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是路人 第八章
平記,不過是開在郊外的一間小小食鋪,茅檐低小,簡陋不起眼,那碗豆腐花也不過尋常口味,吃不出什麼特別。她會懷念,是因為回憶溫馨吧?
令狐南微微笑著,陪她在窗前坐下,忽然想起一句話「偷得浮生半日閑」。這個時候,綠柳堡肯定已經鬧翻天了吧?他與她卻在這里吃著豆腐花,好不愜意……
一碗下肚,她彷佛鎮定了心情,容顏上蒼白消退,終于恢復些血色。
他看著她周身回暖,懸著的心終于落地。原來,她比自己想象中的要堅強,本以為她是弱不禁風的蘭花,其實,她卻宛如開在暗夜里的牡丹。
「表哥,」她擱下碗,突發奇想道︰「假如有一天,我到京城去做生意,你可不可以幫我?」
「去京城?做生意?」令狐南一怔,反問︰「你這未來綠柳堡的女主人,能走得開嗎?」
「呵,現下我不是將軍夫人了,爹爹也不知會不會改變主意?」她淡淡一笑,「未雨綢繆,我得給自己找一條出路才是。」
會嗎?綠柳堡上下是有些勢力眼,不過,真會如此待她?
「好啊,你若去京城,我一定幫你。」他調動東宮之力,還怕幫不了她?「你想做什麼?開繡坊嗎?」
「從小到大,我除了繡花,彷佛什麼也不會……」她自嘲道︰「表哥,你說我的繡品真能賣錢嗎?」
「當然了,楊家三小姐的繡品在外面可是天價呢,就怕你忙不過來。」令狐南莞爾。
「看來娘說的是對的,」楊元敏嘆了一口氣,「她總說,女孩子該學件本事在身,男人不一定靠得住。」
這話听在他耳里卻十分刺耳,或許,他不喜歡她把自己也歸類為「靠不住的男人」,然而,自問與亦誠相比,他又好到哪里去?他連自己真正的身分也不敢告訴她……
「像是要下雨了,表哥,我們走吧。」楊元敏打起精神,立直身子。
「你—不怕回家了嗎?」他仍舊擔心。
「呵,不回家,我也無處可去。」她澀笑著,「總不至于現在就上京城吧?」
頓了頓,她忽然道出讓他吃驚的一語。
「表哥……有你陪著,我好像也沒那麼害怕了。」
真的嗎?不管是有心的贊嘆,還是無心的恭維,或許是真情流露中說漏的一句……他听在耳里,只覺得余願已足。
這輩子,就算不能跟她相守,只要她心里記著他,哪怕一刻,一刻也好。
兩人沒有再言語,肩並肩默默走向馬 。忽然,天空彈珠似的圓珠落下來,直打得肩膀發疼。
原來,大雨終于熬不住,還是來了……本以為會晚些時候,至少,等他們順利回到綠柳堡。
兩人連奔到馬 的低檐下,本打算返回食鋪中,卻又隔著好一段距離,想了想,不如就站在這里,以免被大雨打濕衣衫,禁不起秋涼。
楊元敏依舊那身水紅長服,此刻褪去了華美,弄得皺巴巴的,像是鮮花即將凋殘,她的身子在涼風中瑟瑟發抖,讓令狐南心里眼里忽然泛起酸澀。
他一時間也顧不得許多,生怕她著涼了,伸手一攬,將她擁入懷中,突如其來的舉動,讓她像受驚的小鳥,不知所措。
若換了平常,他肯定不會如此唐突,但在這驟雨之下,無人之境,他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其他諸多,來不及細想……
大雨嘩嘩地下著,彷佛垂下一道灰厚的簾子,將他倆與外界隔離開來。
楊元敏一動不動,瞪著眼楮,甚至不敢相信他會如此。這樣的時刻,多說什麼或者多做什麼,都會讓兩人更加尷尬。
「元敏……」令狐南听見自己的聲音很輕很輕,有些哽咽,卻堅定執著,「不要害怕嫁不出去,假如您願意……我娶你。」
他在說什麼?連他自己也不相信,就這麼突如其來地,道出了自己的秘密。
