霸玉偷香 第十一章 自要瞞你到底
從西大街趕來的馬車在主子的吩咐下離開了「福寶齋」蘇家,卻未立時離開東大街。
當馬車停在東大街「明玉堂」的鋪頭大門前,「明玉堂」里負責招待貴客的小避事眼神一亮,認出了那是誰家的馬車,他趕忙上前,殷勤招呼,馬車里的貴客竟沒打算下車,卻是要他代為通報。
通報什麼呢?
這事可就奇了,貴客要找的人竟是「明玉堂」明家的庶出小姐明芷蘭。
接到前頭小避事的知會,在後院忙著雜務的明芷蘭先是一愣,吃驚得很,隨即趕緊往前頭店鋪趕去,邊快步行走還不忘邊整理儀容。
她被邀請上了雍家馬車,在「明玉堂」大小避事和伙計們的注目下,踩著為她落下的踏凳,彎身鑽進馬車里,鑽進這輛以往只有蘇大爹和蘇仰嫻才會被邀請上來的馬車里。
明芷蘭內心其實知曉不該覺得虛榮,但她就是虛榮了,被當眾邀請上了馬車,而那個具天人之姿、清俊無端的雍家家主就在車廂內相候,讓她一顆心悸動不已,她都懷疑自己若張口,鮮紅跳動的心說不準就嘔出喉頭,落在掌心。
斂裙坐定,她溫柔軟地垂下粉頸,輕聲言語。
「想來雍爺是剛去探望過仰嫻,這幾日我一得空,亦是往『福寶齋』蘇家跑,仰嫻與蘇大爹父女倆的感情一向好得不能再好,她頓失相依為命的至親,確實需要周遭親朋好友多多關懷……我在這兒替仰嫻跟您致謝了。」
美如良玉的男子好半晌不說話,她卻可感受到對方直勾勾的注視,心頭一熱,遂鼓起勇氣抬眼相迎。
她胸中驟顫,頭皮發床,竟覺他一雙美目像能洞悉一切幽穢,直探人心。
明芷蘭暗暗調整呼吸,徐徐吐納,勉強笑問︰「……不知雍爺今日前來尋我,究竟所為何事?」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還以為明姑娘冰雪聰明,應該不難猜出。」俊美公子牽唇笑開,瞳底一片寒色。
明芷蘭喉頭一哽。「雍爺的意思……恕我不甚明白。」
「不明白嗎?」雍紹白譏笑了聲,隨即從袖底掏一物扔到她膝上,「明姑娘且仔細瞧瞧,這東西可是屬于你?」
丟到她膝上的是一條編織精細的絡子,紫金線一圈環著一圈、一個結纏著另一個結,具吉祥喻意的線紋圖形將一只白色玉環圈在央心,底下流蘇飄飄,十分瀟灑可人……明芷蘭登時臉色大變,瞬間僵化。
見到她大受驚嚇的表情,雍紹白冷笑又道——
「我讓人在蘇大爹浮尸的地方畫方圓仔細去搜,確認了蘇大爹失足落水的那處湖畔,奇詭的是,那地方除了絆倒大爹的石塊和他跌倒的痕跡,竟還留下另一個人的鞋印,瞧那秀氣尺寸,實是姑娘家無誤……更詭譎的是,現場的草地中竟尋到這條絡子。」
明芷蘭臉色不是發白而已,是一陣青陣紅又一陣白,彷佛下一瞬便要暈厥。
「不是我……我、我不是的……」她下意識搖頭。
「這絡子是蘇仰嫻打給你的,她一條,你一條,樣式一模一樣,只除了線繩顏色不同,別跟我說它不是你的。」目光如炬,語氣凜然中帶嘲諷。
明芷蘭緊緊咬著唇,已將唇瓣咬破也彷佛無感。
好一會兒,她緩緩抬頭微顫道︰「我沒有……我是瞧見蘇大爹了,在那處湖畔……我跟他說了話,但大爹失足落水,與我……與我無關的……」
雍紹白再次勾唇,「據川叔所說,蘇大爺當時是發病了,才會把閨女兒平時耳提面命、要他絕不可單獨溜出門的話忘個一干二淨,你與蘇家相熟,見大爹獨自落單,僅是與他說了話,卻不覺有異,還說一切與你不相干,你覺這話可信嗎?」
