延命藥妻 第一章 出家做道姑
陽春三月,春回大地,田野泛綠,一片生機勃勃,正是出門踏青的大好時機。
京城中的富貴人家在這個時候總免不了呼朋喚友乘興郊游一番,所以在京城郊外經常能看到各府車馬來往不絕,百姓也有幸能驚鴻一瞥高門大戶的女眷。
青山綠水間花紅柳綠,十幾個衣飾錦繡的少女在各自丫鬟的陪侍下在嬉笑玩鬧著,裙裾飛揚,年輕美麗的臉龐上洋溢著青春的氣息。
她們比這一片山青水秀更吸引他人的目光,光只是遠遠听到少女們嬌脆的聲音,都會不由得會心一笑,更遑論親眼看到。
但面對這樣的好風景,也有人是不怎麼愉悅的。
在草木枝葉掩映間,一個青衣錦袍的男子坐在一張輪椅上,眼楮在葉隙間灑落下來的光線下輕輕地閉合著,面色蒼白,眉頭微蹙。
這是個長相極其俊美的男子,但也是一個病態無法掩飾的病弱男子。
如此相貌,如此氣度,卻又如此情態,只會讓看到的人忍不住在心中發出一聲「可惜」。
本該是人中龍鳳,吸引注目的風雲人物,卻孤獨地躲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黯然,前方不遠處的青春洋溢與這里的幽暗寂寞就像是兩個世界,涇渭分明,完全無法交融。
「少爺……」
「噓。」
兩個躲在一叢常綠灌木後的身影悄悄發出了聲響,但很快就采用了不會驚動不遠處那個閉目養神的美男子的手勢交流,兩個人比劃來比劃去,最後對視點頭肯定達成一致,然後慢慢地一點一點地往另一邊移去。
「姑娘,蛇——」
一聲尖叫劃破這片寂靜的天地,驚得那閉目養神的男子一下就睜開了眼朝聲音傳來的方向看去。
未睜眼時已是俊美驚人,如今雙眼睜開,那冷冷清清恍若沒有感情的一雙黑漆眸子,讓他整個人增添了一層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疏離。
姑娘?
在卓瑋玢眉心微蹙的時候,那邊傳來一個清朗的有些雌雄難辨的聲音,聲音中夾帶著掩飾不住的無可奈何,「梅香,你叫什麼啊,我沒被蛇咬到卻差點兒被你嚇死。」
「姑娘。」回應的是一個委屈兮兮的聲音。
「好了啦,你看我沒事,這條蛇挺肥的,咱們今天有口福了。」
「沒毒嗎?」
「沒有。」
「庵里不讓吃肉的。」
「我們在外面吃完再回去。」
「不好吧。」
「梅香你真沒勁,還是菊香有趣得多。」
「姑——少爺,今天出門的時候你可不是這麼說的。」
「有嗎?」有人明顯不想認帳。
耳中听著那邊那對主僕的一問一答,卓瑋玢原本蹙著的眉頭慢慢撫平,她們是無意中闖到這里來的?不過暗衛們沒有出聲,想來是因為她們並不危險。
卓瑋玢又閉上了眼楮。
「你剛才叫得那麼慘絕人寰,一定嚇到別人了,過去給人家陪個不是吧。」
「哦。」
卓瑋玢听到有腳步聲朝著自己這邊而來,但他沒有動。
一方面是他身體虛弱,今日都必須坐輪椅出門了,實在不想多動彈,另一方面——他也沒做什麼見不得人的事,又何必避開。
「這位公子,對不起啊,驚擾到您了。」
卓瑋玢眼楮微睜,看到一個一身小廝打扮的少女一臉忐忑不安地站在自己身前五六步開外的地方。
「無妨。」他淡淡地說了兩個字。
梅香朝他行了一禮,這才慢慢退後,退開幾步後再轉身朝著一個方向而去。
她去的方向有株大樹,樹後露出一角衣袍,那應該是她的主子,一位並不打算跟他打照面的女扮男裝出行的姑娘。
隨著一陣窸窸窣窣的聲響,那對主僕漸行漸遠,直至听不到任何衣物摩擦草木之聲。