這場雨,就像上蒼恩賜的機會,他知道,假如這一刻再不說,將來或許就再沒勇氣說了。
所以,不管他是否深思熟慮,不管她是何反應,他都要捅破這層窗紙,在所不惜……
無論如何,他終究還是說了。
或許這樣的唐突有欠周慮,但許多事情往往就在不經意中一觸而發,就像當年的宮變……
「殿下—」禁衛統領蕭冀遠輕輕走進來,不確定是否打擾了還在凝思的他。
「說吧,听著呢。」令狐南站在窗前,看著秋日的天光。沒有雨的晴空如此湛藍,彷佛那時灰蒙蒙的一切,都是幻覺。
「請殿下恕罪,臣沒能將公主順利送返京城……」單膝跪下,垂眉請罪。
「起來吧,本太子那個任性妹妹,誰又能管得住?」他是否該感謝阿紫這一場攪和?否則,他這輩子恐怕也沒有跟楊元敏表白的機會。
「當時公主以性命相逼,臣不敢傷了公主,只有放了她……」蕭冀遠解釋。
「阿紫的下落打听到了嗎?」
「公主與風亦誠一直沒有消息,也沒有回京。」
「不必理會他們倆了,過些日子他們自然會回來。」令狐南揮揮手道︰「你下去吧。」
「殿下,京中傳來書信,問殿下何時回去?」蕭冀遠低聲問。
「目前手頭上還有些事沒處理完,過一陣子再說。」頓了一頓,他忽然想到了什麼,「太子妃怎麼說?」
「娘娘一向不會過問什麼,只是說了一句……」
「什麼?」
「她只奇怪,既然風亦誠都離開棠州了,殿下為何還要留下。」
呵,假如他的妻子知道他留下是為了另一個女人,會吃醋嗎?
大概不會吧,莊漣漪的性子就像冰霜,任何人,任何事,她都不放在心上。有時候,他覺得她都不像個活人。
「殿下,恕臣多嘴。」蕭冀遠踱到門檻處,出于忠心,不得不開口,「殿下打算在棠州待到幾時?是否……是為了楊家三小姐?」
他的感情原來這麼明顯嗎?一向不管閑事的蕭冀遠也為他擔心了?
「假如本太子回答是,你怎麼看?」他倒忽然很想听听別人的想法。
「殿下,臣以為,太子妃那邊不好交代,畢竟她是狄國公主,殿下能登上大寶之位,也多虧了狄國的外援……」蕭冀遠照實開口。
「連你都覺得,本太子喜歡上楊家三小姐是件荒唐的事?」令狐南眉一挑。
「就算太子妃不干涉,楊家三小姐那邊又會順利嗎?臣听說她自幼與風亦誠青梅竹馬,想必感情極深,這一時半會兒她能轉變情愫嗎?況且,她肯入東宮做側室嗎?」
對啊,很對……連一向不解風情的蕭冀遠,也能分析得如此透徹,知道未來險阻,他卻幼稚地渴望一切如願,實在不像心計深沉的齊朝太子。
難道,這男女之情讓他變傻了嗎?他發現如今自己實在不能計劃周詳,亦步亦趨,當一個神機妙算的男子。
撢撢衣袖,示意蕭冀遠不必再多言,他推開門扉,腳下不知不覺,便往楊元敏的居所踱去。
已經好幾日沒見過她了,自從那天在雨中說了沖動的話後,他們兩人之間一直緘默。
因為退親之事,她躲在房中,逃避流言蜚語,她知道,只要自己不出房門,難听的話斷不會送上門去,綠柳堡的人再勢利,也不會沒有起碼的教養。
隔著窗紗,他看著她在描花樣。
彷佛有滿月復心思,描了一筆,便怔怔發呆半晌。而後,微微嘆息一聲,繼續再描一筆。
他站了老半天,還沒見她描完半朵花。實在按捺不住,他終于叩了叩門。
她的神色在恍惚間驟然變得驚愕,彷佛沒料到他的忽然出現,有些慌亂。
「表、表哥……」她喚他的聲音有些結結巴巴。
「來瞧瞧你在干什麼,」他維持如常笑容,鎮定道︰「描什麼花呢?」
「閑著無聊,隨便找了個花樣子打發時間。」楊元敏咬了咬唇問︰「表哥,你在外面……站很久了?」
她的雙頰忽然紅了,彷佛害怕方才的窘態被他瞧了去。
「剛到。」令狐南撒了謊,「這兩天,都沒見你去喂鴨子,我代你擲了好多饅頭屑。」
她的世界翻天覆地,哪里還顧得上喂鴨子?
