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神與殤 第八章 溯往
尹娃對于伏勝的意義,很不一般。
當年為爭搶妖煉穴,三天一小打,五日一大打,幾乎每天都要應付上門爭穴的眾多妖物。
饒是鐵打的身體,也難保不會遇上一個「萬一」。
對,那是第一萬只上門的妖,有個永生難忘之名,就叫「萬一」。
許是剛打完幾場,體力不濟;許是「萬一確實有些實力,伏勝費了不少氣力才解決它。
一打完,他自己也顯露原形,四肢發軟,像攤爛泥,倒在尹家門外。甫滿四歲的尹娃,把他撿了回去,小心翼翼藏進柴房,拿自己夜里非抱不可的小被被,鋪在冰涼地板上,給他做了個小窩。
有些稚齡孩子,天靈蓋未密合,雙眼能看見不屬于凡間的物事,尹娃恰巧亦然。
十只被救的妖怪,有九只會愛上救命恩人,另外那只眼拙,錯愛隔壁老王。他忘不掉女敕女敕掌心躺了顆糖球,笑容比糖球更甜,沖著他咯咯笑,說著「給你吃」的小臉蛋。
柴房的晦暗,也不敵她眼眸光亮。
眼瞬間,原來並非虛構。
他不是戀童,只是太早遇見她。
無妨,他願意守著她,等她長大。
他也確實持續做到這樣的承諾,一直在她身邊,不曾相離。
既然兒時的她能看見妖物,他的隱形毫無意義,索性假冒鄰家小扮哥身分,理直氣壯成為她的青梅竹馬,佔得先機。
她每一年的成長,由女乃臭娃兒轉變為玉立少女,皆有他參與,而他滿心期待,這朵他細心呵護的花兒,綻放之期,也是他所掬捧養大。
他唯一失策,是沒料到短暫離家修煉,別說老巢了,修到連娘子都變成別人的
這個別人,還是個威震三界的殺神!打不過,罵不,嘔死!
伏勝本可以自己逃,但他不能置尹娃于不顧,任她留在無身邊,不知會面臨多少危險!
可如何開口?
總不能直接同她說:「你嫁的不是人,是惡名昭彰、殺妖不眨眼的神!」
萬一她反過來問他,如何知曉此事,難道要回答:「因為我也是妖,我當然知道!」
這樣自曝身分,好像並非聰明之
伏勝陷入苦惱,為如何跨出下一步,多有糾結。
這方思忖不出好主意,抓破腦袋嗷嗷哀號,足不前。
另一方,已有行動。
一輛馬車,抵達尹家門口,車廂懸玉瓖金,欞窗雕琢著富貴祥鳥,頗顯貴氣。
董二公子的排場,向來如此,今日還算客氣了些。
能請動雇主親自登門,造訪告假下屬,不知該說無小廝做得太稱職,抑或董承右不若外界訛傳,根本是個暖心好主子。
來者是客,且這位客還帶來高價人蔘補品當然須邀請入內,奉茶一杯。尹娃瞧著董承右,覺得有些眼熟。
當初尾隨無赦身後,遠遠瞧了一眼,印象不深,此刻對面而坐,董承右的五官眉眼,似曾相識。
大概他與董承應為兄弟,才有這種錯覺吧?
「無赦這一休養,讓我頓覺痛失左膀右臂,行事諸多不便。」董承右並未端起茶喝,舉止明顯高高在上,不屑喝這類粗茶,然口吻倒很熱絡。
不就是個小廝?用左膀右臂形容……會不會言重了?尹娃心想。
董承右再道:「傷勢如何?需不需要我派兩名大夫過來,詳細會診?無赦的右手忒重要,萬不可落下後,否則豈不可惜了無赦的好身手。」
好身手?
這三字,八竿子與無赦打不著關系,引來尹娃挑眉,淡瞟無赦,他倒是不敢瞧她,心虛得忒古怪。
「大夫會診應該不需要,但還得多休養數日,最好別頻繁扯動傷口,無赦的小廝工作,恐要再安排旁人頂替。」一家之主尹娃,擁有絕對決定權力,傷未養全,定不許他復職,誰來說都沒用。
加上無赦工作受傷,她不是很想讓他回去,不過此事兩人未商討,暫且不提。
若董承右主動提及另尋小廝,革了無赦,那正合她意,還能替無多討些遣散費。
董承右聞言,頗為不解道
「小廝?無赦哪里是小廝,他是最出色的護衛,一夫當關,萬夫莫敵,誰也無法在他手中,傷我分毫。」
尹娃的挑眉換成了蹙眉。
董承右說的是誰?
護衛?
一夫當關,萬夫莫敵?
她家無赦?