「去查一查。」說完這句話的卓璋玢又重新閉上了眼,似乎只是這麼一會兒工夫他就消耗了太多的精力,需要養養神。
一條身影在他說完那句話後悄無聲息地出現,朝著那對主僕離開的方向追去。
閉著眼楮似乎已經睡著的卓瑋玢其實很清醒,他的婚事受到許多人的關注,但這些年來他委實沒有遇到可以讓他心動的人,婚事于是一直蹉跎了下來。
他近來在別莊修身養性,別莊周邊便有些熱鬧了起來,這讓他心情有些不愉,今天更有人闖到了他身邊,雖然看似是誤闖,但事實如何還需要等侍衛回來才知道。
為了贏得他的注意,女人們可謂是花樣百出,算計無數,閑來無事看她們表演倒也是一個不錯的消遣,但這樣的女人,他是絕不可能看上的,更不會允許自己的子嗣由這樣的人孕育教養。
即使無後,他亦不會將就——這是福王一系刻在骨子里的執拗。
第一代福王便無後,是過繼了一位皇子繼承了親王的位置,雖然是過繼的子嗣,但在某種看不見模不著玄而又玄的東西影響下,福王一系無不是深情執拗、體弱多病、子嗣單薄。
除了第一任福王得了高壽,後代子孫卻都命短,有的留下了子嗣,有的甚至未來得及長大便夭折,只能繼續過繼子嗣以維系傳承。
第一代福王一生就是個聞者傷心的悲劇,他因身體原因怕連累心愛之人,便默默成全了對方,結果他拖著破敗的身體卻默默守護了心愛之人一生,甚至熬過了她的丈夫,這事被他當成一生憾事,嚴正教訓告誡後代子孫——若有中意女子,萬不可因自己的健康原因就大方相讓不去爭搶,那或許會抱憾終生的。
不得不說,嫁入福王府是等同于守寡的結局,但這依然不能減退許多人對福王妃之位和下任福王外家身分的覬覦熱情,畢竟這可是親王身分,所以爭奪福王青睞的戲碼一代接著一代地上演著。
另外還有一件詭異的事,福王一系不管壽命如何,每一任福王或世子都是名副其實的美男子,這讓許多懷春少女更是前僕後繼地接近——病美男,幾乎已經是福王一系的代名詞。
卓瑋玢是這一代的福王,相貌俊逸非凡,不知擄獲了多少名門閨秀的芳心,但長年臥病、極少出門,隨著年齡一年一年增加,不少人都開始擔心這一代福王恐怕也留不下子嗣,大約又得開始著手從皇室挑選餅繼子嗣。
二十三這年齡,對世間男子而言並不大,甚至可以說是風華正茂的年紀,但對福王一系而言,這已經是個很危險的年齡了。
坐在輪椅中的卓瑋玢猶如一座雕塑一般靜靜地待在那一方寂靜的天地,沒有人知道他到底是睡著了,還是在閉目沉思。
沒有人去打擾他的安靜,直到很久之後一名侍衛的回歸,才打破了卓瑋玢的清靜。
這名侍衛是在之前跟蹤那對主僕而去的人,他之所以花了這麼久的時間才回來,是因為那對主僕真的找了個僻靜的地方把那條之前逮到的蛇燒烤吃完之後才回去的。
她們回去的地方也不是什麼府第別莊,而是——一座庵堂。
侍衛並沒有去詢問住持,而是在附近找了人家相問,在得到想要的資訊後這才返回。「鎮遠侯府的?」
「是。」
卓瑋玢掀了下嘴角,異常平淡地道︰「原來是她啊。」一個被侯府排除在外的嫡出小姐。
侍衛沒有說話,卓瑋玢腦中已經調出了這位侯府小姐的全部資料,因為她母親鎮遠侯夫人和其父貴妾的斗法,這位大小姐甫一出生便被送到了庵堂,幾乎是在庵堂長大的。
說起鎮遠侯府,在京城勛貴圈還是挺有名的。
鎮遠侯府的李老夫人將娘家佷女給自家兒子當個貴妾,這事在當年可是被傳得沸沸揚揚,直到現在大家提起來還是唏噓鄙夷不已。
