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是路人 第二章
「太子,藥煎好了—」房外有人叩門道。
風亦誠,他少年的玩伴,最得力的侍衛,果然如期在雲來客棧等他,彷佛是棠州萬般凶險中唯一安全的所在。
「那飛刀上果然喂了毒嗎?」令狐南問。
「不過是一般江湖上用的毒,臣下已經替太子敷上解藥,應該無礙了。」進了房門,風亦誠答復。
「依你看,這幫殺手是何人指派?」他道出心中疑惑。
「不好說……」風亦誠一向謹慎,不願胡亂猜測,「難道是令狐霄?」
呵,與他想的一樣,這些年來凡是出現這樣的事情,令狐霄便是首當其沖的嫌疑者。
若干年前,這太子之位曾經屬于令狐霄,因為他是皇後的兒子,齊朝國君的長子,繼承大統似乎是理所應當的事。
然而,不久以後,旁人發現皇後與禁衛的私情,他被證實不是皇帝骨血,一夕之間,失去了一切。
當令狐霄率其黨羽逃離京城,他,令狐南,這個低微宮嬪的兒子、這個人人嫌棄的「賤種」,卻得到了天下。
他知道,令狐霄一定很不服氣,無時無刻想置他于死地。此次抓住時機,將他殲滅于荒野,的確極有可能。
「太子,眼下局面混亂,不如臣下先護送您回京吧。」風亦誠提議。
「才來,就回去?」令狐南微微一笑,並不懼怕,「說好了要陪你去提親的,新娘子沒見著,本太子是不會走的。」
「也沒什麼好見的……」他並無喜悅之色,眉間還泛起淡淡惆悵,「本來這樁婚事,就是父母之命……」
「听說,是指月復為婚的?」眉一挑,故意把話題往輕松處引,不想再提起宮廷里那場腥風血雨的爭斗。
「嗯,是先父在世時,與她父親訂下的婚約,可惜先父去世得早,她家中也算棠州顯赫一族,也曾嫌棄過我們孤兒寡母,幸好她父親還算守信之人,所以婚約一直持續至今。」
「本太子怎麼听說,是女乃娘進宮以後,她家才轉變態度?」令狐南淡淡問。
他的女乃娘,也就是亦誠的母親,因為從小照顧他,讓他產生一種有如親娘的深厚感情。當他當上太子,便封女乃娘為一品誥命,而一同長大的亦誠,表面上只是給個宮廷侍衛的差事,實際上,是在暗中將他培植成齊朝未來的大將軍。
「呵,當初母親懷著弟弟,父親就去世了。母親因為傷心過度,弟弟剛剛誕生便已夭折,為了生計,迫不得已才入宮。臨行前,母親把我寄養在她家,希望她家看在指月復為婚的情面上,照顧我幾年。那幾年,我也的確受過不少眼色,可她心地善良,一直待我極好的……」
風亦誠提到往事,似有酸楚,又道︰「那時候,太子您顧念我們母子之情,派人將我接往京城。已經七年了吧,我一直沒見過她……也的確,在我進京之後,她家里人對我的態度反倒殷勤起來,時常送些禮物,噓寒問暖的。」
「看來她家里是有些勢力眼!」令狐南忽然道︰「亦誠,你要是不樂意,本太子可以請父皇下旨廢了這樁親事。」
「不不不……」他卻連連搖頭,「她家里人雖然不太好,但她是無辜的,我不能如此負她……」
「看來你倆是有些兒時情誼啊,」令狐南笑起來,「算了,本太子也不管閑事了,明兒個就陪你上她家提親吧!」
「也正巧,可以在她家避幾天。」風亦誠道︰「她家在棠州勢力顯赫,防衛周嚴,亂黨應該不敢貿然潛入。後繼禁衛明日便到,蕭統領會派人暗中將綠柳堡圍護起來,確保太子周全。」
「好,極好!」他撫掌一拍,「還說沒個地方落腳呢,住在她家總比住這客棧強些。不過本太子得化個名兒,不讓他們知道本太子的身分才是。」
「那當然。只是得委屈太子冒充平民……」
「不礙事,本太子倒覺得有趣。」令狐南撢撢衣袖,「就說,本太子是你表哥吧,這次陪你前來提親。對了,說了半天,新娘子家是何來歷,你都沒提過。」
「臣下沒說過嗎?」風亦誠一怔,「還以為早說了十遍八遍了呢。她家姓楊,說起來,太子應該不陌生。」
「楊?」他眉心驟然一蹙。
「綠柳堡的繡品,太子不是一直很喜歡嗎?」風亦誠沒察覺到他態度的微變,依舊直言道︰「她是楊家三小姐。」
再平常不過的一句話,落入令狐南耳中,卻如天外驚雷。
是她
他一直視為知音的女子,原來,遠在天邊,近在眼前。
只可惜,她馬上要成為別人的妻子,這個「別人」還是他親如兄弟的亦誠……呵,他在想什麼呢,就算她早已為人婦,那又如何?本來,她是個他連面都不會見的人,又何必在意她的婚嫁?
