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勺皇後 第七章
第四章
不出兩天,燕帝果然宣召尉遲浚入宮,當面頒布了指婚的聖旨,但是指婚對象並不是霍予申所打探的丞相千金。
皇帝指給尉遲浚的是早年讓皇太後收為義女的冰荷郡主。當初皇太後自知來日無多,親口向燕帝交代身後事時,還不忘叮嚀冰荷郡主的終身大事,要求燕帝千萬得替她覓得一位好夫婿,她才能含笑九泉。
有道是人在情面在,皇太後仙逝之後,冰荷郡主在宮中的地位自然是備受冷落,只是徒郡主之名罷了,這次燕帝順水推舟將冰荷郡主指婚給立下護國大功的尉遲浚,用意自然是想藉由沒血緣的義妹與尉遲浚搭上關系。
消息一在帝都傳開,燕國子民群起嘩然。
再怎麼說,區區一個佣兵隊頭子竟然可以用皇族世家之禮迎娶郡主,該有的聘禮妝奩樣樣都不會缺,地位一翻三轉大大提升,往後眾人可沒理由再肆意看輕。
燕帝還頒下另一道聖旨,將三萬余人的佣兵隊正式編入燕國軍營,並冊封為護國騎軍,由尉遲浚統帥指揮,等同是將佣兵們當作燕國子民看待,可說是備受禮遇。
不過幾日之隔,尉遲浚從人人輕鄙的佣兵頭目成了燕國皇室的郡馬,帝都里人人樂道此事,張燈結彩準備與皇宮嫁郡主的喜事齊樂融融。
獨獨一人愁眉不展,那自然是一心一意只想守在尉遲浚身邊的易銀芽。打從冰荷郡主指婚尉遲浚的消息傳入耳里,易銀芽身上的三魂七魄全都飄走,鎮日無精打采也提不起氣力,嚴重影響酒樓的生意。
菜不咸,飯不香,魚不酥,糕不甜,錦繡酒樓遠近馳名的種種坐肴都走了味。
「丫頭,你可不能為了個男人把我的酒樓生意弄垮。」
樂明誘不喜身上有油污腥味,平時甚少靠近灶房,近日接獲酒樓熟客抱怨,萬不得已只好踏進灶房一探究竟。
蹲在木柴堆前的易銀芽雙手扶頰,整個人恍恍惚惚的走了神,就連灶上的油鍋已經燒干嗶滋嗶滋作響,也渾然不覺似的。
「表姨,這里油腥味兒重,你怎麼進來了?」一直到樂明誘走到面前,易銀芽打了個激靈忙回過神。
「銀芽丫頭,人家不過是給聖上指個婚,你整個人就給廢了,這樣下去還得了。」
樂明誘話一出口,強忍好些天的易銀芽淚水瞬間奪眶,顧不上雙手都是煤灰就往臉蛋抹去。
「表姨,尉遲大哥他就要跟別人成親,我……我什麼都不是,就連當個幫他燒菜的廚娘都當不成,嗚嗚……」
看著哭成淚人兒的表姨甥女,樂明繡嘆口氣,道︰「小川、小江,掌勺的事就暫時交給你們兄弟倆。」
小川和小江兩兄弟本來就與易銀芽情同姊弟,加上平日也是卯足心力在學習蔚藝,沒學個十成十,至少也有七八成,除非是味道敏銳的廚子或是多年饕客,否則菜色氣味上不會差太多。
將灶房的活兒交代給兩兄弟後,樂明誘將易銀芽領到酒樓後院的安靜廂房,這里是給易銀芽和小川、小江兩兄弟住的,這個時候不會有人過來。
一回到房中,易銀芽趴在案桌上,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樂明誘撫著她後腦梳得整齊的發髻,除了嘆氣還是嘆氣。
「傻丫頭,那天尉遲浚走的時候,我在二樓窗前遠遠看著,大概也猜到一二,肯定是讓你失望了對不?」
「無論是誰都會選擇冰荷郡主吧?而我,既沒有豐厚的妝奩,也不能幫助他登上高位,就是一個只懂吃的廚娘,難怪尉遲大哥不要我。」
打從指婚的聖旨頒布下來,易銀芽的心就碎了,這幾天茶飯不思,向來充滿朝氣的圓潤臉蛋都消瘦了一圈。
