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吹簫逐鳳凰(上) 第十九章
第九章
東宮一隅。
蒼白瘦弱卻依然驚人美麗的錢傾顏斜倚在暖閣中,一動也不動,整個人仿佛是冰雪雕做的人兒,稍稍一個錯眼就要隨日頭消弭融化。
此刻在她身邊的宮女們雖是尚書府的家生子,但只戰戰兢兢默默做事,再不敢為自家良媛胡亂出餿主意,「助紂為虐」了。
百福公公說了,如有下一遭,就是打死扔化人場的份兒。
親眼見到這清秀俊俏的太監頭兒,笑容可掬地扭斷了良媛身邊叫囂得最歡的大宮女的頸子,她們全被嚇死當場。
自那之後,所有人都消停了。
「良媛,您好歹喝一點兒吧?」貼身宮女捧來了一盅雞湯,小心翼翼地哄道。
落了胎的錢傾顏雖然被灌下許多上等湯藥,勉強將一條命搶了回來,可再好的靈丹妙藥也救不了一個拼命想糟蹋自己的人。
貼身宮女只不知,自家良媛至今究竟還在拿自己的身子跟誰賭氣呢?
或者,良媛還想叫誰心疼?
也無怪連尚書府的家生子服侍至今心涼了大半,就為著良媛的任性,她們死了多少同為服侍的姊妹?
可良媛自始至終沉浸在自己的郁郁憂傷里,只盼著太子殿下回首憐愛,或是四皇子再度安慰她這個紅顏薄命的苦人兒。
「我不吃。」錢傾顏厭倦地推開那盅雞湯,連潑濺到了宮女手上也不管,只低低喘息地道︰「去……去告訴、告訴殿下,說我但求離世前……能再見他一面……」
貼身宮女不說話,半晌後咬唇道︰「良媛,外頭東宮精衛牢牢把守,奴婢非但遞不出話……就連老爺那兒,也都很久沒能送信息進來了。」
錢傾顏臉色慘白,仿佛一口氣就要噎住去了,好不容易撫順了氣息,雙頰涌現病態的紅暈。
「太子妃呢?讓太子妃來,來見我!」
貼身宮女嚇壞了,急忙跪下。「良媛,萬萬不可……」
此際東宮誰人不知,太子妃就是太子殿下的心尖尖兒,若有誰叫太子妃不痛快,下場就是求生不得尋死不能!
「怎麼,我……咳咳咳?連你也驅使不動了嗎?」錢傾顏瘦得如同雞爪的手緊緊抓住了她。「太子妃……跟她說……我有個秘密要說,她……如果不來,必後悔終生……」
貼身宮女猛搖頭,眼淚撲簌簌落下,哆嗦著唇哀求道︰「良媛……小姐……求求您別這樣,奴婢還不想死……」
「如果你請不來太子妃……」錢傾顏大口大口喘著氣,胸口仿佛漏了的風箱般鼓動,一字一字道︰「死的就是你這狗奴才全家!」
「奴、奴婢這就去……這就去……」貼身宮女強忍著驚惶淚水,忙連滾帶爬出去。
而另一端,當李眠听見錢良媛處一個宮女為了求見自己,不惜磕得頭破血流苦苦哀求之後,她沉吟了半晌,平靜的開口。
「讓醫女替那宮女好生治傷,並把這事兒報與太子殿下吧!」
戴嬤嬤領了江皇後之命,送了一大箱珍貴銀紹紫狐毛皮和人參何首烏等補物到東宮來,正和李眠閑坐笑談幾句,聞言不由連連頷首,贊許道︰「娘娘做得好,就該這麼處置,那些個玩意兒還真拿自己當回事兒了,竟敢命令堂堂一國太子妃去見她——多大的臉呢?」
錢家縱然在朝政上有幾分本事,也不是什麼腦子靈光的,否則也就不會搭著文家那艘船,又白白把個寶貝女兒送進東宮,這是當自己女兒國色天香呢,皇室子弟還能由著她愛一個許一個丟一個?