「表哥,我為你繡了件東西。」她忽然道。
「為我?」他眼底閃過一絲驚喜,難以置信,「為我嗎?」
「對啊,」楊元敏拿出一個小小的荷包,「上次你說,我繡的浪花很不錯,我就……希望你能喜歡。」
上次?是訂親那天嗎?呵,他的確說過,送給亦誠那份禮物是她這一生中最好的繡品。
那些浪花,彷佛會流動一般。如今,繡在這小小荷包上,雖然也只有一兩朵,卻靈動乍現,活水似的,讓人一見眼楮就離不開。
「好漂亮,」令狐南不由得大喜,「怎麼會想給我繡荷包呢?」
「我本來想繡條腰帶,或者襪套、汗巾之類,可惜這兩天受了傷風,手有些發抖,所以就挑了個最小的東西來繡,希望表哥不要嫌棄……」
只要一想到他那日在雨中的俊顏,想到他說「我娶你」,她的手就抖得厲害。生平第一次,會為一個人,一件事,打亂自己刺繡時的心思。
她不確定,這混亂的心境,是因為亦誠,還是因為……眼前的他。
「我以前沒帶過荷包,不知能裝什麼?」令狐南將她的禮物捧在掌心里,如獲至寶,眉眼間皆是掩不住的笑意,「常看些京中的公子,會裝些檳榔什麼的干果,酒後就吃兩粒。」
「這有一些雲南白藥粉,是治刀創傷的。」楊元敏建議,「荷包里縫了紗網,裝藥粉最合適不過。」
「怎麼,怕我像上次那樣被砍傷啊?」他又是一笑。
「表哥走南闖北做生意,有個保險總是好的,正所謂越防備著什麼,就越不會遇上什麼。」她低頭憶起,「小時候,有陣子總下雨,我便央求娘親去買一雙雨屐,誰知道,雨屐買來了,之後好長一段時間卻總是晴天。只希望這個荷包能給表哥一個好兆頭,從此不再受傷。」
原來,這禮物還有如此特殊的含意,讓他越發愛不釋手了。
「可是,你怎麼想著給我送禮物了?」令狐南心念一動,有些期待,又有些害怕。
「表哥在棠州這麼久,想必也要回京城了吧?」她忽然換了淡淡語氣,「就算臨別禮物吧—」
臨別?她這是什麼意思?下逐客令嗎?他的眼神頓時一凝,爬上深沉的顏色。
「元敏,那天我對你說的話……」他的腦中似有根繃著的弦,「砰」的一聲,斷開來,讓他不顧理智,再度沖動道︰「我是—」
「我知道,表哥是開玩笑的。」她急急打斷他,彷佛不願听到下文,「表哥其實是在安慰我—元敏懂得,也很感激。」
她說什麼?用得著這樣自編自演,堵他的口嗎?
方才還火熱的心,頃刻間如被澆了一瓢冰粒,冷卻下來,而且寒凍至極……
「表哥,你就要走了,元敏會永遠懷念你在棠州的這一段日子,永遠把你當作我的親哥哥。」楊元敏抬眸,瞳中有些隱約的氤氳水氣,然而她強力克制住,微微笑道。
親哥哥?原來,這就是她對他的感情?
他只覺得這聲稱呼像針一般刺心,寧可她把自己當成路人,也不要做什麼「親哥哥」……
抿著唇,令狐南將滿滿的悲傷與怒意強壓在月復中,凝視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