董承右仍舊滔滔不絕,闡述無赦英勇事跡,當時所見所聞太過驚艷,不由咬文嚼字起來
「月華迤邐,他白袖翩翩,恍若旋舞一支卻能輕擒千百飛箭,撢拂間,羽箭反向敵人擲回,箭無虛發,一瞬情勢逆轉。」
尹娃听著,心里疑惑加大,偏又見無赦那副惶惶貌,可想而知,董承右之言,非全然虛構。
「我都還不知道,我夫君這般威武神勇呢邊跳舞、邊接箭演雜耍嗎?她這番話,是瞪著無赦說的,眼神中雷電呼嘯,道道皆能斃人。這家伙,居然瞞著她!
她怎就沒見過他在她面前露露身手?還總當他溫文怯弱,怕他被人欺負了!「無赦一日沒隨行,我一日寢食難安,才想來瞅瞅無傷勢,若不算嚴重,望他盡早復職,右手那一點傷,應該影響不大,無礙他的身手,無赦就算只剩左手能用,亦能輕取數百人吧,哈哈……
董承右迂回了一大圈,終于說出來意。
探病是假,催人工作是真。
尹娃听了當然不開心。
什麼叫只剩左手能用,亦能輕取數百人?好似無赦的死活不重要,保護他董二公子才是唯一要務!
「很、嚴、重!他前兩夜高燒不退,滿嘴囈語,我倆才匆匆成親,權當沖喜,他今天方勉強能坐起身,你瞧,他神情仍蔫蔫的,忒沒精神,還猛咳」尹娃胡說八道起來,怎麼夸張怎麼說,天花亂墜也不過爾爾。
言畢,一室靜默,直到她跺他一腳,無赦才反應過來,立馬成串劇咳,似要咳五髒六腑,相當配合。
人家話說到這分上了,恁是董承右臉皮粗厚,也不好催促,只能留下幾句「早日康復,身體重要,不用心急」,才不算情願地離開。
尹娃手拿人蔘一株,朝掌心啪啪揮動,一腳踩在長板凳,頗有課堂上甩教鞭、恫嚇學徒的惡夫子模樣。
「你自己招?還是要我動手逼你招?」她真拿人蔘當教鞭,在他鼻尖晃兩下,充當逼供刑具。
招什麼?
當然是將他一身好本領的緣由、始末、師承何人、哪門哪派、職業全招個一干二淨!
她不想再由旁人口中,听見那些她不知道的事!
「說吧,哪怕你是什麼玉面武皇鬼羅剎、暗夜血滴子、三步斷腸君,或是知晚那世界的啥佣兵游手——我都能冷靜面對,獨獨不能接受你欺瞞我!我給你一次機會,你坦白從寬,若日後,我再由別人嘴里听到那些我不認識的你,我便不可能原諒你。」
……什麼都能說嗎?」他語帶探問,眼神有些微妙。
她堅定頷首:「最好什麼都說清楚。」
無赦靜了一會兒,略為打理思緒,想著由哪處開始說起才好。
既然尹娃這般干脆,他索性也開門見山,直接道
「你口中的玉面武皇鬼羅剎、暗夜血滴子、三步斷腸君……我全都不識得,我不是人,按你們的說法,我屬于神只,但又不是賜福賜喜的神只,更偏向于……般戮之神。」
他說完這幾句,便停下,察看她的反應。
瞧不懂她面上表情,代表何意,她沒驚慌大叫,沒奪門而出,就連小山似的眉峰,亦不過微挑。
代表她听完……不怕?
果然人類听見「神」,不若听見鬼怪之流的抗拒,無略略安心,膽大了些,再接續說下去:
「我活了很久、很久,久到我自己已數不出那是段多長的日子,天命是為屠魔斬妖,為殺而生,偏又因我的由來乃逆天悖理,並不容于世,所以最後……遭仙儕所棄,囚禁幽林,抹去我存在過的一切證據。」
話甫畢,人蔘朝他揮舞過來,小小一株藥材,能是多大凶器?根本不痛不癢,他也沒閃躲。
「我是讓你說沒錯,但沒讓你胡說八道!」她一手叉腰,一手持續人蔘攻擊,蔘須被打斷好幾條,勤儉成性的她,一條沒放過,撿起來好泡茶。他乖乖幫她撿起兩小段,遞交給她,她嗖地拿走,哼,裝乖討好也沒用,繼續數落
「沒阻止你,你越扯越過分!書讀多了,會編故事了?你有見過哪個神被我這樣打?要編,起碼先從武林高手開始,再不然扯個皇子王爺也勉強能圓謊,一開口神來神去,你變出一桌子金塊我就信!