饒是一向精打細算的樂明誘看在眼里也于心不忍。「丫頭,你這又是何苦呢?不是你不夠好,而是踫巧尉遲浚走運。」
「表姨,我真的很喜歡尉遲大哥,難道我連留在他身邊當個家奴的資格也沒有?」
「瞧瞧你這副小樣兒,真是太不爭氣了!」樂明誘心疼地喳呼罵著。「好歹你也是我樂明誘的表姨甥女,明兒個我就在酒樓外面張貼告示,幫你找個身家好的青年才俊,表姨出錢出力替你辦個風風光光的婚禮。」
易銀芽拼命搖頭。「表姨,你別這樣做,我不想要什麼青年才俊,我只想要陪在尉遲大哥身邊,就算只能遠遠看著他也好。」
「傻丫頭!難道你真的打算到尉遲浚的府邸當廚娘?」
畢竟是要嫁郡主,總得顧慮到冰荷郡主的後半輩子,燕帝還賞賜一座寬廣的府邸傍尉遲浚,充作是冰荷郡主的嫁妝,慶賀這段天賜姻緣。
「那有什麼不好的?只要可以每天燒菜給尉遲大哥吃,我……」
易銀芽突然打住淚水,像是溺水的人終于抓住一根浮木,雙眼瞬間放出亮光,就像是被菩薩指點過迷津,恍然大悟。
樂明誘驚了。「丫頭,你別嚇我,該不會是傷心到傻了?」
易銀芽也不哭了,抹抹淚水狼狽的臉蛋,豁然開朗地綻出一抹初春花燦的笑容。
「表姨,只要可以留在尉遲大哥身邊,就算要我當一輩子的廚娘我也願意!」
大婚之禮就訂在三日後,但是宮中已經陸續派來隨嫁的宮人,先到燕帝賞賜的府邸預作準備。
尉遲浚本該是喜上眉梢才對,但他面無表情坐在張燈結彩的大廳上,只手扶額,宮人奉上的菊花茶已經涼透,甘醇香氣散溢周身。
那一日,他辜負易銀芽準備的洗塵宴,也辜負她的心意,選擇愧對她的一片情意。
迎娶冰荷郡主已經是鐵板釘釘的事實,他卻感受不到一絲喜悅,當然,能夠娶得一國郡主為妻,已經超出他們原先的預期,可以說是更好的籌碼。
能夠跟燕國皇族搭上關系,對于復國大業絕對是有益無害。
早該清楚為了復國大計,他必須割舍自身的利益,只是沒想到這一天會這麼快就來臨。
易銀芽。
這個名字怕是已經刻在心尖上,想忘也忘不了。為了她好,也為了他好,他都必須放開她,不能對她表露自己的心意。
他,喜歡易銀芽。
不是普通的喜歡,是想攜子之手與子偕老的刻骨喜歡。
從小大到,身為庶子的他受盡冷落與輕視,唯獨易銀芽是打從心底,真心的喜歡他。
易銀芽對他的這份情意,就連從小苞隨左右的霍予申和匡智深也看出來了,他們不敢當面勸說,只好利用那夜故意把燕帝準備指婚的事講給易銀芽听,想讓她死心,也逼他把兩人的曖昧徹底切斷。
銀芽想必很受傷吧……像她那樣心地善良的好姑娘,不應該跟他有任何糾纏。
復國這條路很漫長,哪天會性命不保人頭落地都很難說,沒理由讓她那樣的好姑娘為他擔驚受怕,如果真心愛護她,就應該把她推得越遠越好。
「茶都涼了,我幫您重新徹一壺。」
尉遲浚本想擺手拒絕,灰褐色眸子突然一頓,順著端起茶盅的杏黃粉衫人兒望去。
那笑盈盈的白潤臉蛋,別的女子身上不會有的飯菜香味,是她,易銀芽。
「你怎麼會在這里?」
尉遲浚面上難掩詫異,郁悶多日的心頭霍然放晴。
易銀芽手里端著青花瓷茶盅,沮喪地垂下明顯消瘦一大圈的臉蛋。
「我知道尉遲大哥不喜歡我,我也不敢奢求什麼,只希望能夠陪在尉遲大哥身邊就好,所以……」
茶盅 啷一聲,摔在被宮人擦得一塵不染的地板上,易銀芽的手讓尉遲浚一舉擒住,高舉在半空中,她吃痛的皺緊眉尖。
「尉遲大哥?」好凶的臉!好可怕!
