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君 第十一章
沉思中,車子駛向了更熱鬧的街道,突然,一陣咕嚕嚕的聲音響了起來,他愣了一下,轉頭盯著她。
她抱住肚子,不好意思地說︰「那個……我……好像肚子餓了。」
「我們去吃點東西吧!想吃什麼?」他笑問。
「什麼都好,我什麼都想吃。」她也笑了。
于是,接下來的時間,他都帶著她吃吃喝喝,看著她無論吃著什麼都津津有味,彷佛是第一次也是最後一次吃到那般幸福滿足,讓陪吃的他似乎也覺得食物變得不錯了些。
「吃得好飽啊!」回程中,她癱在椅座上,快樂地說。
「你簡直像個餓鬼。」他挖苦她。
「我是啊,餓了幾千年了,從來沒好好吃過一頓,從來不知道熱食是這麼美妙的滋味。」她幽嘆著。
「難怪失智的你時時刻刻一直吃著東西,吃得滿嘴還一直往口里塞東西。」他恍然,無奈地搖頭。
她不安地看著他,問︰「失智的我……會不會太給你添麻煩?」
他頓了一秒,才說︰「還好。」
雖然他這麼說,但從他的神情,她知道,那個失智的自己絕對是個累贅。
「如果哪天,我再也不能出現,而你也受不了了,你就把我送走,讓我自生自滅吧!不要讓我成為任何人的負擔……」她輕聲地說。
他微怔,轉頭看她。
「我是說真的,如果只能有一世人生,我希望能在其他人心中留下想念,而不是厭煩和嫌惡。」她對著他淒楚一笑。
「你以為要讓人想念很容易?人都健忘,你一離世,再不會有人記得你,就連那些厭煩和嫌惡也很快就抹去,什麼都不留。」他冷嘲。
她愣住。
「所以別想太多,在你有知覺和智能時想做什麼就做什麼,等你不再出現,我要怎麼安排你,那就是我的事了。」他再說。
真奇怪,他明明說著犀利刻薄的話,她卻覺得被安慰了。
這個人,原來並不如她想象的那樣冷血無情嘛。
「走吧,該回去了,下雨了。」他看著擋風玻璃上愈來愈多的水滴,啟動車子。
「雨?下雨了?」她驚喜地看著車外。
「是啊。」
「我……我想出去看看!」她大喊。
「等等!雨勢不小,先撐傘……」他提醒著,但她不等他的阻攔便直接沖下車,奔進雨中。
雨勢瞬間變大,嘩啦啦地傾泄而下,她卻像個孩子似的在雨中不停轉圈跳躍,笑著,玩著。
「瘋子。」他啐笑一聲,搖搖頭,撐起一把傘,下車走向她。
「這就是雨嗎……從天空降下的水……」她張開手臂,仰起頭,閉起眼,任由雨水恣意打在她的身上、臉上。
「別淋了,這雨很髒。」他以傘為她遮雨。
「不會比地府陰溝還髒。看,這水,是透明的,是清涼的,好舒服,好像要幫我洗淨污穢……」她說著緩緩睜開眼楮,淚水和著雨水,一起從臉頰滑落。
他眉頭輕皺。果然鬼奴當太久了,這丫頭的怯弱與自卑太嚴重了。
「你並不污穢,就算你曾是個鬼奴,也比有著險惡人心的人們更純淨。」他沒好氣地哼道。她定定地看著他,淚流得更凶了,但也因他的話破涕而笑,笑得天真而美麗。
「謝謝你,謝謝你這麼說。」
他被她笑得心頭莫名又晃了一下,不自覺伸出手,輕輕一抹她臉上分不清的雨和淚。
她愕然,他也同時呆住。兩人都頓了幾秒,他的指尖突然重重點了一下她的額頭,低斥︰
「又哭又笑的,難看死了,快上車。」
她按住額頭,吶吶地說︰「再等一下,再一下下就好。」
難得淋雨,她想多體驗一下這種暢快淋灕的感覺。
「給我上審!這雨太冷了,你看你全身都濕透了,我討厭把車上弄得濕矜答的。」他直接拉住她的手走到車子旁,拉開車門。
「好啦,對不起……唔!」她抱歉地說著,但話到一半突然站定,渾身不停顫抖。
他急忙轉身,只見她一臉慘白,搖搖欲墜。
「無缺!」
「時間……似乎……又到了……」她的聲音像被掐住,接著,她的魂魄再次被吸出了軀殼,瞬間失去了意識,昏了過去。
他向前抱住她,瞥了一眼腕上的手表,心頭微凜。
還不到凌晨五點,而前三天,她明明在五點時才會離去。
這表示,她以後出現的時間會愈來愈短?