然而,不知為何,令狐南的心中泛起陣陣失落,就像一個不知隱藏在何處的傷口,時不時揪起若有似無的疼痛,找不到傷處,亦無法醫治。
「三妹,這回可真要恭喜你了。」二姊一副酸溜溜的語氣說,「守得雲開見月明,當初誰也不看好那風家公子,誰知道,如今成了太子身邊的大紅人,听說將來還能做大將軍呢!」
「這會兒你倒羨慕了?」大姊在一旁淡淡地笑問,「當初你還說,幸虧爹爹沒把你配給風公子呢!」
二姊的臉頓時拉不下來,一臉尷尬道︰「是啊,我命苦,三姊妹里,就數我嫁得最差;三妹夫是未來的大將軍,大姊夫雖說家道中落,好歹也算詩書大家出身,可我呢,爹爹居然把我嫁給一個管家兒子!」
「管家的兒子又怎麼了?」大姊努努嘴,「誰不知道嚴管家是爹爹心月復,二妹夫又入了贅,將來這綠柳堡,還不是你二妹的天下嗎?」
楊元敏听著兩位姊姊不斷拌嘴,心下只覺得好笑。
曾幾何時,她,一個妾室的女兒,倒成了正牌千金們嫉妒的對象?當初爹爹將她配給風亦誠,不知有多少人假惺惺地報以同情,都說她生來命苦,沒個可依靠的娘,就連未來的丈夫也很不中用。
她和風亦誠,已經多少年沒見過面了?七年了吧……
遙想當初他寄居在綠柳堡的日子,的確是個縴瘦可憐的少年。那時,她還時常從廚房偷出雞腿,悄悄送到他屋里。
她與他一樣,在這堡里地位低下,才會有種同病相憐的深刻情誼,不過,是不是所謂的「男女之愛」,她也說不清楚……
她只知道,這些年來,見不著他的面,她也沒有特別想念。但從心里,依舊把他當成自己生命中一個很重要的人。
「三妹發什麼愣啊?」二姊推了推她,「如今風家公子就住在咱們堡里的『望水閣』,想他就快去吧!」
「望水閣?」楊元敏一怔,「我听說,他住在城里的客棧……」
「原本是住在雲來客棧的,」大姊補充道︰「爹爹說他回棠州就應該當回家一樣,住客棧不像話,所以派人把他接來了。對了,同行的還有風家一個親戚,听說是風公子的表哥,這次特意陪他來提親的。」
雲來客棧?不就是她昨天送那神秘人的去處嗎?早知道,昨天就該到客棧與風亦誠一聚……不過,今天也不遲。
楊元敏雙頰緋紅,無論如何,風亦誠是她的未婚夫,想到他時,總是有些緊張不知所措。
「你不是給風公子準備了禮物嗎?」大姊推了推她,「趁著還沒開飯,快去見他一面吧,等會兒宴席上反倒不好說話了。」
打開櫃子,捧出一個木匣,楊元敏終于按捺不住,對兩位姊姊欠了欠身,朝望水閣走去。
她難以形容此刻的心情,其實也不是迫切的想見他,只是想到要去見未來的丈夫,去見下半輩子長相廝守的人……胸中又有一種忐忑不安的感覺。
她對風亦誠的印象已經十分模糊,還停留在遙遠的少年時代,記憶中,他只是一個單薄瘦弱的少年,有一雙深沉如潭的眼楮。她從不了解他,兩人之間連話也沒說過幾句,但自從訂親以來,她便自覺將他當成自己的親人—這輩子的依靠。
她猜測,他應該是個可靠的人。因為少年時吃過太多的苦,這樣的人一般都懂得珍惜。
望水閣在綠柳堡南側,相連一片湖沼,所以命名望水閣。
秋天的時候,她總喜歡到這里散步。不知打哪兒來過冬的飛禽,在暖暖的陽光下沿著水面低空飛行,發出清吟婉鳴,棲落在蘆葦叢中,別有一番景致。
楊元敏沿著碎石小徑一路走來,正思忖等會兒該說什麼、該呈現怎樣的表情才算自然……忽然,被一陣刀劍聲吸引注意。
是誰,在此舞劍?
她駐足,立在枝叢葉茂之處,循聲望去,卻見一位玄衣男子正在夕陽下揮舞劍光。他的身姿凌厲,彷佛一只黑鷹,長劍是他的利爪,展翅擊空,旋羽乘風。
他,便是風亦誠嗎?
不,憑著直覺,她感到不像。風亦誠這些年來時有捎來書信,用詞文雅溫和,若是文字能反映一個人的性情,武功亦然。
風亦誠決計不會使出如此招數,這般……肅殺。
他,到底是誰?