「這我不會……」他諸多本領中,全是如何用最少的時間、招式,將眼前敵人滅個淨,變金塊,太刁難他了。
「還神咧!」她啐他。
「神分很多種……」他屬于,呃……對食衣住行、大小瑣事無能的那種。「不然我變些別的」
很認真想了想,一時之間,除斬妖除魔外,真想不到他能變什
「我可以把頭發變長。」他好不容易擠出這一項。
「巧了,我也可以耶。」她哼哼。留個半年,誰頭發不會長?
他又默了默,微微沉思,再揚眸,動手取下發間寒冰釘,一頭長發散了開來,鋪滿雪色白裳。
尹娃尚未反應過來,他已以寒冰釘刺入胛她驚呼,伸手去阻,自是來不及。
「你做什麼—」她拉開他的手,然寒冰釘深深沒入,她不敢貿然去抽,眉心緊鎖,目光焦急,不知如何是好。
「別怕,我沒有痛覺,先前給你的那些冰晶天仙簪……它原名寒冰釘,用來封禁天人仙脈,正如此刻模樣,是扎在我體內各處。」
「快把它弄出來!」她耳里沒專注听他說了什麼,只想趕快讓那支玩意兒離開他。
「不疼的,區區數百根寒冰釘,根本不算什麼,任由它們釘著不取,不過是懶得計較,將我困在焚仙水下,無法離開,從來不是因為寒冰釘之故,而是我無處可去,這世間,屬于我的容身之處,我尋不到,不如孤身待在那兒,靜靜地,等候神殞之期到來。」
完成天命之神,最終的宿命,羽化成霧、幻化成雲,重歸大地。
殞了,千萬年後,許有重生機會,在下一道天命來臨之時。
又或者,永永遠遠,眠于一段流傳的往昔故事中。
他顧著說話,不動手,尹娃只能自己來發顫的柔荑,握住了寒冰釘一端,使勁要將它抽離。
他扎得太深,分寸不動,那種深陷于膚肉的扎實感,教人瞧了肉疼。尹娃手心有汗,數度握不牢寒冰釘,出力要去抽時,連自己都險些往後摔倒。
「我身上無數的縫補,拼接著妖與魔的鱗皮鐵膚,底下仙骨殘缺不全,混雜無數妖魔骨骼……我這具軀殼,便是神族的逆天證據,他們既要我的強悍,又不願留有我的存在,控訴著他們的罪行,我自己也不知道,我到底該算哪一類……」
「你是屬于傻瓜那一類!我數一二三,你再不抽出來,我就把你趕出家門!永遠不放你進來!」
這是最可怕的恫嚇。
曾經無所畏懼的他,听見她這般斥喝,夾帶哭音,更似哀求,他真的會怕。他輕輕覆手,握在她仍死揪寒冰釘的柔荑間,所施力道絲毫不重,寒冰釘竟寸寸抽出,終于由他胛處月兌離。
她一拿出寒冰釘,像被火燙著一般,迅速甩往角落,全然無法在意它曾代表多少銀兩。
寒冰釘摔不碎,落地聲玎清悅,如美玉交。
听在她耳里,卻只是一陣尖銳森冷。
她動手去扯他衣襟,寒冰釘沒入之處,有個小窟,卻不見血,且窟窿正在愈合。
她瞠眸看著,反應過來,又去抓他右腕,拆解巾,本該有箭傷的那處,僅剩白玉般無瑕的掌心。
尹娃腦袋一時塞進太多東西,無法一理解,半句話也吐不出來。
一方面覺得他所言荒謬,沒有半字是真的。
一方面又信他沒有騙她。
他本想伸手去握她,見她小臉神情嚴肅,似在深思難題模樣,竟也怯于行動,默默地,垂手而立。
害怕被她拂袖撥開。
害怕握住她時,她會驚懼縮手。
害怕在她眼中,看見嫌惡。
沉默不過片刻,竟恍如隔世,漫長難熬。
尹娃用以最快速度,逼自己厘清接收到的種種說詞,將一切連貫起來。第一次在街市見他,他對世俗的一無所知初來乍到,讓人不忍相棄的茫然。
就是那樣的茫然,惹她駐足回首,最後忍不住向著他奔去,為他解危。(我穿過來的那處,很安靜,誰也不在,只有我。)
為他剪發那回,她覺得他很難聊,問他住的那處有何新鮮物事,他卻只說了,樹。
樹,隱林,囚禁著神族想抹的存在,他。
(從來不是因為寒冰釘之故,而是我無處可去這世間,屬于我的容身之處,我尋不到,不如孤身待在那兒,靜靜地,等候神殞之期到來。
他沒有騙過她。
至少,他說著那些時,不曾心虛地不敢看她。
(我沒有想回去的地方,不……我沒有能回去的地方,我只有這里了。)
她無法懷疑他,他在字里行間,說的都是實話,是她听得不甚明白,沒去理解其中涵義。
無赦輕置于腿側、微微緊掄的手,被她緩緩握住。
