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岸請君回頭望 第十八章
「萸娘,你不愛阿延了嗎?」
她不想見他眸底深深的受傷,目光移往那爐沉水香上,低聲道︰「阿延,從前是我想不明白,可今日怎麼換作是你看不開了?」
「朕不想同你爭辯這個,」他生怕自己會忍不住大吼,把滿月復委屈挫折無奈的自厭怒火誤傷到她身上,瘠啞道︰「朕知道你現在不信我,可朕有的是時間和意志跟你耗下去……朕知道你又要提五年之約了,這不是連一年都還沒到嗎?你又何苦急急同朕撇清關系、視朕如蛇蠍?」
她一時也有些啞口無言。
「朕今日,只是想帶你去看個東西的……」他眼神黯然蕭索。
安魚看著眼前高大男人沮喪頹唐地塌著肩,無力地靠在錦墩上,她欲言又止,心底也悶悶亂亂得極不好受。
「你……想讓我看什麼?」她終究還是不忍心,遲疑地開口。
他長長睫毛恍似欲振乏力的蝴蝶,輕輕一顫,漂亮的薄唇微微囁嚅。「你不生朕的氣了嗎?」
她被堵得又不想跟他說話了,可是看著他眼巴巴兒地瞅望著自己那副可憐兮兮樣,舊日的記憶再度回來……
當年的少年太子,夜里偷偷和禁衛軍副統領習武,弄得一身傷遮遮掩掩回來,被她發現後,噙淚默默替他上藥時,他也是用這可憐兮兮的討好神情對著她——
萸娘姊姊,你別生孤的氣好嗎?
安魚眨了眨突然泛起的熱霧,表情不變,可語氣已不知不覺軟化了下來,「你別那樣……我便不會生你的氣。」
「哪樣?」
她語塞。
他看著她頰生紅暈,心下一蕩,又口干舌燥地舌忝了舌忝唇。「喔。」
「嚴延!」
「明白明白,往後朕忍住就是了。」他咕噥,不著痕跡地把大氅一抖,此地無銀三百兩地微微蓋住了某處。
就這麼一路上別別扭扭——是安魚別扭,嚴延則是一個勁兒傻笑——終于到了煙蕩山。
極目遼闊,盡是大片大片雪融女敕草漸生的草原。
安魚吃驚地看著被牽至自己跟前來的這匹胭脂小馬駒,色澤艷艷油光水滑,神駿又目光溫馴乖順,她情不自禁慢慢走上前,嘗試著伸出一只手先讓它嗅聞。
胭脂小馬駒大頭靠了過來,打了個響鼻,隨即依戀地蹭了蹭她的手。
「它、它這是……」她霎時心都要化了,掩不住喜悅地回頭忐忑地問,「這是喜歡我嗎?」
「是,喜歡你。」他滿眼溫柔地凝視著她。
她胸口怦咚了一下,急忙忙又調轉視線,回到小馬駒面前。「呃,它叫什麼名字?」
「紅豆。」嚴延上前一步,伸過長臂彷佛要將她圈靠在懷里,她渾身一僵,可下一瞬他的手卻是越過她的肩頭,撫模胭脂小馬駒的耳朵。「它是母的,叫紅豆,你喜歡嗎?」
安魚小巧的耳朵也不自覺地發癢發燙起來,定了定神,挪了挪身子,稍微離得身後厚實的胸膛遠些。
「它多大了?」
「剛剛滿一歲。」
「一歲了?」她微訝。
一歲的馬駒已經長得又高又壯渾身懍悍,可眼前的紅豆卻是比一般的馬兒矮小了許多。
「它天生就生得這模樣,馬房里其他的馬兒都不喜它。」他拍了拍紅豆的頭。「原本御馬司要了結了它,可又心疼它這汗血寶馬的種,尤其這一身紅如火的好毛皮。萸娘,你可喜歡它?若是你喜歡,朕便留下它,往後便是你的坐
騎了。」
「我……」她有些遲疑,對上紅豆溫柔明亮的大眼楮,手又悄悄地縮了回來。「我不要。」
五年後她便要離宮,屆時還不知會漂泊落腳何處,她不願在這皇宮中又多留下任何牽絆和不舍。
尤其是馬兒,一旦認主,終生便只認一人,她既不能對它負責一生,又何必叫它親近自己?
嚴延何嘗不明白她遲疑與拒絕的真正用意和心思?
胸口絞擰悶痛感再度出現,他黑眸一暗,忍了又忍,才維持著平穩的氣息雲淡風輕道︰「那好吧,既然你不想要,那麼朕就允了御馬司所請,剝了它這一身難得的馬皮硝制成幾雙靴子吧——」
她頓時驚呆了,不敢置信地抬頭瞪著他。「你要殺它?還要剝了它的皮?」
「這一身野火般的馬皮漂亮極了,總不能糟蹋了?」他故意曲解她的話,濃眉斜挑。
安魚明明知道他是故意的……他就是故意威脅給她听的,目的就是讓她心軟地認下這匹紅豆……
可她明知他這光明正大的算計,偏偏沒法硬下心腸不去理會他這番話。他是一國之君,富有四海,區區一匹胭脂小馬駒在他眼中確實算不上什麼珍貴得不可損傷之物,況且只要能達到目的,他也絕不吝于任何手段。
若非是這樣堅忍不拔殺伐決斷,他也不可能隱忍十四年,心思深沉手腕過人,迅速吸收攏絡各方勢力,最後一朝翻身穩坐皇位!