看來,他要做的事得快點進行了。
此時天空閃過一道雷電,瞬間照亮了周遭,也照亮了他臉上詭譎難測的神情。
長孫無缺病倒了,因為前一夜的淋雨。
畢竟是長年待在家中珍養的嬌貴千金,一場雨就受不了了。
生病的長孫無缺更難照應,吵鬧,發燒,抽搐,忙得所有女僕和照護師人仰馬翻,尤其喂藥更是艱困的工作。她不喜歡吃苦藥,每次喂藥,都吐得滿地,要把藥喂進她口里簡直就是件不可能的任務,到最後,薄敬言不得不以焚香讓她全身無力,再慢慢將藥強灌進她口中。
一整天下來,不止照護她的人累癱,薄敬言也覺得疲憊不已。
但這份疲憊中,還摻著更多的心煩。
他很清楚,這份心煩,是比較而來的。
如果沒見過清醒時的她,或者他還能定心照應她,可是,一旦接觸過清醒的她一對痴傻的她的耐心就大大降低了許多。
「啊……啊……呃……呃……」喝完藥,躺在床上的長孫無缺發出虛弱的聲音,乖乖地任由僕人換掉髒污的衣服。
他斜靠在太師椅上,一手支著下巴,注視著這痴傻的女人,心中卻想著另一個她。
果然少了靈性,整個人就完全不同。
這個長孫無缺只會發出「啊呃」的單音,她的眼神是空洞的,她只有感覺,沒有感情。她不知道自己為何會在此處,不知道自己為何活著。
那個長孫無缺,率真、溫婉,看似脆弱,實則堅韌。她眼中有著累積了千百年的滄桑,同時卻又有著赤子般的熱情。
她什麼都感到新奇,也什麼都想嘗試,這人世的所有一切她都看得興味盎然,就連過個十字路口她都能興奮莫名,甚至,第一次淋到雨時,她還激動得落了淚。
那個長孫無缺才像個人!
會哭,會笑,會感動,會回應他的話。
而現在這個……
這個女人和昨夜與他在一起出游的那個女子,根本不是同一個人。
「宗主,夫人睡了。」女僕低聲向他報告。
他瞄了沉睡的妻子一眼,點點頭,冷著俊臉,起身走出別院。
別院地處偏僻,但小巧別致,獨棟獨院,自成格局,尤其別院之外正是薄宅的後花園,此時夏日的庭院花朵盛放,他看著這一片淡粉的紫薇花,腳步微頓。
如果是渺生,應該會很喜歡這片景色吧?或者今晚可以帶她出來賞花……
這念頭一閃過腦際,他就愣住,然後自嘲地笑了。
現在他居然會想著夜晚降臨,期待那個有神智的長孫無缺快點出現,是嗎?
果真什麼事都不該比較的,有了比較,所有的標準便開始扭曲。
信步往前,他在心里喃喃暗忖。
「你昨天夜里出門去了哪里?」一個聲音在他背後響起。
他站定,轉身看著戴天祈。
「敬道的嘴太不牢了。」他冷哼。
「不是敬道說的,是監視器錄到的。」戴天祈走近他。
「是嗎?科技這種東西有時也挺讓人困擾的。」他嘲弄。
「你帶著無缺,究竟出門做了什麼?」戴天祈再問。
「只是逛逛。」
「在監視器中看起來,她似乎不太一樣,你找到她的主魂了?」戴天祈敏銳地問。
唉,薄家大大小小的事都瞞不過精明的「父親」哪!
他在心里輕嘆,才說︰「是找到了。」
「既然找到了,為何她現在仍未變得正常?」戴天祈不解。
「因為……」他思索著該不該說實話。
「因為什麼?」
「因為她的主魂並非生魂。」
「什麼?你是指……她的主魂並未轉生?」戴天祈一驚。
「是的。」
「那麼……她的主魂仍在陰間?」
「沒錯。」
「居然有這種事!」戴天祈難以置信。
「所以,我只能在夜里將她召喚出來,她的陰魂無法在白畫停留。」他的目光移向獨棟居所。
「那就不要再召喚她了,陰魂不屬于陽世,這就表示她注定這一生的痴傻,無法改變。」戴天祈嚴肅地說。
他挑眉,冷笑道︰「真的無法改變嗎?」
「你應該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強行召喚陰鬼是要耗去法力的。況且陰魂會吸來負能量,這對薄家、對你,都是傷害。」戴天祈厲聲警告。
「我知道。」
「知道就停手,別再召喚她了。」
「不行啊,她必須清醒才可以。」
「為什麼?」
他詭異一笑,摘旁樹叢中的一朵紅花把玩,沒有回答。
戴天祈倏地一凜,冷聲問︰「她不是普通人,是嗎?」
他把玩的手停了一下,才哼道︰「我就說你實在太聰明了,聰明得讓人討厭。」
「你娶她,真正的目的是什麼。」
「我說了,報恩哪。」他隨口應著,轉身想走。
「薄少君!」戴天祈動怒地直呼他以前的名諱。
他身形一頓,回頭冷譏︰「你不該叫我那個名字的,天祈,那會把我之前的惡念全叫回來。」
「你的惡念早該放下,可是,你自己並不想忘。」戴天祈豈會不明白,這小子轉生之際以法力護住了記憶重生,肯定是想在這一世做些什麼。
「我本來想忘了,可是,我得記住別人給我的恩情啊。」
「你想記住的不止這個吧?她究竟是什麼來歷?讓你即使投胎轉生了也不願忘記她?」
「她的來歷?我也不知道。」
「你不知道?」
「對,就是不知道,才想查清楚。」他端詳著手中的紅花,喃喃地說。
渺生是只地府的鬼奴,但,真的只是這樣嗎?