李老夫人年輕時嫁入侯府用的手段便不甚見得光,那是搶了閨中好友的親事,藉著閨中好友的身分出入侯府,跟當時的鎮遠侯府世子有了首尾,事情鬧出來,李家不得不娶了她。
不料多年後,她娘家的佷女跟她走了一樣的路數,跟當時的鎮遠侯世子有了私情。
當時的鎮遠侯府因數代經營不善,家底都敗干淨了,勉強維持個光鮮的殼子,就等著兒子新婦進門帶的大量嫁妝充盈府庫,兒子跟佷女搞了這麼一出,老侯爺夫妻只好親自去跟親家賠禮,好說歹說算是穩住了親事。
佷女雖成了貴妾,但這貴妾到底還是給鎮遠侯府埋下了亂家的禍根。
貴妾未出嫁便已珠胎暗結,正頭夫人嫁過來時她已生了庶長女——這也是承平伯丁家的意思,若是庶長女,兩家親事還有得轉圜,若是庶長子,那就直接退親。
只是那貴妾是李老夫人的娘家親佷女,侯爺又偏愛,鎮遠侯夫人自嫁入侯府便處于劣勢,加之本人性格又太直爽,越發不得丈夫歡心。
後來嫡女出世,侯爺夫人尚沉浸在得女的喜悅中,貴妾就領了一個游方道士入府,給嫡女批命,說其八字與祖母相克,不宜養在府中,硬是在襁褓中便被送到了庵堂寄養。
侯爺夫人武將世家出身,性烈如火,哪里忍得這種算計,直接將貴妾的避子湯給她換成了絕子湯,讓她喝足了兩個月。
誰都沒想到侯爺夫人這般決絕,事發後,鎮遠侯幾乎要鬧到休妻。
雖然最後沒休成,但夫妻情分就此而斷,兩人形同陌路。
鎮遠侯為子嗣計,後來又納了幾個小妾,但不是無所出,就是生了女兒,最後還是鎮遠侯夫人生下了嫡子,這才終于有了香火傳承。
即便如此,夫妻之間也沒有任何緩和,嫡子養在侯爺夫人院中根本就不許他跟自家祖母見面,但在這樣惡劣的關系下,隔了兩年,侯爺夫人又生下了嫡次子,這事也挺讓人嘖嘖稱奇的。
侯爺夫人在府中幾乎算是闢院獨居,閉門過自己的日子,除了她所生的一女二子,根本對鎮遠侯府的任何事都撒手不管。
鎮遠侯的嫡女因李老夫人一直鬧騰阻攔,一個「孝」字壓下來,一直也沒能接回府中,只侯爺夫人時不時領著兩個兒子去庵中探望小住些日子。
這樣一來,這位鎮遠侯府的嫡出大小姐在權貴圈子里幾乎是個隱形的存在,人們口中經常議論的反而是鎮遠侯府那位貴妾所出的庶出大小姐,只因這位庶女受祖母喜愛,經常帶著在人前出現,好歹也算是混了個臉熟。
卓瑋玢暗自掐算了下,這位二小姐今年應該有十五歲了,可能要不了多久就能回府了。
按照當年那個游方道士的說法,這鎮遠侯府的二小姐不滿十五那是無論如何也不能回家的,這樣蹉跎下去,這位嫡女的婚事可真有點堪憂。
不過目前看來鎮遠侯夫人一點兒不著急,著急的反而是其他人,鎮遠侯府里那個庶長女比她女兒還要大上一歲,今年十六,只要侯府的嫡女親事不定,庶長女就算親事定了那也甭想嫁出去。
鎮遠侯夫人再是不理事,做為嫡母,對于庶女的婚事還是有發言權的,而李老夫人跟鎮遠侯也不敢太過駁侯爺夫人的面子,否則家里免不了一場大鬧,侯府的開銷也沒了著落。
但讓他沒想到的是,這位侯府嫡女顯然是個心寬的,如今這個時候竟然還有閑情易裝出來閑逛。
這麼看來,這些年她在庵堂里過得著實也稱不上苦悶啊,說不定還挺多姿多彩的呢。
如此一來,卓瑋玢心中倒是對她不由生出了幾分興味出來。
這般行事風格的女子,委實與常年寄養在庵堂清靜之地的人長大的人形象有些不符。
長在庵堂晨鐘暮鼓中的人,在人們的印象中應該會是一個寡淡無趣,心緒古井無波一般的人,可這位二小姐似乎挺活潑的,膽子似乎還特別大,那蛇好像就是她抓住的。
有趣!
