雅發現自己竟有些猜不透這個女子。
「你……究竟懂不懂茶?」
她笑得狡黠。「懂又如何?不懂又如何?」
他又沉默了。
「無論我懂是不懂,夫君也都把我娶進門了,今日是你親自來迎親的,可不能反悔。」
她語氣輕快而俏皮,嗓音卻放得軟軟的、柔柔的,宛如帶著鉤子似的,撩人地撒著嬌。
陸振雅不覺想起方才在喜堂上,她依在他懷里時那軟綿綿的觸感,他驀地站起身。
月娘見狀,連忙伸手抓住他衣袖,「你去哪兒?」
「書房。」
她一愣,語帶幽怨。「夫君去書房,是要將我一個人丟在這里?」
陸振雅沒有回應,感覺到抓住自己衣袖的小手更揪緊了。
「夫君可莫忘了,今日是你我夫妻的洞房花燭夜,這府里四處都是下人的耳目,若是我今夜獨守空閨,明日又該如何拜見婆母……」
「你莫多想,我娘知道我這身子的情況,她老人家不會為難你的。」說著,陸振雅欲拂開她的手,她卻不肯松開,反而抓得更緊了。
「夫君,你誤會了我的意思,我不是……」月娘忽然羞澀起來。「妾身並非要求夫君與我圓房,我也明白你現下的景況,是不成的……」
不成?
陸振雅心中一滯,無論處在何等境地,只要是個男人,听到自己的女人說出這兩個字,那打擊還是十分強烈的。
偏偏月娘還看不出他男性自尊受了傷,急促地補充說明。「我不踫你,只要夫君願意留下來就好。」
這話什麼意思?難不成他反倒成了嬌弱的那一個,必須提防著她餓虎撲羊?
「夫君,你莫怕,我不會對你做什麼,只要讓家里人以為我倆同床共枕就好……」
他怕什麼?該怕的人是她好嗎?陸振雅懊惱又無語,看來自己這病弱的身子完全被這女人給看扁了。
他默默忍著氣,冷靜開口。「你是擔憂家里人認為我厭棄你,因而瞧不起你,坐不穩這陸家主母的位子?」
「是啊。」月娘坦率地承認。「女子嫁人以後,夫君就是她的天,總是要得夫君歡心、婆婆喜愛,在夫家的日子才能過得好。」
「你之前表明要嫁我,不是滿口信誓旦旦,說自己絕對能做好陸家的媳婦嗎?怎麼?現在突然沒信心了?」
她一窒,吶吶地低喃,語氣帶著一抹不易察覺的委屈。「那也得夫君你肯配合才成啊。」
他驀地抓住她揪著他衣袖的手,反過來握住。「以後莫再說什麼成不成了!」
「啊?」她愕然。「夫君的意思,妾身不明白。」
他自己也不明白,但他知道,自己今晚是離不開這間喜房了。
陸振雅頓時有些無力。「喚人打熱水進來吧!」
「夫君要沐浴嗎?」
「嗯。」
「所以你是願意留下來了?」
「嗯。」
「夫君,妾身一定說到做到,絕不踫你……」
「閉嘴!」
「喔。」月娘閉了嘴,見男人臉色難看,而自己坐得靠他略近,連忙起身,拉開與他的距離。
其實她是很窘迫的,兩世為人,這還是她初次這麼大膽又厚臉皮,一個清清白白的女子堅持要把一個男人留在自己房里,這得豁出多大的勇氣!
就算這男人是她名正言順的夫婿,她仍不免感到一絲難堪。
她臉頰熱著,不敢再多看自己仰慕的男人,眸光怯怯地在這喜房內流轉一圈——靜靜燃燒的龍鳳喜燭,床上鋪著鴛鴛戲水的被褥,架子床頂雕的蝙蝠與石榴,以及那頂精致的百子千孫帳,在在都說明了陸家確實是用心在布置這間喜房的。
看著這屋里處處精心的擺設,月娘漂泊不安的心漸漸落到了實處,從今以後,她就是這男人的妻了,她會用盡所有的努力,與他白頭偕老。
她驀地瞥見大紅綢緞鋪著的桌上,有一對分成兩半的葫蘆瓢,以及一只繪著並蒂蓮的酒壺,心韻頓時錯漏了一拍。
「夫君。」她鼓起勇氣,細聲揚嗓。「我們還有一件事沒做。」
「什麼事?」
她拿起半個葫蘆瓢,這才發現兩瓢之間有一條紅線系著,一時也扯不開,她只好把兩瓢葫蘆都小心翼翼地放進陸振雅手里。
陸振雅模了一模,感受著形狀。「這是……葫蘆瓢?」
「是。」她軟軟地應。「喝了這杯合巹酒,這婚禮才算是『成』……才算是圓滿了。」
陸振雅自是沒錯過她急急改口的慌亂與羞怯,不知怎地,胸口驀然一動。
「夫君不願喝嗎?」她見他半晌沒有回應,有些難過。
他听出來了,心一軟。「那就喝一點吧。」
「好。」她欣喜地綻開笑容。
「葫蘆的瓜囊極苦,這酒置入其中必然也是苦的,略沾沾唇,圖個同甘共苦的寓意就好。」
「這酒苦嗎?那你別喝太多。」她拿起酒壺,在他的葫蘆瓢里倒了些許,卻是拿過自己那半邊葫蘆瓢,整個倒滿。
听著那如珠玉落盤的酒水聲,陸振雅劍眉一蹙。「你倒了多少酒?」
「沒多少,就一點。」她回到榻邊坐下,想隔他遠一點坐下,偏偏手上的瓜瓢系了紅線。
他察覺到了,蹙了蹙眉。「坐過來些!哪有夫妻喝合巹酒相隔這麼遠的,不怕扯斷這紅線嗎?」
她一窘。「我可以靠近你嗎?」
「你剛剛不是坐得挺近的?」
「那不是因為我才答應了你,絕不踫你的嗎?」
陸振雅表情一滯。「只是喝酒,靠近些無妨。」
「嗯!」她開心地挪近身子,一點不夠,又挪了一點。陸振雅又聞到隱隱約約的女子馨香。「夠了。」連忙喝止。
「喔。」她停住了,含著幾許嬌羞,雙手捧起葫蘆瓢。「夫君,我敬你。」
夫妻倆相對而坐,各自執著半瓢葫蘆,緩緩飲下。
陸振雅只是沾了沾唇,喝了一小口,月娘卻是強自壓下喉間的苦澀,將滿滿半葫蘆瓢的酒都喝光了。
「你都喝了?」他驚愕。
「是啊。」
「不覺得苦嗎?」
「是有點苦。」
「那你還全喝了?」
她不說話,只是嬌嬌地笑著。即便這酒再苦,又哪及得上她前世的生活苦?能夠重獲新生,還能嫁給自己心儀之人,再苦,也是甜。
陸振雅從她的笑聲中听出幾分傻氣,越發覺得自己弄不懂這莫名其妙的女人。
「夫君,我讓下人送熱水進來。」月娘盈盈起身,越過一扇牡丹富貴的屏風後,只見一面流光晶燦的珠簾隔開了內外室,她還來不及揚嗓,春喜那丫頭便神色倉皇地奔進來。
「大女乃女乃!事情不好了,小少爺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