「誰讓你進來的!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回去!」
「我今早看到宅院外的紅牆貼著征廚娘的告示,所以就跟管事的總管面談了,總管就讓我……」
尉遲浚一聲不吭拽住她就朝外走,大步踩過碎裂的青瓷茶盅,不顧宮人紛紛停下手邊的活兒注視兩人拉拉扯扯。
「尉遲大哥,你嚇到我了……」
易銀芽想把手抽回來,無奈他抓得死緊,絲毫動彈不得,只能任憑他拉到修繕得簇新的大宅門外。
「離開!回去錦繡酒樓,我這里不缺廚娘。」
尉遲浚沒放開她,灰褐色眼眸是說不盡的矛盾之色。
想放手又怕心痛,想緊緊抓住,又怕她往後受傷害,誰人料想得到,沙場上戰無不勝的尉遲浚,居然也有這麼軟弱的時刻。
被他冷漠絕情的態度駭著,易銀芽未語淚先流。
「對不住,我只是……我只是想待在你身邊,這樣也不行嗎?」
「我就要迎娶冰荷郡主,你待在我身邊又有什麼用。」
傻姑娘,別為他耽誤一生,真的不值得。
「我很有用的!尉遲大哥最愛吃我燒的菜,我願意一輩子留在尉遲大哥身邊當廚娘,況且我的廚藝不比皇宮御廚差,可以……可以服侍冰荷郡主。」
易銀芽哭得瑟瑟發抖,那模樣就像是即將被拋棄的糟糠妻,死活都不願意離開夫君半步。
看見她寧可委屈自己也想留在他身邊,尉遲浚向來刀槍不侵的鐵石心腸,竟也隱隱作痛。
他沉郁,心疼,明知該放手才是對彼此最好的法子,既然給不起承諾那就不該留下她,對她太不公平。
但感情一事非是理智可以左右,即使是行事果斷的他,也不禁迷惘了。
易銀芽哭得太傷心,沒發現尉遲浚眼中的矛盾糾結,一個勁兒的苦苦哀求。
「尉遲大哥,我真的不敢奢想可以成為你的什麼,我只想待在有你的地方,你別趕我走好不?我手腳利索可以干很多活兒,一個人可以當好幾個人用,我……」
話還沒說完,忽然唇上一熱,腰間一緊,軟腴的身子緊緊偎貼男人堅硬的胸膛,易銀芽後知後覺的意識到原來自己被吻了。
四片唇瓣緊密膠合,相濡以沫。
易銀芽傻了,以為是自己的幻覺,要不就是情急之下她「強」了尉遲浚。眼楮眨了又眨,唇上熱度不減,似乎還有逐漸加重的感覺,可以肯定這不是幻覺。
那不然是……尉遲浚吻了她?!
老天爺,尉遲大哥居然當街吻她!
雙眼蒙著一層淡霧,易銀芽看見尉遲浚灰褐色眼眸里的愛憐,腳下隱隱顫抖,因為太過感動,也太難以置信,激動得幾乎快暈厥。
尉遲大哥的唇好軟,和他沉默冷硬的形象相差好多……
可以這樣被他緊擁在懷,不顧旁人眼光的親吻她,她真是天底下最幸福的女子。
良久,尉遲浚才慢慢放開懷里的易銀芽,她雙頰已然酡紅,氣息與他一樣凌亂急促,巧挺的鼻尖也微微滲出粉汗,懵懂的可愛模樣讓他情難自禁。
兩人四目對望,許久移不開彼此的面容,彷佛就要這麼一直持續到地老天荒。
「尉遲大哥?」她恍如夢醒一般的喊出聲。
「跟著我只會吃苦,你一定會後悔的。」
尉遲浚沒有再試圖勸阻,也不像先前那樣激動想趕她走,只是語重心長的嘆道。
易銀芽不忍見他愁鎖眉頭,踮起腳尖抬高了她那一雙巧手,白白圓潤的指頭滑過他的前額與眉心。
「我不怕吃苦,我只怕尉遲大哥不讓我陪在身邊。」不計較名分也不在乎身分貴賤,她只求能夠在他身邊佔得一席之位。
尉遲浚心念一動,又將她抱了個滿懷,像在呵護某樣稀世珍寶,萬分的珍惜。
「傻丫頭,現在的我什麼都不能給你,但是我保證,只要時候到了,我一定會讓你成為我名媒正娶的妻。」
即使知道這是很難實現的承諾,易銀芽還是熱淚盈眶,情緒激動地伸出雙手回擁尉遲浚,以最直接的行動告訴他她願意等。
哪怕是要等上一輩子,她也一定會等到底。
三日後,尉遲浚明媒正娶的冰荷郡主正式入門。
當年伺候過皇太後的幾位老嬤嬤親自監禮,生怕冰荷郡主受了半點委屈,還一路隨著滿載豐厚嫁妝的馬車,送郡主出宮。
先是打贏一場苦戰,現在又有郡主大婚之喜,燕國上下歡樂騰騰,到處紅彩飄揚,喜氣洋洋。
自從太後薨逝,冰荷郡主在宮中的地位一落千丈,不過此番出嫁倒也算是風光。
畢竟是太後親收的義女,名義上也算是當今燕帝的妹妹,自然得以皇家大禮嫁之,嫁妝也是極盡侈麗之能事。
當初冰荷郡主得知將要指婚給一個地位低下的佣兵頭目,可是連想死的心都有了,一哭二鬧三上吊樣樣都用上,還是躲不過這樁指婚。
無奈之下,冰荷郡主已經想好萬全對策,一嫁入門就要將尉遲浚壓在腳底下,讓他明白兩人是雲泥之別,不敢有分毫妄想。
圓房的事更不用說,她冰清玉潔的身子,可容不得低下的人觸踫,更何況是那不懂憐香惜玉的野蠻人。
但是,當冰荷郡主坐在鴛鴦繡被上,大紅蓋頭被掀開,對上尉遲浚英姿颯爽的臉龐,整個人都呆了。
佣兵頭子不都該是長得高頭馬大黝黑丑陋?
