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吹簫逐鳳凰(上) 第七章
李湉自小被嬌寵捧慣著長大,又是京師有名品貌雙全的才女,更是德勝侯夫婦心尖尖兒的掌中珍寶,幾時何曾被人這般毫不客氣地指著鼻頭,輕蔑譏諷地罵上一頓過?
她臉蛋瞬間難堪地漲紅了,淚水撲簌簌落下,便是在這時,仍不忘顫聲地道︰「大姊姊……你罵吧打吧,只要、只要能讓大姊姊歡喜,出了這口惡氣後,往後別再視一家人如寇仇,讓爹爹娘親傷心……便好……」
不知何時德勝侯府的下人奴僕都在角落門梁邊擠蹭著,忍不住指指點點竊竊私語,滿面皆是敢怒不敢言,俱是對自家大仁大義委曲求全的二小姐憐惜心疼不已。
東宮精兵個個都是大男人,卻對美人落淚紛紛的我見猶憐樣兒視若無睹,大手緊扣刀柄,殺氣騰騰,像是只等自家主子娘娘一聲令下,立時可拔刀了結了面前梨花帶雨美人的性命!
李湉瑟瑟哭著哭著……心底一片冰冷發顫……
「娘娘!」一個清朗又威儀無雙的嗓音響起。
眾人在看清楚不知何時出現在廊下的高大尊貴玉袍美男子時,盡皆大驚,猛然跪了一大片。
「太子殿下千歲千千歲。」
「……世上又有誰能活上千歲,都是些虛頭巴腦的蠢話。」趙玉低低淺笑輕嗤了一聲,喃喃自語,似笑非笑地望向身邊之人。「你信?」
隨侍在趙玉身側的正是面色陰郁肅然緊繃的德勝侯,面對此刻情狀,他臉色黑得可怕,更感頭大如斗。
「你們還鬧什麼?」李炎習慣性地怒斥一聲,卻感覺到身旁氣溫驟降如萬載玄冰刺骨,不由一震,喉頭窒住,頓了頓,僵硬笨拙地改口道︰「灩兒,你還不快向你長姊——還不快向太子妃認過賠罪?」
李湉淚眼婆娑,咬著豐潤如花瓣的下唇,當著太子和父親的面,委委屈屈又近乎淒楚地對李眠哽咽賠禮道︰「大姊姊……太子妃娘娘,都是灩兒不好,是灩兒惹你生氣了,千錯萬錯都是灩兒的錯……」
見德勝侯面上掠過一抹心疼和寬慰,還有李湉低低飲泣還不忘偷偷瞄趙玉,李眠心中沒來由劃過一波幾乎喘不過氣的惶恐與劇痛,小臉血色褪盡,再對上李湉含淚卻得意挑釁的精光時,她腦子嗡地巨響,下一瞬顫抖著再抑不住斑高揚起小手——
「眠娘住手!」趙玉眼神一凜,輕喝一聲,高大身形箭般疾射向她姊妹二人所在之處,大手快如閃電地抓住了妻子的手腕。
「姊夫……」李湉又驚又喜,淚漣漣地哆嗦嬌喊,仿佛弱不勝衣的縴柔身子軟軟地朝趙玉方向一倒,虛弱得像要暈過去,嘴上不忘輕顫求情。「別怪大姊姊……都是灩兒不好……」
李眠則是呆呆地望著抓住自己手的丈夫,迷茫惶惑得好似突然被遺棄在鬧市中的孩子,不知發生了什麼,連哭都不知道該哭……
趙玉低頭凝視著妻子,心口深深絞疼了起來,連忙溫柔地將她一把緊緊擁進懷里,身形一退,恰恰好避開了李湉倒下的方向,專注地瞅著他心愛的女人,輕輕呵斥道︰「說了幾次都不听,骯髒的東西別拿手踫,教百福打也就是了,孤養了他們那麼一大群人是白吃干飯的嗎?竟還眼巴巴地在一旁看戲,半點不懂得替主子娘娘分憂解愁,通通想死嗎?」
話聲到最後,已經是寒眸冰冷如電地掃向了東宮眾人——
「奴才領命!」百福一抖,立馬跳出來,厲聲指著地上滿臉柔弱不敢置信的李湉。「來人,還不快把這個沖撞主子的李二小姐拖下去掌嘴十記外加二十大板,以儆效尤!」
「是!」東宮精兵訓練有素,又巴不得在主子面前爭臉求表現,三兩下就將個窈窕天仙玉人兒捆成了只毛蟹似的,眨眼間就拖到角落去發落了。
德勝侯連攔都不及攔阻,他臉色鐵青又煞白,大手伸出的剎那又只能死死地緊握成拳,收回了後背。
那喀喀直響的指關節隱隱顯露出了他內心波濤洶涌的極力克制壓抑。
趙玉嘲謔地暗暗瞥了德勝侯一眼,眸中冷硬一片……
真真好一片「慈父心腸」,只可惜全喂了狗了。
說到他這便宜老丈人于朝政上的精明與眼力,用在私情內宅中卻是爛污得一塌胡涂。
他冷哼一聲,也懶怠再理會德勝侯此刻究竟是憋得嘔血還是恨得想殺人,只要他趙玉一朝是帝國儲君,是這天下未來的雄主,君要臣死,臣就不得不死——更何況,他今日也只不過是隨便找個由頭打罰了兩個骯髒東西罷了,能值多大點事兒?