他垂眸,看見她雙眼澄澈,似蘊含重大決心堅毅果敢,與他對視。
「你若是神,讓我看到你說的那些,你經歷的一切,眼見為實……」眼見為實
他讓她看見,她想知道的,毫無保留。
面對眾多可怕妖魔,絲毫未懼的冷顏殺神。
發絲,因風勢嘯舞而紛亂,曳過異色雙眸,紅瞳如火,卻無半分暖意;藍瞳似海,卻比深海更沉。
那是無赦的面龐。
但不是她熟識的無赦,她的無赦很愛笑,笑起來很好看。
她听見,他們喚他「殺神」,語氣中,全是恐惶悚懼。
下一瞬,她變成了那個無赦,透過一紅一藍的眸,冷淡睥睨,蜿蜒于腳邊,血流成河的景象。
耳畔寂靜,只有劍尖血珠滴落的聲音。
除此之外,一無所有。
立于身後,天人模樣的同伴,畏怯地站得遠遠,誰也不敢靠近一步。望向他的眼光,比先前看見妖魔,更忌憚、更驚懼。
忽而,景致變換。
幽深巨林,每一株樹,高聳傲立,皆足以蔽天,透過縫望去,天幕是一大片銀粼熠熠的水。
淺淡光輝稀疏,光與影,交錯于林蔭,織造出迷離虛幻,道是仙境,又太闃寂荒涼,似無人之境。
她看見無赦,縛在一棵最巨大的樹下。
孤獨的、寥靜的,雙眸閉合,睫影如蔭,于眼窩處,烙下淡淡淺灰。墨發極長極長,涓水般流泄于地,與她首次遇見他時,並無二樣。
最大的不同,是他後收斂的翅,雪白與漆黑,羽翼與蝠翅。
明明有金黃光絲落下,淬染他發梢及臉龐,也濡潤于聖潔勝雪的白翼細羽間,然而,伴隨光而生的暗,同樣出現在他周身,籠罩一半的他,一如和的另半邊黑翅。
樹藤纏綿圍繞,碧玉綠葉襯托,與他牢不可分。
無赦的意識,再度成為了她的意識。
彷佛靈魂沉入他體內,與他融合。
一具感覺不到冷暖痛楚的身體,神識清晰,就連體內有多少根寒冰釘,皆能一—細數。
而他,確實閑到反反復覆數著寒冰釘的數目。
數著,葉縫間,落下的光陰。
數著,那些光陰流逝,帶走的記憶。
漸漸淡忘,時光洪流中,曾有的翻騰攪擾,終歸虛無。
他一度以為,他早已羽化,此時存在著的,僅僅一殘識,縹縹緲緲。然而,源自胸口中央,唯一清楚感受的不舒坦,又殘忍提醒他,他仍在,在這處與世阻絕之地,苟延殘喘。
低下頭,看見木釵貫穿在那,釵頭的粉薔薇花,依舊盛開,依舊嬌色,永世不凋。
第幾個百年過去,已不想再算,神殞,變成唯一等待。
能走,卻不想走,因為即便走,能去哪兒?
一個只懂殺的神,該往何處?
無人盼,無人伴,無人回顧,無人記掛。
一身孤寂,一生煢獨。
為什麼……還不讓我殞沒?終結殺神天命?
這世間,已不再需要我,為何留我于此?
因為逆天造身的罪行,仍未償清嗎?
還要多久?
我還要再等多久
才能死去?
(咚、咚、咚、咚、咚
她與無赦,同時睜開眼,望向聲音來源。
尹娃瞧見搖著博浪鼓的自己,身後熱鬧街景人潮,逐漸明亮,猶不及她璀璨耀眼,透過無赦雙眼望去,她整個人閃閃發光,自帶千萬銀河星辰相隨。感覺身體的欣喜若狂,邁開步伐,急于向她飛奔,隱在背後的翼,蠢蠢欲動,恨不能盡興展翅,更快飛抵她,去往她身旁。
那股渴求、那股開懷、那股急切,是無赦的心情。
她看見,那個尹娃望向此方,罵了聲傻瓜,這具身體的胸口,溫溫地發著暖,被罵得好開心。
她看見,那個尹娃一笑,這具身體也隨其悅樂,胸口似春風吹拂的一池清泉,漫天繁花灼灼,綴點清泉鮮艷明媚。
她看見,那個尹娃一哭,這具不知痛楚的身體,似要片片龜裂,在撕扯、在燒灼,在痛。
酸甜苦辣、世間冷暖、心滿意足、牽掛懸念,都是從遇見她,開始領受、開始擁有。
她浮沉在他的意識中,知曉自己是如何被眷戀著。
深深地,愛著
她與無赦,額心相抵,意識由融合至分離,腦海中流轉的景象,漸漸消失。尹娃面頰濕濡,不知哭了多久,鼻眼通紅。是從看見孤立于巔,似被依賴,實則被拋棄的持劍身影開始,抑或是巨木之下,悄無聲響,等待神殞,以求解月兌的冷寂神只
他捧著她的臉,拇指為她拭去淚珠,低嘆的氣息,吁在她面上,道:
「尹娃,不要哭……你一哭,我胸口就痛。」
她知道,她哭的時候,他作何心情。
她笑,他笑;她哭,他痛。
傻瓜。
你還肯要我嗎?」
本想問,你懼我嗎?怕我嗎?