滿目青翠的竹林中,一座庵堂靜靜地矗立著。
竹心庵佔地不大,地處偏僻,香客稀少,但卻十分清幽寧謐,非常適合修行。
帶著丫鬟梅香趕回竹心庵的李素月,在半山腰她們平時下山換裝的地方看到了自己的另一個大丫鬟菊香,菊香今日是回了一趟鎮遠侯府,于是沒隨她一起出門。
「庵里有什麼事嗎?」一見菊香的神情,李素月心里就是一咯 。
「夫人到庵里了。」
「我娘?」她忍不住皺了皺眉,四下看了看,「我先把衣服換回來,我娘來是有什麼事嗎?」
梅香和菊香服侍著她換衣服,菊香手上不停,一邊說道︰「夫人只是來探望姑娘,知道姑娘到山里散心便在庵里等著了。」
「哦。」雲月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了。
很快,原本一個錦衣翩翩佳公子就變成了一個素衣素顏的秀麗小娘子。
因著李素月從小便在庵堂長大,所以基本上衣服顏色都過于素淡,有時跟著庵主等人誦經還會換上緇衣。
收拾整理好之後,主僕三人便朝著竹心庵趕回去,離庵門前還有段距離的時候,李素月就看到停在庵門口的馬車。,
看到馬車的時候,李素月就知道這次母親應該只是過來看一看,並沒有住下的打算,否則的話,馬車是應該會被牽進庵里的。
留在庵門外看車的除了車夫還有兩個婆子,三個人看到回來的李素月後,都上前請安見禮,李素月讓菊香給了他們幾個賞錢,便往庵內走去,完全不理會身後傳來的謝賞聲。
她一路輕車熟路地往自己居住的院子走去,這時一個面善的婆子守在院門口,看到她的身影後便轉身飛快地回去報信兒。
領著兩個丫鬟踏進自己的院子,李素月看到院子里多出來的丫鬟婆子,心里就忍不住嘆了口氣。
方外之地住久了,她其實並不太喜歡自己的身邊有太多人,所以每次母親過來小住,她心里其實都挺抵觸的,好在,這次只是過來看看。
有婆子幫她掀起簾子,李素月便從掀起的簾子處走了進去。
屋里主位上正端坐著一位珠圍翠繞修眉鳳眼的貴婦人。
「母親,過來怎麼也不提前打個招呼。」李素月上前見禮。
鎮遠侯夫人丁翠英看著眼前亭亭玉立的女兒,臉上也不由掛了笑,伸手將她拉到自己跟前,笑問︰「想你了,便過來看看。」
「我也想母親了。」
丁翠英伸手在女兒鬢角模了模,帶了些感慨地說︰「月兒是個大姑娘了,馬上就要嫁人了。」
李素月笑了笑,沒說話,看起來略帶了幾分羞怯。
丁翠英起身拉著女兒走進內室靠窗的軟榻上坐下。
此時屋里只有母女兩個,那些伺候的丫鬟婆子已經識趣地退了出去,一看這情形,李素月便知道母親這是有話要對自己私下說。
丁翠英並沒有馬上說話,而是看了女兒一會兒,李素月特別有耐心地等著母親的下文。
「再過三個月你在庵里就住滿十五年了,到時候就能回府了。」說到這里,丁翠英拍拍女兒的手,「有件事我得告訴你——你的親事啊,我跟你三舅母商量過了,武平跟你年紀差不多,咱們兩家又是親戚,你嫁過去也不會受委屈。」
李素月微微揚眉,但依舊沒有說話,反倒像害羞似的微垂了臉,不讓母親看到自己臉上的表情。
難怪那家伙今天請她去看什麼心上人,原來是因為他是知道兩家有結親的意思。
她這算是被人委婉地拒絕了吧,哈,他臉是有多大?
