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人戰場 第十三章
深夜時分，幽靜漆黑的小酒館，響起轟轟轟的催眠聲響。
就在大貓以為某人會就此混過，而文思泉涌的他也打算放她一馬的時候，坐在陰暗轉角，倒垂著發絲吹頭發，很有驚悚片效果的小家伙，忽然幽幽開口了︰
「哥哥，今天真的很對不起，給你們添了很多麻煩。是我太天真了，以後網拍面交時，我一定選在人多的公共場所，這樣東西就不會被搶走了。我們也不會為了要追回項鏈，誤闖不該闖的地方。」
「還是會被搶走的。」
大貓潑她一桶冷水後，有感而發地仰著頭，瞪著天花板凝眸回想這兩天與特種部隊聯合軍演的執行細節與兵員配置上有何缺失、學員們的整體表現如何？他不由自主想著這兩天跟軍方的踫撞，想著老巴兩個表弟那刻進骨子里的白人優越感。
對這些白人至上主義者而言，外來移民就是蛀蟲，是拖垮英國經濟、害英國變得不純粹的元凶，理應拔除。排外的氣氛隨著外來移民增加，近幾年逐漸在歐洲各國高張，保守封閉的右翼分子因此趁勢崛起。
軍中就是最好的例子。
佣兵學校采取多元而寬容的態度，歡迎各國精英加入，不分階級，不分種族。對于軍方某些心胸不夠開闊的上位者而言，佣兵學校的存在就是英國人的恥辱，恨不能除之而後快。
這兩天與軍方演習的緊張局勢，讓身為地道白種英國人的大貓也很無奈。他的身分太尷尬；出身特種部隊，現在轉任佣兵學校教官。他只慶幸佣兵學校的同事來自五湖四海，人生閱歷非凡，鍛煉出他們與眾不同的胸襟與視野，因此沒人把這兩天在軍中遭受的烏氣遷怒到他道個菜鳥助教身上。
饒是如此，種族主義在英國所引發的仇恨，還是讓大貓心里備感無奈。
于是他對似懂非懂的小家伙嘆道︰「只要這里是英國，只要你不是白種人，這種事就會一直發生。你明白嗎？」他又感嘆了一聲︰「其實種族歧視普遍存在于世界各地，不光歐洲，亞洲也不遑多讓。看看羅興亞人這幾年的遭遇。人類自相殘殺這種破事，隨時隨地都在發生啊。」
大貓怔忡低喃︰「也許人與人之間，永遠學不會互相尊重吧……」
毛天姿在英國住了五年，也曾被人當街驅趕，自然明白種族歧視是怎麼回事。別的不說，光是今晚的遭遇就夠她記住一輩子了。
毛天姿垂頭喪氣地撥著又濕又重的長發，換個方向抖動吹風機，悶聲道︰
「我知道了。以後不要面交，統統改用郵寄好了。」
重拾打字苦差事的大貓手頓了一下。「怎麼做起網拍生意了？你缺錢用啊？」連女王的慈善晚會都能參加的人，會缺錢才見鬼！
毛天姿坐直身體，順便把下垂的頭抬起來。
一頭如女鬼般的濕黑長發貼在毛天姿臉上，她抖動吹風機，將頭發撩到後面，小聲哼道︰「我也不知道我缺不缺錢用。」
大貓︰「……」
這孩子是累傻了嗎？
毛天姿被吹風機的暖風吹得昏昏欲睡，掩嘴打了個哈欠，繼續哼著︰「小姝很需要錢，她說以後讀大學會用到很多錢，英國的學費太貴，所以要快點存錢，這叫未雨綢繆。」
大貓想問那個小姝需要錢，為什麼她這位千金小姐要跟著未雨綢繆時，忽然感覺背部一沉！
大貓頓了一下，無言轉頭，就看見老姆媽的玫瑰繡花短洋裝被毛天姿穿成了長袍，她兩只腳很舒適地踩在隔壁的高腳椅，倚著他吹頭發，懶意十足，整個人看起來好像在加勒比海頂級的沙龍做SPA一樣，十分愜意。
「喂，你給我克制點，不要愈壓愈過來。」
「好啦，小氣。」
大貓敲著字，另一只手向後掐住某張胖臉，逗出身後一串猶帶稚氣的笑聲。