那人似乎察覺到她的存在,劍風一偏,直指她的所在,楊元敏始料未及,只能怔在原地,眼看長劍即將點中她的眉梢,玄衣男子頃刻間看清了她的樣貌,彷佛吃了一驚,連忙翻身收劍,腳尖劃地,急促落下。
「是你」男子月兌口而出。
楊元敏一陣失神,不知所措,半晌,當她回憶起在哪遇見對方時,同樣愕然。
「是你」她同樣說道。
「真沒想到會在這里遇到姑娘你,」令狐南綻放友善笑意,「還說要派人去打听姑娘的下落呢。」
「你的傷,好些了嗎?」她輕聲問。
令狐南眉心一凝。沒料到她對一個陌生人竟如此關心,可見她是個心地十分善良的女孩子。
「已經沒大礙了,」他笑道︰「否則我哪里有力氣練劍啊?」
「公子是……亦誠的表哥?」楊元敏忽然領悟。
「亦誠?」這樣直呼其名,讓令狐南心念一顫,「難道……姑娘是亦誠的未婚妻子—楊家三小姐?」
「元敏拜見表哥。」她低頭,盈盈施禮,沒有直接回答卻已透露了一切。
「你……真是楊家三小姐?」令狐南也不知自己到底怎麼了,好端端一句話,居然問了兩遍。
此刻,他的腦中彷佛一陣轟然巨響,有片刻空白。
原來,那個救過他的女子,那個素未謀面的知音,統統都是一個人—亦誠的未婚妻。
他還道棠州地靈人杰,所有女孩子都似這般聰穎可人,原來,這世上,只有一個她,獨一無二的她。
坐擁天下的自己,生平頭一次感到什麼叫「悵然若失」。原來,他縱有後宮佳麗三千,卻比不上亦誠這輩子的福氣。
「自然是我了。」楊元敏見他一問再問,不由得巧笑嫣然,「想必昨日表哥到雲來客棧,就是與亦誠會首吧?早知道,元敏便陪你進去,與亦誠一聚。」
「你倆遲早是夫妻,也不在乎聚這一日半日的。」他覺得嘴里有些苦澀,不,應該說,是一種青梅般酸酸的感覺。
她低下頭,雙頰再度添上一抹緋色,細聲問︰「表哥,亦誠他……在里面歇息嗎?」
「哦,方才楊老爺喚他,已到前院去了。」令狐南清了清嗓子,答道。
「父親喚他?」楊元敏猶豫片刻,咬了咬唇,忽然將手中的匣子奉上,「那我就不等他了……表哥,麻煩把這個轉交給亦誠。」
「呵,是什麼?」令狐南努力笑開口,「未婚夫婦交換禮物嗎?」
「我替亦誠做了一件護身衣。」她索性大方打開匣子,供他一觀,以免尷尬,「他常使刀劍,萬一發生意外,亦可防身。」
一見這匣中之物,他的臉色再也無法佯裝,頃刻煞白。
這件護身衣……他再熟悉不過,因為,此刻他正貼身穿著。那日若非有此衣護體,說不定敵人傷著他的,就不只一條手臂了……
「好希罕的東西啊,」令狐南輕咳一聲,故意道︰「听亦誠說,太子就有這麼一件。」
「不,太子那件是金絲做的,這件是銀絲的。」楊元敏沒察覺到他臉上的陰晴不定,坦言笑答,「兩件針法相同,不過太子那件加了些龍紋花色,更費工夫,這件自然是不能比的。」
「是嗎?」听她這樣一說,他稍稍舒了心,「為何不做件一模一樣的?」
「太子是萬尊之軀,平民百姓之物,哪里能比。再說了,亦誠每天跟隨太子,萬一被太子看見,反倒不好。」
呵,她倒是貼心得很,連這點都替亦誠想到了。不過,她如此細膩的關懷,卻讓令狐南再度不悅。
「太子那件,也是楊姑娘你做的吧?」他挑眉道。
「沒錯,某年的貢品。」楊元敏頷首。
「怎麼想到進貢此物?」
「當時太子初登寶位,我想著宮里定不太平,所以就做了這麼一件金絲甲衣,是按照我家祖傳書上的法子制的,據說刀槍不入。我想自己或許手藝不精,達不到那般效力,但一般防護倒也還行。」
她果然冰雪聰明,遠在千里之外,卻連他當年的境況也能猜到一二,這樣的女子,怎能讓他不感慨?
「這件護身衣,我替你轉交便是。」令狐南接過匣子,「砰」的一聲,將匣口闔上,「楊姑娘放心。」
「表哥他……」楊元敏忽然想到什麼似的,臉上有片刻疑惑。
「怎麼?」他凝視著她。
「呵,我听說,亦誠的母親並無姊妹……」她掂量著自己是否失禮,囁嚅地開口,「父親那一族,人丁也早已稀薄。」
「一表三千里,」令狐南一笑,為自己的身分編個借口,「我是亦誠母親表姊的兒子,幾年前在京城相遇,他鄉異地讓我倆格外親近,如今比親兄弟還親了。」
「表哥別介意,元敏不過順口一問,」微微屈膝,側身一拜,「元敏一直擔心亦誠在京中無親無故,如今有了表哥陪伴,真是萬幸。」
假如,世上有個女子,能像她關心亦誠這般關心自己,此生亦圓滿了。只是,就算他死了,他宮中那位太子妃,恐怕眼楮也不會眨一下吧?
令狐南忽然覺得,他看似富足的人生,其實乏善可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