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岸請君回頭望 第三章
第二章
盡避心境老寂平和,然受過凍的安魚,回府後還是不爭氣地大病了一場。
安侍郎和徐氏自然焦心擔憂得不得了,以為是她在侯府受了欺辱驚嚇的緣故,徐氏更是又哭又罵,若非安侍郎攔著,非得沖到侯府去撕了那個天殺的親佷女不可!
大夫來看過,行了針也開了藥,謹慎地說了幾句「小姐這兩年還是好好調養身子為重,日後……許是能于壽元無礙」後,便搖頭嘆息離去。
武定侯府十萬火急地請來了一位今日正值休沐在家的太醫,卻被安侍郎禮貌卻神情僵硬地婉拒了。
「下官身分低微,小女有疾,萬萬不敢勞動趙太醫。」向來溫雅謙和的安
侍郎遞上了一封沉甸甸的紅封,堅定地道︰「天寒地凍,趙太醫受累了,下官讓管家好好送您回府,至于武定侯府處,下官自會向其稟明。」
盡避此間事體,武定侯府消息把持得滴水不漏,但趙太醫為官行醫多年,光只見安侍郎這番情態,就知個中必有玄機貓膩。但趙太醫也是老狐狸了,自然明白什麼時候該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便也收下紅封,一笑告辭。
安侍郎回到屋內,看著面色蒼白神情平靜卻瘦得小臉兒尖尖,更顯得雙瞳剪水清瘦楚楚的安魚半坐臥在床榻畔,眼眶不禁一熱,忙掩飾地柔聲笑道︰「魚姊兒可好些了?想吃點什麼嗎?爹爹讓人去做。」
安魚仰頭看著面前溫文儒雅滿眼疼惜的中年人,心中暖意頓生。「爹爹,女兒又讓您擔心了。」
安侍郎幾乎落淚,在床榻邊的團凳上坐下,愧疚又憐惜地模了模她的頭,啞聲道︰「是爹爹不好,讓我家魚姊兒受委屈了。」
若非他出身寒門,身後沒有龐大士族盤根錯節在朝堂之上,在眾人眼中,他唯一的倚仗便是岳家……盡避他確實是憑借自己兢兢業業做到了禮部侍郎的位置,可終究和武定侯府撕擄不開。
他安家,便注定永遠輸了武定侯府一頭,他的女兒也永遠被視作一門「窮親戚」。
若是真正的安魚,自然是听不懂其父語氣下的自責,但如今的安魚曾在最高貴卻也最黑暗的皇宮中闖過來,又如何听不明白個中的沉痛?
她冰冷的小手主動地輕輕握住安侍郎溫暖的大手,為逝去的安魚悲傷,也為面前這心疼女兒,卻不知道自己早已失去了女兒的父親難過。
「爹爹,」她真摯地安撫道,「沒事的。」
安侍郎鼻頭酸楚,搖搖頭,什麼話也說不出了。
如今他這個做父親能做的,也唯有努力和岳家保持距離,護好妻女,別叫自家女兒送上門去教人糟蹋。
徐氏紅腫著眼僬悴地親自端著藥碗進來,父女倆都不約而同迅速收拾各自失態之情,在徐氏前頭表現得若無其事。
因為此事,對徐氏而言打擊極大,一頭是親生愛女,一頭是親娘家……
「快把藥喝了,大夫說這藥得趁熱喝了才好。」徐氏開口,勉強一笑。
安侍郎接過藥碗,親手一匙一匙喂小女兒喝完,還趕緊取了枚琥珀餳塞進女兒嘴里,像哄稚兒般道︰「含著便不苦了,啊。」
安魚嫣然,噙著滿口苦藥摻雜著香甜,乖巧地點點頭。
徐氏見狀,又忍不住別過頭去擦拭眼淚。
在他們一家三口感傷中透著溫馨的當兒,武定侯府內卻是雞飛狗跳翻了天了……
武定侯太夫人氣得揚起手中的紫檀拐就要打,可武定侯夫人哭喊著跪在她面前死死護著自己的大女兒,徐湘在她身後嚶嚶悲泣。
武定侯更是一臉恨鐵不成鋼,滿眼憤怒,卻又狠不下心看自己捧在手心疼的女兒被老母責罰,最後也只能眼不見為淨,負手望天頻頻搖頭嘆氣。
武定侯太夫人看著這一幕,心涼了大半,手中的紫檀拐怎麼也落不下去。果然,至親雖是至親,可骨肉才是骨肉。
兒大不由娘,對這兒子來說,只怕他自己的妻兒子女才是真正的「至親骨肉」了。
她膝下唯有老大和小女兒是打自己肚皮里出來的,老二與老三是庶子,本就和她不一條心,所以她總想著將來若是她走了,小女兒也還有這個親大哥可依靠,所以她處處提點這個女兒,多退一步,再退一步,莫爭強好勝叫她大哥難做人,這樣情分也保全了,日後若有個什麼困難,還怕沒娘家出頭嗎?
