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子吹簫逐鳳凰(上) 第二章
李眠飛快收拾壓抑下胸口紊亂酸澀難言的心緒,知道丈夫是一意護著她,為她撐腰作勢,自己如何能不領受他這番心意?又怎能只顧自己賢良之名而拆了他的台,叫他做這惡人?
她沉了沉心神,溫聲地道︰「殿下愛護臣妾,是臣妾之福,然無論如何宮人伺候得不妥當,也屬臣妾這個主母管教有失,殿下素來最重禮儀體制,今日這番提點,東宮上下日後自當更加謹慎言行,舉措分外精心……你等可都听明白了?」
「喏,奴才(奴婢)等萬謝主子和主母提點並不罪之恩!」眾宮人如蒙大赦,感恩戴德的腦袋磕得咚咚作響。
趙玉斜飛的濃眉掠過了一絲隱隱寵溺的莫可奈何,暗瞪了懷里小妻子一眼,可接收到她懇求的眸光,再盛的火氣也消了大半,低聲道︰「你呀你,底下人都叫你慣壞了。」
「真正被慣壞的人是臣妾才對。」她也小小聲地道,在他深邃專注眷寵的目光下,羞赧不自在地低下了頭。「知道殿下待我的心,總怕有人怠慢了我,我心底都明白的,可此次卻是我自己……又怎好擾攘起來,叫人知道我這太子妃太也經不得事,值此……關頭,卻還給您添亂?」
他喟嘆一聲,隨手一揮命眾人退下,一把將妻子抱坐在自己膝上,結實雙臂將人兒圈擁得牢實。
「我如何怕你添亂?我只恐你對孤失了信心。」他垂眸凝視著她,有些澀澀地道,「眠娘,你我是夫妻至親,這世上也唯有你才能為孤孕育孩兒,衍嗣綿延──我只會是你的玉郎,此生不疑,一生不變。」
她淚水奪眶而出,輕顫道︰「玉郎……我何嘗疑你?我只恨自己身子不爭氣,成親三載以來,卻始終未能為你生得一兒半女,上愧對家國天下祖宗基業,下愧對你待我情深眷寵至此……」
他猛地閉上眼,藏住了眸底深處那一剎的隱諱痛色,將她圈得更緊,嗓音卻無比平靜溫柔哄慰道︰「咱們夫婦一體,便是刀山血海孤也不懼。孩兒是老天的恩賜,何時來,但憑緣分,孤從不心急。」
「可前朝後宮──」她笑容有一些些無力,自己三載未有子嗣,又如何能不心虛。
「誰同你說了些什麼?」他霍地睜開英俊鳳眼,目光冷峻如劍。
她搖了搖頭,有些苦笑。
說她矯情也好,庸人自擾也罷,雖偶爾也奇這宮里宮外竟沒有一星半語關乎子嗣的閑言惡語到東宮,進她耳里來,想來是殿下命人牢牢攔住了,可越是這樣,她越覺自己這太子妃、這妻子做得何其不稱職又不中用?
「眠娘,我只要你好好兒地陪著我。」
滿心酸暖甜澀濃濃地哽住了喉間,李眠舒展玉臂環住他的頸項,小臉深埋在他肩窩間。
「玉郎……玉郎……」
──我李眠究竟何德何能,今生能得你這樣至情至性的良人眷戀相顧?又該如何才能報答得起你待我這千般疼萬般寵?
──玉郎啊,你的眠娘也想為你再做多一些、再多些……可我卻總是懵懂無知,渾不曉該如何做,才能對你更好。
……紗燈透暖,寢殿繾綣,東宮內這對最尊貴的年輕夫婦,靜靜相擁,體溫依偎,心跳交融,像是一切早已盡在不言中,又像是千言萬語欲說還休。
清晨 鸞凰宮
身為大武王朝的國母,江皇後向來律己甚嚴,盡避陛下仍在病中,每逢初一十五嬪妃拜見的日子也沒免去了。
她看著銅鏡中恍似朱顏未改,實則眼角唇畔早已有脂粉也掩飾不去的歲月紋路,黃金飛鳳餃珠簪飾底下梳得一絲不苟的黑發也隱隱摻了銀絲……她嘴角微微諷刺地上揚,也不知是在嘲諷自己的自欺,還是嘲諷這銅鏡的欺人。
轉眼間,她入宮也三十余年了。
「娘娘,人都到了。」一旁的戴嬤嬤輕聲提醒。
江皇後回過頭,又是一派鳳儀雍容尊榮顯赫,微笑地輕抬起手,讓戴嬤嬤和心月復大宮女屠蘇攙扶自己起身,款款地出了內寢殿,穿過那寬敞大氣展開的十二扇瓖金度翠團繡牡丹的屏風,在前殿的鳳榻上坐下。
底下左右分列著或美麗或嬌艷或俏女敕或月兌俗的各色美人,有上了年紀卻還修飾妝點得典麗嫵媚的嬪妃,也有年僅十六七,青翠得像剛抽芽兒的年輕婕妤美人才人,只不過此時此刻,眾嬪妃卻都沒了爭妍斗艷的心思,個個面色憔悴灰敗,還有惴惴不安的。
江皇後幾乎笑出來……
陛下如今重病臥榻不起,這些美嬌娘都沒了施展的余地,更有甚者,若是一有個什麼不好說的,她們日後還有什麼盼頭?