毛天姿瞪著發困的眼楮，仔細打量大貓的側臉，看著他洗去恐怖油彩之後，露出的斯文臉龐。這幾年她一直在想象哥哥的長相，想了很多遍，想了很多種樣子，但怎麼都比不上親眼所見。
轟轟轟轟。
原來哥哥是長這樣子啊。
果然如她所想的長得很高大，長相白淨斯文，整個人看起來修長又結實，果然很符合特種部隊給人的印象。就是紅色的頭發亂七八糟的，像剛打完架的獅子。
轟轟轟轟。
「這位小妞，很熱耶……」大貓被那把圍著他左右打轉的吹風機吹到快泌出汗了，听到毛天姿淘氣的笑聲，腸思枯竭的他側眸瞪她一眼，沒好氣地擰著她笑嘻嘻的臉皮，然後把她拿在手上的吹風機推開。
「本貓好不容易擠出這麼點字，你離我遠一點！你要是不小心毀了我的檔案，我保證會讓你見識到什麼才是真正的瘋子。」快被報告逼瘋的大貓瞪眼恐嚇道。
毛天姿被他抓狂的模樣逗得呵呵直笑。
她湊近大貓的臉仔細研究著。「哥哥的眼楮有時候棕紅色，有時候是淺棕色，睫毛是深紅色的。」看著看著，她突然收斂笑臉，靜靜看著大貓辛勤工作的側影好一會兒，才輕輕問道︰
「哥哥，這幾年你過得好嗎？」
听見她的語調突然變得多愁善感，大貓沒時間理會青春期小屁孩變化多端的心思，他運指如飛地哼道︰「不錯啊，有吃有喝的，還有大把美女投懷送抱。」
回答完，繼續埋頭敲著煩人的工作檢討報告。
毛天姿坐回原位，耐心地等了一會兒。
她吹干發尾，換吹劉海。「哥哥，你怎麼沒有禮貌地問我，這幾年過得怎麼樣了？」
大貓對著屏幕無聲地咧嘴笑了。「你不會自己說啊，我又沒有阻止你。」
倚在大貓背後的小家伙卻突然噤聲不語了。
轟轟轟轟，滿室只聞吹風機規律吹動的聲響，在大貓覺得自己終于被K羅琳上身，靈感泉涌的時候，毛天姿突然從背後抱住他，手里握著轟轟作響的吹風機。
大貓的胸口被吹風機燙著，他咒罵一聲，跳了起來，正打算要好好修理頑皮的小家伙，就听到毛天姿趴在他背上哀傷啜泣著︰
「哥哥，媽媽走了。她去天堂了，她不要我了。」說到傷心處，她忽然哇地放聲大哭。
這突如其來的狀況，讓大貓愣住了。
小屁孩的媽媽五年前不是還好好的？怎麼忽然就……大貓愣愣地把毛天姿緊緊捏在手上的吹風機抽出來、關掉，連帶存好檔的手提電腦移到一旁，听著小家伙傷心欲絕地號啕大哭，哭到打嗝，哭到不能自已，嘴里亂七八糟說著︰
「我沒有見到媽媽最後一面。都怪我亂跑，如果我沒有亂跑，媽媽就不會走了！可是爸爸說跟我沒關系，那晚的情況太亂了，媽媽是大人，自己都無法掌控，我才十歲而已，根本做不了什麼。小姝也說媽媽當時的情況，就算我在場也改變不了什麼。可是——」毛天姿揪著大貓的衣服，心痛欲裂地啜泣道︰
「嫣媽去世的時候，為什麼我沒有陪在她身邊！為什麼啊？！既然愛我，為什麼活著的時候從不對我說！為什麼啊？！我好不甘心，我不甘心！叫我不要做溫室的花朵，不要步上你的後塵，我就一定得照做嗎？你為什麼不活久一點長一點，你為什麼不看著我長大，看著我讓你感到驕傲啊！就算你從來不抱我、不親我也沒關系，我愛你啊，你懂不懂！你懂不懂啊！」毛天姿痛苦地抱著頭低喊︰「我到底有沒有說過我愛你啊！媽媽。你不喜歡爸爸為什麼要嫁給他，你為什麼要讓自己過得這麼不開心啊，為什麼啊——」
大貓抱住情緒崩潰的小家伙，發現自己無法做什麼，只能任由她去哭。
毛天姿啜泣了好一會兒之後，把臉埋在大貓懷里不肯抬起，忽然沙啞著嗓音悶悶說著︰「哥哥，我的心好痛……」
大貓托著下巴，想了想。「要我幫你叫救護車嗎？」
毛天姿破涕為笑，嗔道︰「哥哥又在胡說了。」