怎麼這個尉遲浚和老嬤嬤形容的都不一樣,不僅皮膚比女人還白,眉眼甚至于鼻唇,每一樣都是精工雕琢,說是帝都第一美男子也分毫不差。
先前腦中設想好的野蠻人形象,在對眼的這一刻,消逝無蹤,只剩下眼前這個全身上下散發王者霸氣的俊男子。
平素頤指氣使慣了的冰荷郡主,到了尉遲浚眼下卻成嬌羞的新嫁娘,眼兒低垂,面若桃花。
「夫君。」冰荷郡主嬌滴滴的喊了一聲,驕縱跋扈的性子隱藏得極好。
但是冰荷郡主大概沒料想到,方才掀開紅蓋頭的那一刻,尉遲浚已經將她眼中的鄙夷不屑看入心底。
其實他並不意外,燕帝頒旨指婚後,關于冰荷郡主哭鬧不休的傳言,便時常耳聞。
帝都盛傳冰荷郡主是難得一見的美人胚子,今日一見,傳言果真不假,尉遲浚面上波瀾不驚,將大紅蓋頭下的芙蓉花顏盡收眼底。
但是再美的天仙對他來說,都比不過錦繡酒樓的小廚娘……那個一心一意只想跟著他的傻姑娘。
「郡主辛苦了,時候不早,還請早些歇下。」
尉遲浚心如一潭止水,將以紅絲帶系在一起的合巹酒放在桌上,轉身就要離開新房。
「且慢。」冰荷郡主顧不上新嫁娘的矜持,急慌慌地喊住尉遲浚。
「郡主還有什麼吩咐?」
「你不喝合巹酒要去哪里?」
「郡主是金枝玉葉,委身于我實在是太過糟蹋,但是對于燕皇的聖令又無可婉謝,往後我會以禮相待,請郡主不必擔心。」冰荷郡主一听,傻了。
他這番話不就是明擺著要跟她做一對有名無實的夫妻?她這個郡主如此氣量大度,不嫌棄他,這個身分卑賤的佣兵頭子竟敢怠慢她?
她可是金枝玉葉,豈容他這樣欺辱!
「難道你對本郡主有什麼不滿?」
想她冰荷郡主是何等人也,怎麼說也曾經是皇太後跟前的紅人,怎能落到新婚之夜獨自睡冷床的淒涼地步。
「我只是一介佣兵首領,只懂得領軍打仗,是個粗人,怎敢對郡主有任何不滿,反而是我才般配不上郡主。」
這些話自然是推托之詞,他自小被舅父一手扶育成人,舅母更是來自書香世家,三歲讀詩,五歲能文,七歲開始鑽研兵法,十二歲已經熟練數套名家劍法。
舅父是有遠見的人,已經看出形同外戚傀儡的太子一旦繼位,玄雀國勢必會走上滅亡一途,所以從一開始就將他當作儲君養育。
饒是冰荷郡主再怎麼嬌蠻,見到這般霸氣俊美的真龍天子,即使不知他真實身分,也為他所迷。
「既然已經依禮成親,本郡主便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夫妻合寢是天經地義的事,還提什麼般配不般配。」
冰荷郡主拉不下顏面,只能以夫妻儀禮勸說。
案桌上的龍鳳紅燭靜靜燃燒,紅色燭淚滴滴落下,告示著良辰春宵正在逐刻流失。
尉遲浚的身影在燭火的照映下,平添雄姿英偉,冰荷郡主卻在這時才發覺他已經將大紅喜袍換成墨黑色的便裝,看不見半絲喜氣。
「時候不早了,我會請外面的婢女進來伺候郡主更衣歇息。」
尉遲浚不再多費唇舌,推開貼滿大紅喜字的朱門,大踏步離開。
冰荷郡主抓下頭上的白玉蓮釵,憤恨難平地扔出去,玉釵擲上朱門,發出尖銳的撞擊聲,嚇壞了守在外面的喜婆和隨侍宮人。
喜燭還在燒,春宵卻是徒然白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