如皇後娘娘說的,盡是一幫子蠢貨!
然而,縱容這一堆亂局橫生的,還不是越老越荒腔走板的武帝了。
李眠親親熱熱地挽著戴嬤嬤的臂彎,笑得憨厚可愛。「眠娘知道母後和嬤嬤這是心疼我,怕我吃虧呢,不過您放心,跟著母後久了,如果沒能學上一招半式,那也太給母後丟人了。」
戴嬤嬤笑嘆了口氣,疼愛地拍拍她的小手。「太子妃自是個端得起、立得住的,只是那些個陰私的東西心機可深著呢,為了爭寵奪權,什麼事干不出來?當年就連皇後娘娘都數度栽在——唉,不提了不提了,總之皇後娘娘如今過得比誰都自在,老奴也就放心了。」
「嬤嬤平時幫我多陪陪母後吧,等我能出宮了,再去好好兒孝敬母後。」李眠熱切地道,「這些閉宮自省的時日,正好幫母後多繡幾件衣裳,啊,這次恰逢嬤嬤來,順道幫我帶護套給母後,我繡了母後最愛的紅鷂子,還有兩個荷包——」
剛剛踏入東宮寢殿的太子——
……為什麼孤沒有?
在戴嬤嬤銳利的「老奴會盯著你」視線中,趙玉苦笑地親自送走了這位母後身邊第一人,回過身來時,正對上了自家一臉若有所思的媳婦兒,他心下一突。
「孤吃醋了!」高大俊美的太子一下子撲了過來,像頭討好主人歡心的大犬般在妻子身邊挨挨蹭蹭,雙臂緊緊環摟住她縴細的腰肢,大頭靠在她肩窩。「為何孤沒有護套?」
李眠微微緊繃的身子忽地軟化了下來,適才因錢良媛而生起的悶室感消散了大半,不禁瞋了他一眼。「你這做兒子的,怎好意思跟母後吃醋?」
「孤知道太子妃最孝順母後了,可也別忘了好好疼愛自己的夫君啊!」趙玉在她柔軟感的頸項輕輕咬了一口,滿意地感覺到她嬌軀的微微顫栗,嗓音壓得更低沉更誘人了。「……如果你肯跟夫君白日宣yin,孤就考慮不吃醋了,如何?」
她臉蛋霎時通紅滾燙如熟透的隻果,努力想掙月兌開來。「殿下……胡說什麼呢?臣妾還有要事待稟——」
他頓住,索性一把將她攔腰抱起,不顧她的驚呼就大步往內間寢榻方向走去!
「殿下——」
哼,他自然知道她想稟什麼,可他對錢傾顏已是仁至義盡,就算礙著重生和前世這樣荒誕離奇之事不能告知,致使他在眠娘跟前心虛萬分還底氣盡失,但他也不想再讓那個女人有一絲一毫禍害他們夫妻情義的可能。
縱使往後讓眠娘覺得他薄幸心狠,對曾經納進來的姬妾竟這般冷酷無情,他也顧不得了。
這輩子,眠娘只能是他的,而也只有眠娘能夠擁有他……
其他的女人,管他去死呢!