卻又想,怎可能不懼不怕?就連神族皆畏他,她區區凡人,如何例外?不敢去問這個答案,只道低低怯懦一聲,還肯要我嗎?
要他這個……誰都不願靠近的殺神。
「說什麼傻話?!你都和我約好了不許走,敢始亂終棄你試試!我管你是殺神還是麻繩,讓你去跪算盤珠子!」她氣呼呼掄拳,搥在他頸背。
簡單的一個「要」字,她不說,偏偏別扭地吠一堆。
然後,將他抱得更緊,緊到他哪兒也不能去。
無赦喟嘆,在她縴細臂膀間,似被母鳥羽翼包、護衛,如此溫暖,如此安心。
若他曾為天道除魔的劍,她便是收納殺劍的鞘,即便他一身腥紅,她都願意承迎,柔軟地,擁他入懷。
他的歸處,他的容身之地,千萬年茫然尋覓,原來,就在這兒。
在她身邊。
靜謐時分,閑雜勿擾,醉臥館子數日才醒三讙,頗為識相,在窗戶外探頭探腦,探知氛圍不對,不是它們該闖入的時機。
與殺神同處一個屋檐下,時日不算短,即便不諳殺神脾性,也知曉破壞殺神好事,絕對自尋死路,尤其殺神長指輕輕挑勾小丫頭下,眼見唇就要貼纏上去,一親芳澤……
此時若是打斷這檔事,三只讙等著被拔毛去骨、串成讙肉,醬燒烤。讙如此機靈,才得以在妖煉穴的爭奪中,僥幸存活。
然,這等細膩心思,猙就沒有。獸類行徑粗率慣了,做起事來,大大剌剌的,全然不思考後果。
那只猙,說的便是伏勝。
話且說回伏勝深慮許久,終于決定快刀斬亂麻,直接上門揭發無赦真實身分,不讓尹娃遭受蒙蔽,所愛非人。
于是,一鼓作氣,一路莽撞飛奔,撞門闖入,未見人,先提足中氣,豪聲嚷道
「尹娃!你听我說——我知道此事荒唐,一時間難以接受,但你一定要信我!你嫁的那只不是人!是殺神呀」
尹娃還在無赦懷里,沒因伏勝的揭露而驚訝已經知曉之事,何須驚訝?倒是無赦,不想再對她撒半句謊,秉持實話實說的好寶寶守則,指向伏勝,面色誠懇、童叟無欺的神情,立即同尹娃告發:「他是妖,佯裝人類接近你。」
尹娃愕然,瞪大眼看著伏勝,難以置信。
「哪有人這樣掀別人底?!你卑鄙無恥下流!」這記回馬槍,捅得伏勝措手不及,隱瞞十幾年的密遭刺破,氣得直跳腳,壓根忘了,自己方才行徑,同屬掀別人底的卑鄙無恥下流。
尹娃今日受到的驚嚇太多、太滿,教她麻木了,就算訝然,也僅僅一瞬。都能在街市上撿回一位殺神,再遇見一只妖,又算得了什麼?
驚訝也是有大小之分,無赦給的震撼太大,伏勝這個……無關緊要,充其量,就是一聲「呀?連伏哥你也……」,如此而已。
與無赦的神識相通,溯源遠古昔憶,超出了凡人潛能,尹娃身體不敵倦意漸生,眼皮千斤沉重,終是慢慢在他懷中癱軟,渾身重量全依附予他,由他承擔。
在夢中,她做了一件一直很想做,但當時匆匆溯洄,而沒能去做的事巨樹林間,光絲燦碎,葉影斑駁,她緩步,輕踩點點光芒,來到他面前。露齒一笑,攏裙,席地而坐,偎靠過去。
縛困于樹藤之間,神只不再孤獨,懷里,添上了一個她。
雨過天青後的蒼穹,湛藍澄澈,宛若一泓幽幽靜湖,寬廣,無垠。
尹娃一身水藍齊胸襦,顏色一如天幕純粹淨,清靈悅目。
裙上繡蝶翩翩,隨她輕快步履飛舞,振翅欲揚。
天氣好,上工好,起貨匣,出門掙錢去!