她是無所謂的,就算太子不是她親生的,可她是皇帝的發妻,將來也是名正言順的太後娘娘,只要自己不胡涂和新帝過不去,將來安穩的福壽雙全好日子還長著呢!
只不過……嘖嘖,旁的這些個嬪妃就難說了。
比如育有二皇子趙珽的俞德妃,誕下三皇子趙琦和四皇子趙的文淑妃……居高臨下的江皇後眉鋒一掃,霎時就將俞德妃和文淑妃那陰郁復雜的臉色盡收眼底。
俞德妃出身將門,背後靠著的是威遠大將軍府,文淑妃則是天下文人清流之首文閣老愛女,一武一文,龍爭虎斗,直至今日還未罷休。
只可惜陛下雖然寵愛兩妃和愛子們,到底也沒生出廢太子的心思,尤其太子自幼聰慧仁善,又稟承當世大儒親授教習帝王治國之道,向來深受百官推崇贊賞,母族于京師中雖不顯,牽絲攀藤算來也是孔衍聖公庶支,不可小視。
除卻太子本身地位穩固外,所娶正妻更是手握九門統領權柄的德勝侯嫡女,雖然京里名門貴冑圈中總流傳著風言風語,說德勝侯其實疼愛繼妻兒女遠遠勝過這性情溫弱、德容才情皆遜其妹的嫡長女。
蒼蠅不盯無縫的蛋,當年人人皆知德勝侯心儀溫柔清麗、琴畫雙絕的表妹姚氏,卻被迫迎娶端莊寡言盛氏女,自然對待這個元配體貼恩愛不到哪里去。
後來盛氏生下李眠後不久血崩而逝,半年後,德勝侯便風光迎娶其表妹入門為繼妻,接連與其育有一子一女,疼愛逾命。
相較之下,李眠自小就像是德勝侯府一個無聲無息的影子,無人克扣她的衣食,卻也無人聞問她的好歹,就像隨意養一只貓兒狗兒,沒餓著沒病著,只還活著也就罷了。
直到李眠十五歲及笄那年,突然降下一紙聖旨,將她指為太子正妃,這驚天動地的「君恩」幾乎震動掀翻了德勝侯府。
在此之後,德勝侯這只老狐狸總算對這個長女另眼相看了幾分,後來每逢年節,也會命妻子姚氏備上錦帛珍寶重禮送進東宮,美其名是娘家送來博娘娘一樂。
──這世上,哪有無緣無故的愛與恨,無緣無故的好或壞?
有些事架構在利益之上,反倒比虛無飄渺的感情可靠多了。
江皇後不禁自嘲一笑……她和太子母子,何嘗不是如此?
如今這樣很好,誰都知道對方願意付出的是什麼,要的代價又是什麼,反倒比大霧之中混沌惶惶然地模索,踏實多了。
「──皇後娘娘!」一個耐不住怒氣的女聲略顯尖銳地響起,驚醒了沉思中的江皇後。
她精心描繪的眉毛氣勢懾人地高高一挑。
戴嬤嬤心領神會,立時冷聲道︰「德妃娘娘失態了,此乃鸞凰宮,非您的百花殿,皇後娘娘在此,還輪不到德妃娘娘張揚喝喝。」
美麗卻遮不住連日焦灼煩躁憔悴色的俞德妃被堵了個正著,一口氣差點上不來,大怒道︰「這就是皇後娘娘的好規矩?鸞凰宮中一個伺候人的老貨都能指到本宮這正一品的皇妃鼻頭上來了,陛下!您睜開眼看看吧,您一龍體不暢,臣妾都要被幾個下賤人糟踐死了……」
眼見俞德妃又是怒罵又是撒潑又是哀哀啼哭,簡直十八般武藝都搬上來了,敢情將門虎女一身悍勇潑辣之氣還不夠,平時還兼扮唱大戲的不成?
江皇後險些被自己腦中閃過的念頭逗笑了,似笑非笑地往鳳榻上一倚。「德妃妹妹這是做甚?如今陛下正該靜養龍體之時,妹妹就在這兒又哭又鬧的跟什麼似的,知道的說妹妹是直腸兒的性情中人,不知道的,還以為陛下不好了呢!」
此話一出,俞德妃淚漣漣的美麗臉龐霎時驚慌扭曲了一瞬,登時也哭鬧不下去了。
便是她素來有所倚仗,天不怕地不怕,可詛咒君王這個罪名她是怎麼也不敢擔上的。
文淑妃在一旁低眉斂首,一派溫婉賢淑得體,不愧「淑妃」封號,嘴角卻微微上勾。
──人蠢,真真藥石罔效了。
「本宮知道你們也是擔心陛下的病,」江皇後環顧四周,見平常都快不把她這個皇後放在眼里的小蹄子們,個個頭縮得生恐被點了名,眸底笑得滿意,可語氣卻是一副化不開的愁緒郁郁。「唉,本宮正發願要在佛前供九百九十九部抄經,只求上天菩薩護佑陛下,為我主真龍消災解厄……既然妹妹們都是有心的,那便人人回去各抄上五十部來,只要陛下能好起來,也是妹妹們的虔心所致,如何?」
──江皇後都這麼說了,一切為陛下龍體安康能愈,嬪妃們還能回「不如何」嗎?
一干嬪妃美人心中或忿忿或惶惶,最終也只能伏下頭去──
「臣妾(婢妾)領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