他們表兄妹這些年一塊玩得是挺好的——但是這不表示她就喜歡他想嫁給他呀,竟然還給她來這一手,是有多欠揍啊。
不行,下次再見面,一定得揍他一頓,把心里這口惡氣給出了才行。
「雖說婚姻之事由父母作主,但娘還是想問一下你的意思,可有不願?」
李素月反手握住母親的手,嘴角微揚,「母親,我知道您是為我好,可我在這庵堂住了十幾年,這還沒下山,您就要把我定出去了?」
雖然女兒是笑著說的,可是丁翠英卻從她的話里听出了不著痕跡的埋怨,心中不由得也是一痛,是呀,女兒的花樣年華便消磨在這晨鐘暮鼓聲中,長到這麼大,卻沒有享受過屬于侯府嫡女的待遇。
想到這里,丁翠英忙道︰「不著急不著急,娘也就是這麼一說。」
李素月將頭枕在母親的腿上,「這些年一直沒能在母親跟前盡孝,我想多陪母親幾年。」
丁翠英嘆氣,模著女兒的頭發黯然神傷,這些年她到底是虧欠女兒的,讓她一個女孩子就在這麼個冷冷清清的地方獨自長大。
「距離你回府的時間近了,府里那些人怕是又會耍什麼陰謀詭計,你自己在外面也多注意著些,小心些,別著了小人的道兒。」
「嗯,知道了。」
接下來母女兩個便都沉默了下來。
雖是母女,但其實她們對彼此並不熟,也無法跟一般的母女一樣親近起來,每當李素月不主動開口,丁翠英都會油然而生一種無力感,因為她並不知道要如何跟女兒溝通,不知道要跟她說些什麼。
于是,丁翠英便這樣讓女兒趴在自己的腿上輕輕撫著她的發,心思翻騰著,而李素月則心安理得地閉目養神,跟母親她真的沒什麼好說的,這樣安靜的相處就挺好。
不久之後,丁翠英便領著一群丫鬟婆子離開了。
李素月一直將人送到了庵門外,目送馬車遠去,一直到再也看不到馬車的影子,她才轉身回去。
「姑娘,夫人這次來去匆匆的,是府里出什麼事了嗎?」回到院子後,梅香忍不住問了一聲。
李素月笑了笑,拿起桌上的茶啜了一口,不以為然地道︰「那府里的事跟咱們又有什麼關系?」
梅香和菊香忍不住對視一眼,默默低下了頭。
還在襁褓之中便被寄養在庵堂的姑娘其實從心里對侯府就沒有歸屬感,甚至于她們兩個丫鬟對侯府的歸屬感也不怎麼大,雖然她們都是八九歲後才來庵里伺候姑娘的,但在侯府外頭生活的日子久了,對那里的人和事感情就變淡了,是真的淡了。
她們尚且如此,更別提姑娘了,淡漠,是應該的。
真論起親疏遠近來,姑娘怕是跟庵主的關系反而更親近些,畢竟姑娘是庵主看著長大的。
喝完了一杯茶,李素月起身整整衣裳,道︰「走,咱們去見師父。」
梅香和菊香雖有些不解,但還是跟上往外走。
竹心庵不大,所以她們主僕三人也沒有走多大會兒,便到了庵主居住的院子。
李素月在門外停下腳步,開口道︰「師父,我可以進來嗎?」
屋子里傳出一個略顯搶桑的女子聲音,「進來吧。」
李素月扭頭對兩個丫鬟示意了一下,讓她們留在外面,而自己則徑直走了進去,並將房門輕輕帶上了。
庵主的臉上已經有了歲月留下的溝壑,一雙眼楮卻充滿了慈悲與淡泊,看著走到自己身邊,順勢在一邊蒲團上盤坐下來的少女,她臉上浮起長者的慈愛笑意。
「有什麼事要跟我說嗎?」
「嗯。」李素月的神情懨懨的。
庵主無心師太不禁一笑,「說吧,師父听著呢。」
李素月手指絞了一會兒,這才抬眼看向師父,抿了抿唇,道︰「師父,我不想回侯府,我想出家。」
無心師太了然一笑,捻著手中的佛珠道︰「出家即無家,這是想斷了與侯府的關系啊。」
「嗯。」李素月承認得很坦然,那些人何嘗把她當過家人?既然不把她當家人,她自然也不會強求這段親緣。
不是沒怨過,不是沒恨過,可是到頭來她卻發現她得放過自己,別人已經對她不好了,她何苦還不肯放過自己啊。
無心師太又道︰「若皈依我佛,須得剃度,你這一頭青絲可就留不得了。」
李素月伸手抓過一綹長發,淡聲道︰「有舍才有得,頭發沒了終究還是會長出來的。」
一旦陷到鎮遠侯府那個泥淖去,卻不是輕易能夠月兌身的。
