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吹簫逐鳳凰(上) 第十七章
第八章
李眠心焦地趕回東宮,無視外頭大批包圍東宮、煞氣凜凜的玄鐵將士——那是唯有皇帝方能下令調動的蟠龍衛——俏白臉龐神情緊繃,越過封鎖後便喚停了軟輦,徑自一躍而下,倒嚇得隨侍宮人忙慌攙扶。
「娘娘當心!」
也恰恰是這個動作,令她剎那間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不、不能慌!
眼下,東宮內外最不需要的就是一個慌亂失措沒有主心骨的太子妃。
「殿下呢?」
正匆匆迎向前來的百福忙道︰「回主子娘娘的話,殿下正在寢殿,讓奴才來接娘娘,便是讓您別擔心,殿下無事的。」
怎會無事?不過是不想她煩憂罷了。
她心頭發澀,深深呼息兩個來回,對身旁宮人道︰「吩咐下去,嚴加看守東宮各處,周承徽、文昭訓和金昭訓那里尤其看牢了。」
「是。」
至于錢良媛,自有人看著……她也不多費那個心。
「這三個月間,凡殿中省撥來的米糧物什千萬仔細,尤其尚食、尚藥二處,最易叫人動手腳,且自今日起,東宮一針一線都不得外流,以免遭人藉詞構陷。」她思忖了一下,又道︰「此刻想必京中勛貴大臣女眷也避東宮唯恐不及,不會有投帖求見,倒輕省了咱們一番功夫。」
「是,奴婢等明白。」
李眠又叮嚀了幾項至關要緊之事,這才挺直腰桿,沉穩地一步步往寢殿方向走。
百福一路服侍在側,心頭大大松了口氣,也不由對這個平素溫順軟性兒的主子娘娘生起一股敬意。
京師流言蜚語滿天,太子被聖上訓斥無能,罰以閉宮自省三個月,林林種種不利于東宮的消息,往重了想便是儲君不穩的征兆……原以為主子娘娘此刻恐怕要急哭了,再不也是六神無主,可萬萬沒想到主子娘娘卻罕見地強硬起來。
百福正胡思亂想間,忽听李眠輕問了一句︰「百茶安置的如何?」
「回主子娘娘的話,百茶姑姑已經在安濟堂旁的一所三進小院子落腳,奴才也命人從中牽線,現下百茶姑姑每日都去指點那些貧苦孩子繡活兒,精神好很多,听說這兩日面上已經見笑容了。」
百福連忙回稟。「娘娘慈心,教孩子們學會一門手藝,將來養活自己也是綽綽有余。」
她想笑,卻又有些落寞。「別讓他們知道這一切是我安排的,尤其是百茶。」
「娘娘為什麼……」百福語帶猶豫。
「百茶姊姊沒有家人,自五歲被嬤嬤買進德勝侯府,我和嬤嬤就是她唯一的家人,我們同時跟嬤嬤學的蘇繡,她向來勤奮用心,初始學得比我快又好,只她一心服侍我,耽擱了手藝也誤了年華。」李眠語氣有些惆悵,「她軟又喜歡孩子,將來不管嫁不嫁人,教出幾個知心的小泵娘既能繼承衣缽,也能奉養她終老……平安和樂的過日子,比什麼都強。」
將來,自己若真有這個命登上鳳位,有她暗中護持著,諒誰都不敢動百茶和百果分毫,可假如東宮殞落……也連累不到兩個早已被遣放出宮的人。
「娘娘就不怕百茶姑姑誤會您嗎?」百福嘆了口氣,他從胡統領口中得知,百茶自出了宮後就失魂落魄的,時不時朝皇城的方向發呆,有時還偷偷掉淚。「或者,等塵埃落定,您再接她回宮服侍——」
「只要旁人知道她不再是我的軟肋,就不會有人傷害她藉以要脅我。」她目光堅定。「我寧可讓她誤會我一輩子,徹底忘記我是她的主子,也別再把她的一生虛擲在保護我、成全我上頭。」
這世上人們的高貴與否,從不在于身分地位,而是一顆待人的心真或不真。
若是真心盼著一個人好,就算她離自己于天邊遙遠之外,只要知道她好好兒的,那便也安心足夠。
百福心有所感,默默頷首無語。
李眠最怕自己給丈夫添亂,因此也虧得和百福這一番交談,移轉了心緒,令她在踏進寢殿的當兒,已顯得冷靜自持鎮定許多。
那個熟悉頎長的身影斜倚在窗邊榻上,一襲雪狐護領月牙長袍,越發清冷飄逸如仙人,渾不似是位高權重的一國儲君。
仿佛,隨時就會御風而去……
她一緊。「殿下?」
趙玉回眸,英俊昳麗得教人心悸的臉龐有一抹疲憊之色,卻還是對她笑得溫柔如春水。
李眠眼眶一熱,一步一步走近他跟前,對視著他溫潤的笑眼,驀然張臂緊緊環抱住了他的頸項,將他攬進自己柔軟懷里,喑啞卻有力地道︰「玉郎,別難受,我在,我都陪著你。」
深夜,江皇後卸了滿頭朱翠一身華服,隨意著件單薄袍子,散著長長的頭發,光著腳盤腿坐在正對著殿中幾株紅梅的大窗下,一大壺酒,一大盤堆得高高的鹵牛肉塊,一缽椒麻爆豆子。
這宮里的景致,一貫如此。
漂亮的、精致的如此刻意,一草一木,一花一石,就連人待久了也一個樣兒。
三十幾年了啊……
「戴嬤嬤,你想家嗎?」江皇後喝了一口酒,滋味香甜卻綿軟無力,哪里有北疆那些粗糧大缸釀制出的燒刀子那般灼入肺腑肚月復的得勁兒?