前幾日的灰蒙陰霾,一掃而空,像是一場午憩時所生的夢,夢中雖有種種驚世駭俗,夢醒後,日子依舊要過。
說穿了,她雖已嫁作人婦,才短短幾日,資尚淺,年紀更是未滿二十,算起來不過是個半大不小的小女人。
面對周遭又是神、又是妖的,要做到平心靜氣、心無波瀾,廣闊接納所有事,倒也真真為難了她。
然而,內心為難的人,又豈止是她?
她知無赦及伏勝身分,心里諸多翻騰糾結可被知道身分的無和伏勝,何嘗沒有一番掙扎思量?
就拿伏勝來說吧。
她醒後的次日清晨,伏勝上門了,站在屋外,面上神情惶恐不安,較之于她,為難了不知多少倍,反倒讓她有些發噱想笑。
門外伏勝笨拙想解釋,口齒越發含糊,結結巴巴,兩根食指快要絞成麻花……我不是故、故意騙你……就是擔、擔心你怕我,不敢坦白……」伏勝這模,倒教她想起兒時,兩人初見景況,伏勝也正是這般口吃,傻楞楞地自我介紹。
還想起兩人一塊打泥巴戰,一塊抓泥鰍,一塊烤地瓜,他幫著她一塊痛扁鄰村壞崽子,點點滴滴,全是珍貴記憶,豐富她童年歲月。
伏哥就是伏哥,是妖,是人,不都是同一只嗎?並沒有因為他的身分,而傷害到她。
越是回憶,記起的,全是無憂無慮的兒時歡笑,教她越是無法害怕伏勝,一丁點都不怕。
「伏哥,進來吧,趕上吃早膳呢。」她主動伸手,將人拉進屋。
伏勝眼眶熾燙,須用力眨回眼底酸澀,才不至于失態痛哭。
本抱著會被拒于門外的惶惑,甚至做好挨她竹帚攻擊的打算,獨獨沒料到,她輕輕巧巧一句,就接納了他。
伏勝準備了很多很多話,什麼求原諒、立毒誓、掏心挖肺以證真心,他全都想過,但見尹娃一笑,那些話語全忘了僅記得這一句承諾:「我對天發誓,我真的只想保護你,從來沒要傷害你……」
尹娃頷首,表示理解:「你若真想傷我機會那麼多,我早不知死過千百回了吧。」
伏勝多年的付出,能獲這句諒解,死而無憾呀!
之後,連假裝成鄰家大哥都省略,反正他是妖這件事,已被尹娃接受了嘛,直接天天往她家蹭飯,毫無愧色,振作速度飛快,又能一口一句「伏哥罩你」、「伏哥給你靠」、「有伏哥在,甭怕」。
至于無赦,似乎掙扎思量得更少了些,從她醒來開始,一如以往,纏膩著她,幾乎要黏在她身上,怎麼剝也文風不動。
做菜時黏,洗衣時黏,就連吃飯也要黏,特是伏勝一來蹭飯,他忒黏!簡直由神降為蜱蟲(壁虱)有沒有。
不給他黏還不行,他那哀怨小眼神呴—你是不是討厭我了?你一定是討厭我了。可不可以不要討厭我?我乖乖不惹事,你別討厭我嘛直戳人心房,拒絕他,罪惡感汨汩洶涌,油然而生。
她對這兩家伙真的沒轍,氣都氣飽了,哪有閑工夫怕?
嚴格說來,他們還比較怕她哩,怕她惱他們怕她排斥他們、怕她不開心。世俗慣例向來神貴之,妖次,人最弱;在她家,人最貴,神次,妖毫無地位。
儼然一家之主的尹娃,在日子恢復正常後,當然沒忘掉養家餬口這等要事,一早勤快整理貨匣,準備上街兜售什貨。
伏勝和無赦兩人坐得有段距離,神與妖本非同類,要熱絡並肩不可能,若非尹娃居中,他們絕不會同桌吃醬瓜、喝同一鍋粥。
伏勝斜眼瞟無赦,道:「你堂堂一個殺神,還讓尹娃去拋頭露面?」可不可恥!廢不廢物!有沒有擔當!
「等我賺足了錢,我給她買一間鋪子。」無赦淡淡回,擱在心里卻很慎重。「你這身本領,要賺錢很難嗎?!神不知、鬼不覺潛進富人家,搬空庫房,對你只是件小事吧?」
聞言,無赦揚睫看他,眼神在說:竟有這一招?我從未想到過嗯,確實不是難事。
「打住!不許為非作歹!偷搶拐騙一概不行!她嚴厲制止,更不準伏勝教壞他。
做人,要清清白白,抬頭挺胸,做神也一樣!