無心師太緩緩閉上眼,笑道︰「剃度就免了,我找位女冠度你,當段時間道士吧。」
李素月面上一喜,「多謝師父。」
「無事便去吧。」
「是。」
走出師父的屋子,李素月的心情大好,整個人看起來都輕快了許多。
這時她才發現天色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暗了下來,她們主僕三人回到院子的時候屋子里便也點起了燈。
庵里的晚飯不過是些清粥小菜,看著托盤里的飯菜,菊香忍不住看了天一眼,這樣的飯食哪里該是侯府嫡女該有的待遇,可是她們姑娘一直過的便是這樣清苦的日子。
姑娘不像她們有時還會輪流回府里待些日子,這是夫人怕她們久居在外對府中情況不明,一旦姑娘回府無法適應——給她們提前打底。
府里什麼光景,庵里又是什麼光景,那對比簡直太過慘烈,就連她們也是暗自替姑娘抱不平。
因著今天在外面打過牙祭,所以李素月並不是很餓,晚飯也就略略吃了些,飯後,她在房中撫了會琴。
李素月雖然並沒有長在侯府,但是身為侯府的嫡女,丁翠英還是請了先生到庵中教過她琴棋書畫的。
窗外月色如水,竹林寂寂,配著這清淡的琴音,倒也十分的和諧。
梅香、菊香回到鎮遠侯的時候,遠在離京城百里之外的紫雲觀中,李素月已經正式束發入道,成了一名女冠。
既已出家,那麼身邊伺候的丫鬟自然就不需要了,所以梅香和菊香便回到了侯府,她們所帶來的消息直接將丁翠英震得失魂落魄。
為什麼?為什麼女兒會突然決定出家?明明上次見面的時候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出家了?
丁翠英無法接受這樣的事實,恢復理智後,她叫來兩個丫鬟仔細詢問,這才知道那天她到庵中看女兒之前,女兒是去看娘家佷兒丁武平的意中人的,之後她卻跟女兒提到了與丁武平的親事。
這表示什麼?
這在女兒眼中代表什麼?
想想她自己這糟糕的夫妻關系,這段婚姻之所以如此糟糕不就是因為丈夫另有所愛嗎?應該是這事刺激到了女兒,而女兒從小便沒在她身邊長大,與她實際上並不親近,有些心里話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對自己講的,所以女兒便悄悄替自己下了決定。
出家、離家,從此與鎮遠侯府無關,那麼她的人生自此再不會任人擺布。
是了,必是如此!
月兒是怕,怕自己也經歷一場與她一樣的婚姻,若不出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是她無法抗衡的,一如當年的自己。
丁翠英跌坐在主位上,一張臉灰敗無比,滿心的悲傷。
沒養在自己膝下,沒長在自己身邊,女兒與自己離心至此,根本不相信她這個母親會為她作主,不相信她有能力替她作主,所以她出家了!
淚水從丁翠英的眼中滾落,她手捂在自己心口,只覺一陣揪心的疼。
「夫人,世子和二少爺來了。」
听到院中婆子的聲響,丁翠英手忙腳亂地抹去臉上的淚,收拾起心情,勉強讓自己掛上笑意,等著兩個兒子進來。
「兒子給母親請安。」一大一小兩個少年規矩有禮地給母親請安問好。
「快免了,坐。」
鎮遠侯世子李懷看向避在一旁的兩個丫鬟,微微皺了皺眉頭,道︰「你們不是姊姊身邊伺候的人嗎?怎麼都回來了?」
梅香和菊香的目光第一時間看向主位的夫人。
「我問你們話呢,回答。」李懷嚴肅命令。
丁翠英不得不開口道︰「你姊姊打發她們回來的。」
「為什麼?」李懷的目光轉向母親,弟弟李閫的目光也跟著看向了母親。
丁翠英臉色不太好,但在兩個兒子的目光下卻又躲避不得,最後嘆了口氣,才道︰「你們姊姊,」她頓了頓,伸手掩在了眼楮上,這才把話繼續說了下去,「出家當了道姑。」李懷眉頭皺緊,直接問道︰「為什麼?」明明馬上就可以回家了,為什麼姊姊反而出家當了道姑?