戴嬤嬤體貼地侍立在身後,為她披上了件玄色狐裘。「娘娘,夜里寒,當心凍著了。」
「是啊,本宮年歲也大了,不再是當年那個大雪封山也能逮獐子的小野人了。」她笑了起來,眼角已有歲月紋路,卻依然明亮得像昔年那個大嗓門的紅裳小泵娘。
……笨小子,連射箭也比不過我,你家阿爹肯定羞死啦!
戴嬤嬤強忍酸楚,笑道︰「娘娘正是壯年呢,老奴才真叫年歲大,臉上的皺褶子都能夾死蒼蠅了。」
江皇後也笑,不過卻是笑得茫然恍惚,仿似走著走著就迷了路的孩子,再回頭,也永遠失去了歸家途。
……那個嬌驕恣意的紅裳小泵娘已然在流光里長大了,失去了,漸漸老了……
「戴嬤嬤,咱們這三十余年過得真長、真累啊!」她低喃。「明明我想干一番驚天動地、足以睥睨天下男兒的大事,可卻怎麼胡里胡涂地跟一窩子娘兒們瞎攪和到了現在,什麼正事也沒做……阿爹教了我一身過人的好本事好武功,結果我把自己陷在這皇宮里發燻長蕈菇,虧得他老人家不在了,要不只怕得被我再活生生氣死一回去。」
戴嬤嬤熱淚再也抑不住的落了下來。「娘娘,您別這麼說自己,這是緣分,也是命……可總算,您也是選了嫁給自己喜歡的男兒。」
要是不嫁給自己喜歡的男兒就好了……
江皇後聲音低微得無人聞見,仰首灌了一大口酒,哈哈大笑。「哎呀!現在早就不喜歡啦,那老黃瓜誰愛吃誰夾去,本宮只愛大杯酒大口肉……嬤嬤來,咱們今兒好好搓上一頓,幾百年沒這麼大塊大塊的吃過肉了,難得太子這回送來的廚子燒得一手好北疆菜,你聞聞這味兒,熟不熟悉?」
「可不是嗎?老奴聞著這香味也都饞了,今晚就放肆一回,陪娘娘好好吃喝樂呵樂呵。」戴嬤嬤吸吸鼻子,露出笑容來。
那酒終究還是醉人的,也或是江皇後確實不再是當年那個千杯不醉的北疆頭領小鮑主了,酒酣耳熱之際,渾然不知殿內角落何時有個高大身影靜靜僵在那兒,竟不敢再上前一步。
那高大身影眸底的震驚、心虛、悔愧、失落,甚至惶惶……無人得見。
可就算該瞧見的都瞧見了,怕是這鸞凰宮中早已沒有他這個帝王可立足容身之地了。
翌日。
李眠悄無聲息地下了床榻,小心別擾醒難得無須早朝、可擁被熟睡的丈夫。
在晨光下,趙玉俊美面龐如昔,眼窩下方卻隱隱有一抹暗青色。
「玉郎,」她眼眶發熱,心頭酸澀發軟,喃喃道︰「這次,換我保護你。」
君父態度隱晦敵友難分,手足如毒蛇伺機噬咬……
可你還有我,咱們無論成敗生死總是在一處的。
繞出內寢殿,李眠在宮人的服侍下到東側間梳洗更衣,一改昔日素淨雅致的衣著做派,反倒特地挑了襲正紅色繡金翟鳥太子妃常服,綰發盤髻簪花冠,穩重雍容地步出寢殿。
「主子娘娘,」百福躬身上前。「人都齊了,正等著娘娘示下。」
她面容平靜的點下頭,「好,這便走吧。」
須臾,東宮正殿上首正座之上,李眠沉靜地端坐著,清冷的目光掃視過東宮內院眾人。
在場的內侍管事和掌事姑姑們屏氣凝神、恭敬侍立,人人面上肅穆,卻不見一絲驚慌不安之色,可見多年來太子御下有術,經此大難,東宮依然人心穩固忠心果毅。
「春分姑姑。」她開口。
「奴婢在。」一位中年掌事姑姑聞聲而出。
「德勝侯府那頭近日如何了?」
「回主子娘娘的話,李二小姐七日前已入二皇子府為側妃,然宮中玉牒猶未記冊,側妃冠袍儀仗也未賜下。」春分姑姑口齒利落稟道。
她沉吟,隨即笑了笑。「那麼,就別扣著了,明兒就給了她。」
春分姑姑神情略顯疑惑,仍是恭聲應下。「是,奴婢這就去處置。」