把這一神一妖訓一頓,滅絕了他們想行歪步、做歪事的壞念頭。
再三確定他們兩只乖乖舉手保證,不會去洗劫任何一家富豪庫房,她才起貨匣出門去。
出門前,「蜱蟲」又要巴過來,被她喝令在家修籬笆,另一只妖兄哇哈哈指著他笑,還沒笑完,她補上一句:「伏哥,你留下來幫他,兩人不許吵架,好好相處。」
神與妖,哀怨看家。
她也終于暫時擺月兌「蜱蟲」糾纏,心賺錢好養家,一神一妖伙食費可不少呢。
今日生意尚可,香粉那類的小對象賣出幾份她剛要喝水解渴,想起無赦提過,家中另有三只小妖「」,貓兒般小巧尺寸,其中一只陪著她上街,替她分攤貨匣重量,她記得叫……參?
猜想參此時應該趴在貨匣子頂端,她找了個瓷碟,盛滿清水擱上,算是慰勞它辛苦。
半晌,瓷碟里的小小水池,漸有吮舌忝的漣漪產生。
她瞧不見它,試探地伸手,胡亂猜測它的所在方向,作勢輕模梳毛。參一邊舌忝水,一邊困惑,這小丫頭干麼往它前方那團空氣瞎揮舞?趕蒼蠅嗎?
尹娃自以為模著了,很歡快多模兩下,這小妖功能齊全,讓她肩掯貨匣卻不覺重,比棉花還輕巧,真真不錯呀。
隔空模讙(沒模著)太專注,就連有人走近她,她都沒能立刻反應過來。直至那人出聲喚她「尹姑娘」,她才側身望去。
會這般溫雅有禮,果然是董承應。
「董公子,好久不見。」確實是好久,董大公子每每出城做生意,皆是以月計算,有時大半年不見人影,家大業大也是相當忙碌,果然誰家的財富都不是天上掉下來的香餑餑,須付出心力去掙。
董承應打量她的少婦妝扮,眼中隱有惆悵浮現。
早由家僕口中得知她成親,此時眼見為憑,仍是吁嘆,難為他猶掛輕笑,遞了個錦盒給她:「算是遲來的賀禮,恭賀你成親。」
這本是他特意為她尋來的首飾,沒料到最後只能以祝賀名義相贈。尹娃當然與他推諉,光瞧錦盒就知是貴重物,哪里能收。
正當兩人一推去「這我不能收」,一又推回「我沒趕上包禮金,已相當失禮,小小東西,你一定要收」,幾回來去第三只手探了過來,拿走錦,解除僵局。
第三只手——成碧靈——打開錦盒,看見里頭是一條玉墜子,惱火再起,跺腳指著尹娃鼻尖罵
「都嫁人還勾搭男人,你要不要臉?!」
「碧靈,休要胡言!」董承應要搶回錦盒又要阻止她亂說,顯得手忙腳亂。
「我哪句胡言了?承應哥哥你才休要糊里糊涂,她成親了,你還想怎樣?!」大街上,成碧靈驕縱脾氣一上來,哪管人來人往,聲量半點都不收斂。「你一個姑娘家,心思如此齷齪!我與尹姑娘清清白白,不容你胡亂潑髒水!」
尹娃听成碧靈吠聲,心里當然來氣,但不想學她潑婦罵街,只是冷眼看著。「是我心思齷齪,還是你惱羞成怒?你敢捂心口發誓,你對她沒有一丁點遐思?!你沒動過迎娶她的念頭?!」成碧靈尖銳質問。
董承應臉色一僵,無法否認,只能粗魯將她拽上自家馬車,喝聲道:「現在還說這些做什麼?!你立即給我回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送小姐回去!」最後一句是向著家僕說。
「我恨你!我恨死你們了!」成碧靈被塞進車廂,蓮足猛踢門板,啪啪聲不絕,馬車卻已駛動,載走了成串咒罵和哭鬧。
尹娃默默替無辜的自己嘆息。她到底招誰惹誰,會給她撞進人家的感情糊涂帳里?
「讓你笑話了……」
尹娃覺得董承應也可憐,同樣遭「蜱蟲」纏身,她家那只可愛很多很多呀,不會給她添亂子。
「你回去好聲向成姑娘解釋,我真沒有要同她爭搶什麼,一切全是她自己瞎想……不過,我們確實避避嫌也好,一直以來受董公子諸多照顧,我心里感激,日後還是盡量不見面吧。」她自己坦蕩蕩,但成碧靈的腦袋空蕩蕩,听不進人話,她招惹不起,難道還躲不得嗎?