丁翠英苦笑一聲,「她大概是誤會了什麼。」
「誤會了什麼?」李懷執意非要得到一個答案。
丁翠英卻搖了搖頭,不肯再往下說。
李懷看了看梅香她們,垂眸不再追問,李闊看看母親,又看看哥哥,也跟著垂眸。
兩個少年陪著母親坐了一會兒,然後就告退而出。
臨離開時,李懷向母親點了梅香兩人,丁翠英也懶得多管,便順著他的意思讓他把人帶走了。
兄弟兩人從母親處出來,便徑直回了外院自己的住處,站在李懷屋中,面對兩個有些陌生的少爺,梅香和菊香都有些緊張局促。
李懷沉著臉冷聲問道︰「把你們知道的全都告訴我。」
梅香和菊香不敢有所隱瞞,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听完兩人的陳述,李懷心中便已有了計較,他們鎮遠侯府這種混亂的現狀,並不只有姊姊討厭,他和二弟也一樣討厭。
他們長到如今,跟祖母打照面的次數寥寥可數,而姊姊即使身在空門,府里的某些人也依舊沒有放過她,時不時便會提起她,在祖母那邊上眼藥,這也是姊姊這麼多年來始終沒辦法回府的原因。
「你們知道紫雲觀在哪兒是不是?」
「是。」
「那好,明日你們便帶我們去紫雲觀。」
「是。」
「退下吧。」
「婢子告退。」
一直到兩個丫鬟退下,李闊才忍不住開口道︰「哥,我們要去看姊姊嗎?」
李懷點頭,「嗯,就算她出家了,她也依舊是我們的姊姊。」
李闊抿抿唇,皺著眉頭道︰「五表哥……」
李懷斜睨一眼過去。
李闊咽了口唾沫,小心地道︰「丁武平真的是那個意思嗎?想讓姊姊知難而退?」
李懷冷哼一聲,模著手邊茶蓋臉色莫測,略帶譏諷地道︰「他真是沒有自知之明,姊姊哪里會看上他那樣的,不過是血脈親人,大家親近些,他太過自抬身價了。」
李闊有些遲疑,「那姊姊……」
李懷的嘴角微揚,眼中也流露出些許的笑意,道︰「等著吧,那家伙肯定會被舅舅他們狠狠揍一頓的。」
「啊——」李闊睜大了眼楮。
李懷嘴角的笑擴大了些,似乎是被弟弟的表情愉悅了。
李闊伸手撓了撓頭,咕噥道︰「這會不會玩得也太大了?」
這個時候,他也回過神明白了姊姊的意思,但是依舊不能贊同姊姊這樣的行為。
就算五表哥會被三舅舅狠狠收拾一頓,但是出家這出玩得實在是太大了,姊姊現在可正是議親的大好年紀,這冷不防的出家了,親還怎麼議啊。
不對!姊姊這是根本不想被家里議親啊,所以干脆來了個狠的,順便陰了一把表哥,表哥真慘!
他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地同情了五表哥一把。
李懷拿起茶碗喝了口茶,瞅著身邊的弟弟,說道︰「昨天你是不是又跟那人說話了?」李闊神情一緊,不自然地低下了頭,曝嚅地道︰「她畢竟是我們庶……」姊字在兄長的注視下咽回了自己的肚子里。
李懷剛剛變暖的神情又再一次冷凝了起來,「憑她也配,一個庶女罷了,卻敢在外擺著侯府嫡女的架子,誰給她的臉!」
李闊抿唇,心里回答︰父親唄。
在他們姊弟心里,鎮遠侯這個父親真的是非常的陌生,他們甚至不願意用父親這個稱呼來叫對方,一個只知沉浸在溫柔鄉里醉生夢死的男人,一個毫無擔當只知揮霍的男人,他們根本無法生出對他絲毫的尊敬來。
而他們的祖母,那個心眼偏到讓人無法直視的老人,他們更加無法對她生出任何尊重來。鎮遠侯府之所以變成如今這般光景,正是拜她老人家所賜。
這樣的家,難怪姊姊不願意回來。
這一刻,李闊突然就理解了姊姊為何會有出家為道這個行為了。
家不成家,索性離家而去。
「哥,姊姊活得真隨興啊。」李闊對兄長感慨。
「方外之地待久了,自然便率性而為了,世人汲汲營營的東西她看不在眼里的。」
听兄長這麼一說,李闊忍不住有些擔憂地道︰「這樣的話,姊姊不會是真的出家吧?」李懷也忍不住怔了下,然後眉頭慢慢皺起,抿了抿唇,過了一會兒才帶著幾分猶疑不確定地道︰「不應該吧。」
兄弟兩個不禁面面相覷。
事情嚴重了,他們姊姊不會因為庵堂里住久了,所以直接就四大皆空然後入山修道去了吧?不行,明天必須得去紫雲觀。
「明天出門。」李懷嚴肅道。
李闊用力點頭,「必須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