「記著,多備些上好頭面,」她意味深長地道︰「新側妃如花似玉,又如何少得了錦上添花端華富貴,豈不是打了二皇子和德勝侯的臉面。」
「奴婢明白。」春分姑姑眸中精光一閃,含笑應道,領命而去。
「百勝公公,」她望向矮胖滾圓一臉和氣的中年內侍,溫和道︰「陛下富有四海,尚膳坊點心院人才濟濟,想來前兒咱們東宮孝敬去的兩名面點師手藝在那兒亦是無用武之地,況且東宮受旨閉宮自省,主僕一體,更該回來一齊思過,所以今兒就勞你去把人領回來吧。」
「老奴必定不辱使命。」百勝眉開眼笑,迫不及待下去辦差。
她也笑咪咪的——自己這個兒媳如此識相,父皇應該深感欣慰了。
雖然這兩椿事兒都是小打小鬧,傷不了筋也動不了骨,但千金難買她樂意,長年被當包子久了,這回換她惡心人一把,不為過啊。
百福隨侍在她身後,忍不任一臉老懷甚慰地憋著偷笑。
宮里上下誰不知陛下吃慣了那兩位的面點吃食,尤其在大病初愈後,也就兩位師傅的白案功夫能叫他老人家多吃上那麼一碗半碗的……
這下可好,咳,不過讓陛下大冬日的淨淨腸胃也好,省得油膩積食得上火,鬧得自己和旁人都不得安生。
百福內心大逆不道地哼哼月復誹。
「文庶母妃和俞庶母妃近日精神抖擻的,顯是日子過得太滋潤了,給閑的。」她想了想,慢吞吞地道︰「我那兩位妯娌弟妹的事兒,還是不用再瞞著好了,終歸她們才是一家人嘛。」
所以比如二皇子妃悄悄弄死了幾個妾室月復中,俞德妃期盼已久的小孫子,還有三皇子妃為了能搶先有孕,暗暗給三皇子下了床幃間不可說的狼虎之藥……
李眠以前總覺得自己在妯娌間因著脾氣溫軟,經常被兩個出身高門的弟妹視作隱形人兒,還曾有些忐忑和黯然,但現在才知,隱形人也有隱形人的好處,無人瞧得起也就沒人忌憚她,反教她「被迫」听了許多秘事去。
如今想來,在皇宮中混久了總會有些收獲的……古人誠不欺我。
「主子娘娘說得是,」百福嘿嘿搓手,一副等著大展身手的模樣。「這等小事就交給奴才辦吧?」
她嫣然一笑。「就有勞百福公公了,最好是好事都一齊來,也給兩位庶母妃添添趣兒。」
「噯,奴才曉得,一定讓兩位娘娘驚喜交加。」百福樂顛顛跑了。「主子娘娘盡避等著好消息便是!」
其余人等,無不一臉羨慕又忌妒地瞅著百福那俊秀清瘦的小身板兒竄出殿外「干大事」去——這活兒好呀,不說事成之後主子定會滿意地重重有賞,光是能看到文淑妃和俞德妃兩宮雞犬不寧,也就夠本兒了。
這些日子以來滿京城滿宮中沸沸揚揚的流言蜚語,真他娘的夠缺德下作了,東宮幾時曾這麼憋屈地盡被壓著打而不能還手?
如果不是主子們尚未發話,還有不敢輕舉妄動誤了大局,東宮內院外院眾人早就出去尋仇干架了好嗎?
哎喲!現下可好,主子娘娘終于一掃和風細雨仁愛溫柔的性子,要領著東宮上下開始對外開戰搞事了,眾人自然興奮得摩拳擦掌熱血沸騰的。
「主子娘娘,老奴和先太後慈寧殿的尚宮姑姑有舊,要不要老奴——」一個老尚宮白露姑姑自告奮勇出列,征得李眠頷首後,湊近她身邊壓低了聲音說了兩三句。「——主子娘娘以為如何?」
「好,白露姑姑想得極妥當,再好不過了。」李眠听得連連點頭,小臉也亮了起來。
接下來如此這般……但見一個個內侍管事和掌事姑姑紅光滿面地出了正殿,紛紛交換了個隱密的「開砸吧」的微妙笑容後,便各自散開行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