尹娃此話,已算清楚切割,董承應是明白人,自然听得懂,成碧靈不是唯一的避嫌理由,更重要是顧及她夫婿吧……
他無法反駁她,也知道自己應該附和她,然後如她所願,再不見面為時雖晚,但有些話不說,他便是苛待了自己。
董承應低嘆,道:……一開始,我心思單純,是抱持著多多照看你的歉意而來,畢竟全因我家人緣故,害你失去至親,我心中有愧,偏與你久而久之相處,我竟越來越沉迷,忘了初心。」
「什麼?」尹娃听得迷迷糊糊。他說的是哪一段,她怎不明了?
董承應面帶慚愧:「當日,疾行于街市,撞死你弟弟的馬車,是我二弟所駕……」
尹娃呆了一呆,訥訥說:「不是……我記得是李府的馬車?」
「李浪是我二弟酒友,兩人最喜酒後競速,當日大抵太醉了,錯駕彼此馬車也不自知。」
尹娃細想,董承應的靠近,確實是由離愁過世之後才開始。
在那之前,一個什貨娘,一個公子爺,根本牽扯不上關系。
他原是因為他二弟過錯,有心補償她,借李府名義,欲賠償一筆為數不小的金額,她卻不收,原封不動退了回來。
她想法倔強,不收這筆以弟弟性命換來的錢財,人可以窮,不能窮掉了骨氣。
若她當初收下銀兩,雙方兩訖,興許就沒有後頭這段糾葛,董承應也不會對她生起好奇心,因而刻意接近,又不願做得太明目張膽,頗有施舍意味,便藉由采買什貨,對她諸多照拂。
結果拂著拂著,心就拂偏了。
在意她、關懷她、要緊她,出外做生意,總想著為她帶些什麼回來這般的心情,連他自己也無法抑制。
董承應是好人,明明犯錯之人並非他,他卻攬下責任和歉疚,尹娃根本無法怪罪他。
再說,冤有頭債有主,業障也該掛在董二少爺身上
「等等!你二弟?董承右」尹娃驀地ㄧ驚覺,反應慢了許久。
「是。」
「我家無赦在他手底下工作呀!」她若早知道撞死離愁的凶手是他,前幾天他上門,她就亂棍將人打出去!新仇(害無赦受傷)加舊恨離愁之死),絕不跟他客氣!
董承應略有沉吟,默了一會兒才道:「能辭盡早辭,我二弟……不是好人。」他用詞已有拿捏,不願對弟弟的行為多有指責。
這還需要董承應教嗎?只不過更堅定她要無赦離職的決心。
她重新背起貨匣,匆匆與董承應告辭,趕緊要返家找無赦,叫他今日便向董承右辭工,一天都不願多等。
董承應靜靜目送她跑遠,一如兩人之間命定的距離,他左她右,仍在不斷拉長、分開。
日後,董承應依然聘雇不同婦人,定期來向尹娃采買各式什貨,不再親自露臉,直至尹娃在街市叫賣的最後一日……
尹娃中途被人攔下。
是個很面生的男人。
她確定自己未曾見過他,若見過,一定不可能忘。
因為他太獨特了……應該這麼說,他滿面的刀疤,著實醒目,長相或許記不牢,可那麼多道的疤,成了最獨特的特征。
「客官是想買什麼嗎?不過我現在有急事……」
他也不迂回,直接問:「你發髻間的釵,賣嗎?」
他所詢問的,是無赦當日為她簪上的木釵。
「這釵是我夫君相贈,不賣,明天我還會來的,我多備幾款發釵讓您挑選好嗎?抱歉。」她附加一抹甜笑,腳步未停,頷完首便跑了。
尹娃奔得急,未能注意刀疤臉男杵于原地,深淵般的眸,緊鎖她不放。另一名執傘的白衣男子,踩著優雅緩步,抵至刀疤臉男的身側。
跑遠的尹娃,當然更不會听見他們的談話。
「同時動用你我,此事棘手。」紙傘男子笑了一下,笑靨春風般拂人,卻掩不住滿滿無奈,他那句話,可是混著嘆息低吐。
被推出來處置殺神這道難題,他也是千百個不願意。
可是無法置之不理,生死簿上,因殺神入世而凌亂變動的生命數量,太過驚人。
「離殞不遠的殺神,癲狂瘋魔,善惡不分,如何不棘手?刀疤臉男哼聲,肅穆神情讓疤痕看起來更猙獰。
「打不過,殺不了,關不回去,如何是好?」紙傘男子又道。
……」刀疤臉男沒應聲,狀似沉思。
「天尊想什麼?」
刀疤臉男突然伸手,抹了把臉。
「我在想……哪座山里還有小山神的空缺。他也想淪為小小山神,將這一切,拋諸腦後,帶著愛妻,從此退隱山林,不問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