「可是殿下——」李眠面紅耳熱心如擂鼓,嬌喘著低喊道︰「臣妾真的有話想跟您說……您、您先停一停……」
「不干!」他已經將軟玉溫香的妻子壓進鳳紋錦褥間了,「不對,孤要——」
最後那個字火辣辣蕩漾地輕吐在她小巧敏感的耳窩間……
然後,再然後,李眠就被翻來覆去地在寢榻上印證體驗出那個粗魯又羞煞人也的「生動字眼」了。
……
「實是……吃受不住,再、再不能夠了……」
「好好,孤不鬧你了。」趙玉愛憐至深地緊緊摟著她,不斷輕撫著她的發、輕吻她的頰……幽香甜甜,沁入心魂。「好眠娘,乖乖睡,玉郎在這兒守著你。」
他心口暖暖的、滿滿的,本是寂寞了亙古的歲月,像是終于走到了圓滿。
昔年,他從未想過自己也能有這等名正言順摟著她的時候。
事實上成婚這三年來,他無數次深夜驚醒,冷汗涔涔,害怕著自己懷中實是空空蕩蕩,一切不過是場渴盼得心、痛欲裂的夢而已。
趙玉目不轉楮地凝視著懷里的李眠,忽然有種想落淚的沖動。
感謝老天,他們這一世都還活著,並且遇見了彼此,結為夫妻。
這夜,趙玉夢見了前世,回到了頭一次見到李眠的那天。
原是清俊斑貴的少年太子,卻因一次刺客的狙殺,被迫狼狽奔逃于雷雨暗巷中,再是聰穎早慧,面對敵人突如其來的大規模襲擊,身邊精衛死傷殆盡,只剩下百福——瘦瘦小小苞猴子似的小百福機靈地將他一把推進了某個宅院趕角的狗洞里,嚇得青白的臉上隔著狗洞那頭的主子,還硬擠出一朵大大的笑容。
「主子,奴才要是僥幸不死,您可不準治奴才塞您進狗洞的罪喔!」
伏在狗洞這頭的少年太子,玉石般的昳麗臉龐血色斑斑,全是刺客和護衛斷肢殘飛時濺上的,可見得方才幾度和死亡逼近……他目光清冷沉靜,緊繃中透著一絲隱藏的痛楚,卻不動聲色地回道。
「沒活著回來,孤就鞭你尸!」
小百福打了個寒顫,苦著臉連聲保證自己絕對會留著一條狗命保住全尸……咳,而後利落地扒拉著外牆那堆破磚爛瓦遮住狽澗,溜煙兒就往夜色里一鑽,瞬間不見人影。
趙玉修長的手指狠狠扳摳著牆面,深可見骨的傷口汩汩血流,他卻仿佛感覺不到絲毫疼。
身體上的痛,又如何及得上東宮出了內奸,致使今夜忠心耿耿精衛們大舉遇襲,血肉成泥拼死護主之慟?
究竟是誰?
今晚知道他微服前去祭拜亡母的人屈指可數,可每一個都是他信任入骨的心月復,他無論如何都不相信他們會出買東宮、出賣自己!
可,背叛就是發生了。
「你,流血了,呀……」一個仿佛初學說話的稚女敕童聲笨笨拙拙響起。
他猛然睜開眼,血紅銳利森冷如狼光,射向來人!
一個綰著兩個小團髻的矮小泵娘一手撐著油傘,一手艱難地抱著簑衣,呆呆地望著他。
他眯起眼,閃電般竄沖上前,猛地抓住並捂緊了她的嘴巴——可少年手臂凶狠箍住下的,卻是觸感瘦骨嶙峋——趙玉心一突,轉念間,淺喝道︰「不準出聲!否則孤——我殺了你!」
小泵娘僵住了,不可抑制地哆嗦起來。
「這里有無隱密可藏匿之處?」他冷聲問。
小泵娘顫抖著搖了搖頭,又趕緊點點頭,夜里黑白分明的大眼楮盛滿著惶恐不安,淚珠還在眼眶里打滾,努力忍著不掉下來。
「有還是沒有?」他壓低聲音,殺氣發。
小泵娘抖得更厲害了,死命咬著下唇,猛然點頭。
夜色血氣混濁得更加濃重,外頭隱隱有衣袂翻飛、兵器相擦而過的聲響,趙玉心卻前所未有的清冷平靜,他押著矮小的女娃兒,被領到了一座隱蔽的假山前。
他松開了她,冷冷地道︰「今晚我無事,你舉家便無事。若否,便闔家為我抵命吧!」
小泵娘吞咽著口水,還不及他巴掌大的臉蛋原就瘦得可憐,此刻嚇得面色青白,更教人心生憐惜……可眼下的趙玉,並沒有半分憐惜他人之意。
他仁心寬厚待人,如今又落得是什麼下場?
經此今夜,那個溫潤清平的太子趙玉已經不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