……可,眼下這局面,就是小女兒退讓的結果,就是她想看到的結果嗎?她,老了,是想護的誰也護不住了……
武定侯太夫人心頭涌現一陣深深的蒼涼疲憊,她踉蹌後退了兩步,在姚嫂嫂和眾人的驚呼中,拐杖松手砰然落地,整個人暈厥了過去。
武定侯太夫人當夜就過世了。
大受打擊的武定侯幾乎一夜白發,他跪倒在母親的尸身前,嚎啕痛哭得渾身顫抖不能自已。
第二天一早收到消息的徐氏傻了,跌跌撞撞趕回了侯府,見到的只有滿府滿檐的白燈籠和喪幡……
病鼻嶙峋一身素衣的安魚在安侍郎的攙扶下,來到太夫人已然入殮的棺木前,屋內侯府各色人等皆穿著斬衰麻服,跪著哀哀痛哭。
她凝視著那具氣派卻哀意濃濃的黑色大棺木,心緒沉重而復雜,最後無聲地喟嘆了一口氣。
突然間,在眾人都未回過神來的當兒,一個白影竄出,狠狠地重摑了安魚一巴掌,她臉頰熱辣辣劇痛炸開來,被沒頭沒腦地打懵了。
「你做什麼?」安侍郎再掩不住驚痛怒嚇,一個箭步上前牢牢抓住了徐湘的手。「徐大小姐,趣未免也欺人太甚!」
他厭惡此女到連晚輩也不想認了。
打人的徐湘反而大哭了起來,像是她才是那個被欺負得淒慘的人。「都是你!安魚,如果不是你,祖母也不會死,是你害死祖母的……爹,娘,把這個始作俑者殺人凶手趕出去,別讓祖母靈堂前也不得安寧!」
「住口!你在胡說什麼?」武定侯才是恨不得,掌劈死這個長女,若不是……若不是她是自己的親骨肉,一點一滴疼寵長大的……
「老爺,事到如今還想打殺自己的女兒給姑女乃女乃出氣嗎?」武定侯夫人摟著女兒,嗚嗚哀泣道︰「湘兒也沒說錯,若不是魚姊兒,事情怎會演變到今日地步?」
「你胡說八道什麼?」
「妾身沒有胡說!以往姑女乃女乃回來,我們娘幾個哪里不是敬著讓著?可妾身可以委屈,但湘兒是堂堂侯府嫡出小姐,身分何等貴重啊,為何每每都要折節給魚姊兒做臉面?」
「你、你們……」武定侯指著妻女的手氣到顫抖哆嗦。「那日是我親眼所見,明明就是湘兒欺辱魚姊兒,氣焰何等囂張,難道你要說我是眼瞎目拙,或是我也在給魚姊兒做臉面?夫人,你幾時變得這般是非不明、黑白不分了?」
「好呀,老爺就是看我們娘幾個不順眼了,您眼中只有嫡嫡親的外甥女,倒把自己的妻兒子女全拋在腦後了?」武定侯夫人滿眼淚水,尖銳而哀戚地對上他的目光。
「你!你!簡直不可理喻!」武定侯跳腳,高高揚起的大手卻怎麼也甩不下去。
安侍郎見著這在外頭英武剛毅的大舅子,卻被個後宅女人拿捏至此,不禁冷笑了一聲。
武定侯府……這就是百年貴冑士族,一朝氣數將盡的預兆……
眼看靈堂鬧得不可開交,自家妻子已伏在棺木前哀哀痛哭得恁事不知,安侍郎生怕自家女兒再度受屈,只得悄悄讓她先退下避一避。
安魚裹著厚厚的白兔毛裘衣,長長的衣擺垂地,獨自走向侯府後花園中的湖邊。
……魚姊兒以前最喜歡在園子里的暖閣賞雪賞湖景了,不如讓姚嬤嬤她們服侍你去散散心透透氣兒吧?來人,把我那只翠金泥滾珠手爐給表小姐,務必伺候好了,若是讓姊兒凍著了,仔細你們的皮……
那個英氣中透著慈祥的老人,親近疼愛的話聲言猶在耳,可如今卻已不在人世,徒留冷棺一具了。
武定侯太夫人的離世令人感慨難過,但她畢竟不是真正的安魚,且前世她見過的,親手了結的,或陌生或熟悉、或親近或仇敵之人的傷逝還少了嗎?
人生一場,如幻夢泡影,總有三頭六臂,傾擎天拔地之力,也不能挽回。
她默默注視著煙波渺渺的湖面……
干元帝嚴延又在同樣的地點看見這個嬌小清瘦得彷佛一陣風吹來就會倒了的小泵娘了。
第一次見她,正處在狼狽情狀中,可她依然挺直身軀昂高下巴,眼神清亮而堅定得近乎倔強,隱隱有種凜然氣勢,眼熟得……令他心髒有一剎那停止跳動。
可,當看仔細了後,他自然知道她不是「她」。
嚴延恍惚中難掩深深的悵然,不覺自嘲地苦笑了一下。
世上也只有一個萸娘姊姊,不管五官氣質再相像,誰都不是她。
渾似轉眼間,卻也無比漫長,她已經離開他三年了……
安魚莫名感覺到芒剌在背,她猛然回頭,在看見面露惆悵落寞的嚴延時,身子又是一僵,可隨後便慢慢平復冷靜了下來。
——她不是薄萸娘,她是安魚。
是徹頭徹尾陌生的,不識君也未曾面君過的禮部侍郎千金。
于是她做了恰到好處的驚訝與不安之色,匆匆行了個禮後就轉身要避開——自來七歲男女不同席,男女授受不親,更何況是在侯府如今面臨大喪上,無論從禮教抑或場合,她都該速速離去。
況且,她本就一點也不想再見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