看她終于能笑了，感覺小家伙亂七八糟哭喊一通之後，情緒似乎稍微平復了，不自覺又開啟女乃爸模式的大貓才發現小家伙吹了老天半，頭發根本就沒吹干。
她剛才到底在干嘛？拿著吹風機取暖嗎？
修長手指在毛天姿半濕的發間穿梭，大貓認命地模來吹風機打開。
哭到猛打嗝的毛天姿，趴在大貓胸前，憋了許久的心情經過這番痛快發泄後，她覺得整個人被掏得精光，情緒空空，心也空空。听到吹風機打開的轟轟聲，感覺到大貓哥哥撩起她頭發輕輕抖動的動作，毛天姿想笑又想哭。
一切彷佛又回到五年前，在醫院輾轉反側的那個夜里。
不管哪個夜晚，總之都有一個失去摯愛的傷心人。
「趁著蘇格蘭場的警察回家睡覺了，本貓現在準許你喝一杯啤酒。」大貓忽然大發慈悲地宣布。
毛天姿配合著他吹頭發的手勢低下頭，聞言笑了出來，笑中帶淚。
「可是我已經刷牙了。」她吸吸泛酸的鼻頭。
「你不會再刷一次！」大貓炸毛。
「哥哥，我是不是讓你很尷尬？好不容易見面就失態大哭。」
大貓的手指戳入她厚厚的發叢，抖著她烏溜溜的發絲，感覺自己很像在東京新宿上班的頂級美發師，他一陣無言。「你也知道我會尷尬啊？」看見她小臉微愕，他狹長深邃的眼瞳瞅著她，似笑非笑地哼道︰「你是不是認為所有英國男人都是紳士，我一定會回你不會？」
毛天姿被他的眼神看得心頭一凜，趕緊說︰「哥哥，我想喝啤酒了。」看她又開始轉移話題企圖模糊焦點，大貓關掉吹風機，懶洋洋笑罵︰「小屁孩。」他把吹風機扔給她，拿手指戳了下她古靈精怪的額頭。「要喝自己去倒，順便幫我倒一杯。」
「好。」毛天姿用手指梳順及腰的長發，苦悶的心情來得急去得也快，開開心心地跑去倒酒了。
原來只需一杯啤酒就能擺平她苦悶的心情嗎？大貓無言地看著喜孜孜找起酒杯的女生。他將手提電腦移回來，點開檔案，繼續跟工作檢討報告結尾的論述奮戰。
「哥哥，你的啤酒來了。」
「喔。」大貓伸手去接，這一接他差點嚇到。「你居然拿最大的杯子！」
「你沒有說不能用最大的杯子喝呀。」哭到很口渴的毛天姿心滿意足地抱著大啤酒杯，嘴巴湊在杯緣一口一口啜飲著。
「你怎麼不干脆整桶抱著喝算了？」大貓眼神恐怖地瞪著她。
毛天姿趕緊飄開視線道︰「哥哥，來干杯，慶祝我們重逢。」
那杯子的尺寸比她的胖臉還要大，看得大貓忍不住笑意。「你舉得動杯子嗎？」
「可以。」毛天姿吃力地用雙手抱起大酒杯，小臉憋得通紅。「哥哥快點！」
大貓故意慢吞吞地舉杯過去與她的酒杯輕撞一下，踫出「鏘」的脆聲。
「哥哥，祝你工作順利，不會被老板開除。」毛天姿開心喝一口，然後抱著杯子又去踫一下大貓的杯子。「哥哥，祝你以後找到一個你喜歡她、她也喜歡你的人。」她哭得紅腫的眼中隱隱浮現淚光，聲音有些不穩︰「兩個人快快樂樂在一起，永遠不要分開。不要像我爸爸媽媽一樣。」
大貓迎視她真摯相求的雙眼，眼中浮起笑意，應道︰「好。我答應你。」
只要他找得到那個人。
「太好了！扮哥，我們干杯，不醉不歸。」
「免了。我怕你酒後對我亂性，你還是再喝兩口就給我上樓去睡覺吧。」小酒館內發出一聲淒厲的哀鳴︰「哥哥，拜托拜托啦……」
回應這聲哀鳴的則是，咕嚕咕嚕咕嚕咕嚕……
「哥哥，你怎麼一口氣全部喝光了！一口都沒有留給我，你好過分！」
樓上的姆媽泡好澡出來，听著兩個孩子在樓下的動靜，她笑著拿出手機發出一則加密訊息︰
夫人，天姿和小姝均平安無事。
兩個女圭女圭都十分乖巧，並未造成我的困擾，請夫人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