若說她的忍耐與百般維護,在他幼時是一柄溫暖的保護傘,稍稍為他遮風擋雪,不致叫他孤伶伶兒一人與全皇宮對抗。
而在他這東宮太子漸漸長成後,她便是他用來披在身上對外惑敵的最佳保護色,有一個懦弱柔順敦厚的太子妃在扯後腿,這太子還能厲害到哪里?又能致命危險到哪里?
于是就在眾人忽視甚至是藐視下,他逐漸茁壯成為一個英明睿智心性敏捷悍勇的帝王。
他,果然是天生就生來要做皇帝的。
「萸娘,你說呢?留或不留?」他似笑非笑,笑意溫情而繾綣,眸底的精光卻絲毫未有任何遮掩的意思。
她毫不懷疑,只要自己搖了頭,這匹漂亮溫馴的胭脂小馬駒紅豆,就能立時被擊殺當場!
安魚心里滋味很復雜,有點難受,有點疲憊,可她卻不能怨他甚至是指責他嗜殺——因為他本意是希望送她這麼美麗的小紅馬,好叫她歡喜的。
她深吸了一口氣,悶悶地牽起了紅豆的韁繩,「紅豆,我們去散散步,順便幫你找點好吃的草料豆子什麼的。」
紅豆興奮地挨挨蹭蹭過來,樂顛顛兒立時跟著她走了。
嚴延眼楮亮了起來,滿心喜不自勝,都壓不住不自禁高高上揚的嘴角,也屁顛屁顛地跟上去了。
「等等朕,朕一起去!這里朕很熟啊!」
——這天午後,安魚騎著胭脂小馬駒紅豆,閉上眼,感覺到風獵獵撲面而來、自耳畔刮過……
微冷、清新又透著淡淡的青草大地,天高地闊的氣息。
這是她前世在後宮搏斗壓抑了十四五年,以及轉生至今數個月來,頭一次真正嘗到什麼叫舒坦自在、無拘無束。
她渾然未覺身後一直有個高大男人策馬亦步亦趨地緊緊保護跟隨著自己,神情欣慰歡喜,目光溫柔如水……
「皇上帶她去煙蕩山騎馬了?」
樂正婥面色陰沉地佇立在御花園里,手中的雕金暖玉手爐剎那間燙得人
慌,她強忍住狠狠擲出去的沖動,深深吸口氣,「唔,本宮知道了。」
跪在她跟前的羽林衛副將肩頭一顫,有些緊張地壓低聲音道︰「娘娘,安婕妤周遭的防衛森嚴,除了有皇上的親衛明面護守外,恐怕暗處還有人,屬下不敢太過靠近,以免驚動了——」
「知道了,下去吧!」
「是。」
樂正婥目光低垂,遮住了一縷驚惶與妒恨。
這個安婕妤到底是哪里冒出來的?短短時日內就能把皇上迷得神魂顛倒,連煙蕩山都能容得她去了?
「娘娘,夫人來了。」燋兒由遠至近快步而來,附耳輕聲稟報了幾句。
「還有——」
樂正婥听完,神色變換,嘴角浮起了抹愉悅。「嗯,你明日便命人傳本宮鈞旨,十日後請幾位誥命夫人進宮來請安。」
「奴婢遵令。」
「十日,也夠她們罰抄完百回《女誡》了。」她自言自語,心下大好,「走吧,回長樂宮,本宮可不能叫母親久等。」
「奴婢伺候您。」燋兒恭敬攙扶。
宮女太監嬤嬤浩浩蕩蕩簇擁著樂正貴妃去遠了,另一頭花牆後方,江淑妃閑閑地再度動筆,將面前小曇花案上未畫完的那朵芍藥描繪完,並在花枝添上了只黃雀……
當夜,嚴延死皮賴臉地硬央求安魚允他進披香殿共進晚膳,只差沒巴著長案死活不走了。
安魚攆不走人,又听他在那兒哀怨叨叨說自己連匹小馬駒都不如,說她都親手喂紅豆吃豆料,他堂堂一國之君竟然連口飯都撈不著——
「皇上,您何時學得如此無賴?」她又好氣又好笑,秀氣彎彎的眉毛打成了結,「您今年都貴庚了?」
嚴延凝視著嬌小嬌女敕的她,一時不禁「悲從中來」。「萸娘,你是不是嫌朕年紀大了?」
她有些反應不過來,愣了。
「朕就知道你嫌朕比你老……」嚴延如果說剛剛是隨口這麼一說,可現在說著說著,還真把自己繞進去了,滿心滿懷深深的不是滋味起來。
安魚都給氣笑了,小臉一板。「皇上說什麼呢,你明明知道我可比你大了八歲——」
「可『現在』朕明明是比你大了八歲——」他苦惱又悶悶地道︰「你遲遲不肯接受朕,莫不是嫌朕老牛吃女敕草吧?」
真真是越說越不象話了,她被他鬧得頭疼,忍不住揚高了聲音喚道︰「楊公公,請皇上回殿用膳!」
「等等——」
可晚了,下一瞬楊海神出鬼沒地冒了出來,竄到皇帝跟前,一臉鐵面無情地拱手道︰「請皇上移駕回殿用膳,老奴親自服侍您走好!」
「楊海你——」
楊海老眼皮連撩都不撩一下,「皇上請!」
嚴延當然不是真怕了楊海這老東西,可他怕萬一問責傷了楊海,恐怕萸娘頭一個要跟自己翻臉……俊美臉龐神色一陣青一陣白,最後只得悻悻然地對楊海做了個「給朕記住!」的手勢,然後怏怏地往外走,還不忘腳步蹭了又蹭,就是巴望著內殿那個狠心的小女人能大發慈悲,轉念間留他下來。
不過盼也是白盼,直到他出了披香殿大殿門,被楊海迫不及待地關門落栓隔絕在外,也等不來安魚的一聲「且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