「你呀你,孤是讓你回來撒撒氣練練膽的,怎麼沒出著氣,反叫人氣著了你?」他低下頭,摟著懷里的小妻子溫柔笑哄著。「眠娘,孤親自來接你回宮,你歡喜不歡喜?你……還好嗎?」
她仰望著滿面柔情的丈夫,茫然驚惶逐漸褪去,繼而涌現的是滿心滿胸深深的羞愧和慚疚,一喉的苦澀。
朝中已不知有多少暗潮洶涌的陰謀詭計及國家大事令他勞神勞力,自己非但沒能幫得上忙,就連回趟娘家都還得他趕來救場……這一刻,李眠真恨自己為何至今仍是瞻前顧後,學不會殺伐決斷?
她垂下目光,腦中有無數情緒閃過,最後深深吸了一口氣,抬眼對深沉鳳眸里掩不住一絲憂心的趙玉,溫暖地淺淺一笑。
玉郎,你那麼好,我也要很好很好。
要站在你身邊陪著你迎戰刀光劍影,再不成為你的負累。
「回殿下,臣妾安。」她溫和道,看見他眼中的焦灼霎時消失,灼灼如烈日驕陽的明亮笑意涌現,自己心下也是一暖,嘴角淺笑蕩漾得更明顯了。「多謝殿下來為臣妾做主撐腰。」
他心神激蕩,深邃的雙眼愉悅地眯了起來。「你很歡喜嗎?」
「臣妾很歡喜。」她小手在寬大袖子遮掩下,悄悄攥緊了他溫暖的大手。
「歡喜好,孤就愛看你歡喜。」他大笑。
听著太子掩飾不住的暢然笑聲,跪伏在地的眾人戰戰兢兢憋著的畏懼終于一松,卻也難抑深深的震驚詫異——
太子殿下……竟對太子妃娘娘寵愛至斯?
對此德勝侯府的奴僕們險些嚇掉了眼珠子,無不驚疑面面相覷。
這府中大姊兒,不,是太子妃娘娘過去十數年來壓根兒是後宅的小可憐,缺衣少食、人皆可欺,不說稍體面些的管事婆子大丫頭能在她面前甩臉子了,就連二三等的丫頭都嘲笑過她——「草雞就是草雞,別以為搶先出生了就能當上鳳凰,呸,連給咱們家灩小姐提鞋兒也不配!」
可現如今……
奴僕們直到此時此刻才真正驚覺到,李眠已然是金尊玉貴高高在上的一國太子妃,是隨意一彈指就能要了他們狗命的大貴人。
奴僕們開始蹭著往後退,便是生怕被太子妃娘娘瞧見了,記起曾經在他們手上吃過的苦頭,娘娘頓時一個恨上心來,趁機挾著太子凌厲無匹的威勢,抬抬手就滅了他們!
李眼環顧四周奴僕或惶惶不安或討好乞憐的嘴臉,嘴角隱隱諷刺地微揚,卻是心下一片平靜。
世人攀高踩低本是尋常,尤其奴僕這類人,自是看著主子的眼色行事爭相表忠心的。
她望向面沉如水神色復雜的德勝侯李炎,全無情緒起伏地淡淡道︰「侯爺好本事,縱得侯府後宅里什麼魑魅魍魎牛鬼蛇神都有,本宮如今雖已是皇家婦,可畢竟出自李家門,沖著這個姓氏血脈的份上,本宮再多事提點侯爺一句……侯爺可還記得自己府上歷年來死了多少未出生的庶子女?」
李炎神色嚴峻難看,嘴唇抿得極緊。
她驀然笑了,眸中冰冷詭譎更盛。「或許侯爺早知道,但本就分毫不在意……嗤,本宮還真是傻,到如今竟還以為你會是一個『父親』。」
此話一出,猶如巨大銳利飛矢直直砸進了李炎的胸口——
「娘娘這話毀的豈是侯府聲譽,更于自己清名絲毫無益。」他肩背挺得更僵硬昂直,面無表情地沉聲道。
「侯爺能以他人血肉成就自己的情愛幸福,又何須畏懼區區聲譽受損?」她挑眉。
李炎沉默了。
她也沒有打算得到他的回答,略顯疲倦地搖了搖趙玉的手。「殿下,我們回宮吧。」
「這就罷了嗎?」他溫柔地凝視著她,睥睨地掃視了包含德勝侯在內的侯府諸人,微微勾了勾唇。「莫怕,現如今你要他們站著死,他們絕不敢坐著活!」
李炎背脊一僵。
「多謝殿下,臣妾知道……」她輕聲地道,「臣妾只是累了。」
這座氣派端貴的宅邸處處藏著污穢混濁和冤魂四伏,便是再多待一刻,于她都是折磨。
如此骯髒不堪之地,既不能一把大火焚了燒了付之一炬,就該遠遠地離了再不看一眼才好。
她知道殿下對自己的心意,盼著讓她揚眉吐氣快活一場,可德勝侯如今依然軍權在握,近不得、遠不得也動不得,那麼她又何必為殿下的大事多添麻煩橫生枝節?
絕不能逼迫太過,反將德勝侯逼到了旁的皇子陣營中。
趙玉如何不知她的顧慮,想說些什麼寬慰,卻也知道再多的言語也釋懷不了妻子對他境況的如履薄冰。
他最後只憐惜地模了模她的頭,牽緊了她的小手,溫聲道︰「好,咱們回家。」
是啊,回家……如今她也有家了,殿下和東宮就是她的家。
她心頭泛起無限溫暖,仰頭對他嫣然一笑。
趙玉心神一蕩,若非眼下一堆礙事礙眼的太多,真想將小人兒親親熱熱摟進懷里好生搓揉一頓。
——而此際抱廈一角,板子落下的沉重聲響和女子竭力壓抑的悶悶淒厲痛哭聲,仿佛一記記驚雷狠狠砸在侯府眾人的心髒上,人人均是面色慘白兩股戰戰,連大氣都不敢喘一聲,冷汗涔涔地跪地恭送太子夫婦和東宮一行人浩浩蕩蕩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