「為何想查清楚?」
「因為……」他才開口,就感受到無數股陰邪之氣從長孫無缺的獨棟別院竄出,話聲戛止,臉色一變,疾步沖回別院。
臥室內,長孫無缺躺在床上,睡得很沉,但從她身上卻不斷有陰鬼冒出來,彷佛她身體有個開口通往陰間,讓陰鬼們可來去自如。
「宗主!」女僕早已縮在角落發抖,嚇得臉色發白,一見他就顫聲驚喊。
他的視線冷掃一圈,整間臥房寒如冰窖,陰鬼囂張地飛奔而出,這情景在薄家從未見過。
「天啊!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戴天祈驚呼。
「她的軀殼是一道門,尤其是她氣虛的時候,更是門戶洞開!」他說著走向長孫無缺,在掌心結了個手印,直接按住她的胸口,堵住了那道無形的門。
戴天祈則在空中畫符,滅了幾只向他飛來的陰鬼,擰緊眉鋒。「這樣的人,一開始就不該留在薄家!」
「不該留嗎……」薄敬言盯著長孫無缺的臉龐,俊臉沉吟。
「早點將她送走,才是上策!」戴天祈早在第一次見到長孫無缺時就有著非常不好的預感。這時,原本沉睡中的她突然張開眼楮,瞳仁妖光鑠鑠,沖著他露出詭笑。
「嘻嘻嘻……太遲了……請鬼容易,送鬼難……」她喉中發出嘶啞剌耳的聲音。
薄敬言眉一挑,沉哼︰「現在居然連你這種妖魅也敢進出我薄家地盤了。」
「這都是因為她的關系啊!只要她在薄家一天,薄家就永無寧日……嘿嘿嘿……」
戴天祈聞言臉色一沉,眼中淨是警戒。
「你話太多了。」薄敬言一聲冷斥,指尖迅速在她的眉心畫了個無形的符。
「哇!」妖魅立刻瞠目張口,淒厲地尖喊,只見長孫無缺身子重重彈了一下,妖影瞬間抽離消失。
房內又恢復了安靜,戴天祈瞪著閉眼昏睡中的長孫無缺,久久不語。
「請你去叫除厄師們清埋一下環境。」薄敬言彷佛沒事般地說。
「敬言,你真的打算把她一直留在薄家嗎?」戴天祈看著他。
「當然,她已經是我妻子了。而且我答應她父母,會照顧她到終老。」
「但這樣繼續下去,只會危害到薄家安全……」
「我會試著封住她這道『門』。」
「她二魂七魄在陽,一魂在陰,你要怎麼封?」
「必要時,只好將她的三魂全封了。」他低垂的眼中閃過一絲冰冷鋒芒。
戴天祈擰緊了眉頭。封了三魂,長孫無缺就不再是個痴呆,而只是一具……無魂的軀殼。這小子……即使重生,依然沒變,還是這般冷酷無情。
「你這樣還叫報恩?與其讓她變成行尸走肉,還不如一開始就讓她留在長孫家自生自滅……」戴天祈慍怒地說著,突然話聲一頓,瞪著他說︰「不……你是有計劃的,是吧?你一定懷有其他目的才娶她,而我猜,這個目的,肯定是為了你自己。」
這個自私自利的家伙,大概死一千次再投胎一千次也改不了這種陰險惡習。
薄敬言揚了揚眉,笑而不語。
「說吧!你非要把她留在你身邊,到底是為了什麼?」
「我說了,我只想知道她是誰。」他在床沿坐下,溫柔地拂開她額頭的發絲。
「為什麼想知道?她有什麼特別之處?」
「她啊……」他的指尖微停,嘴角奇異地勾起,緩緩地說︰「她最特別的地方,就是她可以在閻王的生死簿里,寫下任何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