明芷蘭渾身一凜,仍舊搖頭。「不是我,我沒有,我只是……只是……」
「你只是從他身上拿走琢玉刀,你取走刀,把發病的他留在那里,你只是做了這些。」話中嘲弄之意更盛,見她抖得更厲害,他表情更冷,「你在意的是那把琢玉刀,也許為了奪刀,你跟大爹有過一番拉扯,大爹被石塊絆倒,你則倉皇逃走……」
雍紹白所說的,全是按湖畔現場留下的足印和細微痕跡所作的推敲,此時當著明芷蘭的面道出,當真將她嚇得雙膝發軟,冷汗直流。
「大爹只是跌倒,他、他那時還自個兒坐起來了,我親眼看見的,然後……然後我就跑開了,就這樣而已,接下來的事跟我無關的,是真的!」
眼前男人用一種令她無地自容的目光睥睨著她,好像她是只再低賤不過的臭蟲,她心中難受至極,費著勁收斂外顯的驚懼,讓自身冷靜下來。
「雍爺既已尋來,是想拿我報官嗎?」她兩手緊握成拳,聲音空洞。「即便進了三法司衙,我也一樣這麼說,蘇大爹失足落水,與我無關你說,仰嫻最後會信誰?」
雍紹白長目凌峻,瞪視她微垂的臉好半晌,沉著聲、字字道出——
「我不會報官,但你最好把秘密守牢了。」
明芷蘭言不禁抬眼,怔了怔,忽而笑出。「我明白了,原來如此啊……雍爺……呵呵,最終還是為那姑娘著想,原來已經那般喜愛她了嗎?你怕她傷心難過,怕她得知此事會更加傷心難過,所以……所以才放過我的,是嗎?」澀然又笑。
「我始終只是她的陪襯,因為她,旁人才會瞧見我,因為她,我爹和嫡母才會勉強給我一點兒好臉色瞧,取走琢玉刀,一開始也只是想將它藏起,讓『福寶齋』蘇家背這個黑鍋,蘇家把琢玉刀弄丟,還要應付南天宣氏,我就想看他們難堪罷了……而今日為了護她周全,雍爺連帶也讓我好過了,如此看來,也算托她蘇仰嫻的福氣,呵呵……呵呵……」
她笑著,眸中流出淚,眸底有著不甘和淒然之色。
雍紹白厲聲道︰「人貴自知,你卻無自知之明,往後少在蘇仰嫻面前出現,也別想使伎倆,再犯,多的是法子整死你,要你『明玉堂』陪葬。」
為著中秋即將到來的斗玉會,南天宣家的老太爺在帝京已住下一段時日。
宅子是幾年前置辦的,取名「南園」,為的是讓族中子弟往來帝京有個舒適自在的地方落腳。之前宣南琮就住「南園」,但自發生把琢玉刀當紅彩輸了個徹底一事,宣老太爺一來就把自己一向看重,卻一而再、再而三令他失望的宣南琮趕回南邊,來個眼不見為淨。
既然已在帝京待了一些時候,對于「福寶齋」蘇家發生的意外自然有所耳聞,亦知當日蘇大爹攜琢玉刀出門,而那把宣家傳家的雕具極可能沉在湖底,邀月湖可不小,湖水亦深,帝京流派召集一大批人,連同南天流派的在京子弟,已連續打撈好幾天,一無所獲。
但就在今日,竟有人將琢玉刀送回!
宣老太爺對于一把刀具並未太過執著,執著的是琢玉刀背後所代表的意義。
琢玉刀下落不明于他而言不是什麼天大的事,與帝京流派的斗玉會仍堅持非辦不可,即使那個接受他南天宣氏挑戰的姑娘家失怙不久,之前約定好的事,除非身死,不得失約。
當然,若琢玉刀在斗玉會之前能完好尋回,那是再好不過。
因此,接到管事來報,正與今早來訪的客人說事、尚未說出個結果的宣老太爺立時請客人暫移偏廳喝茶吃果,再讓管事將送回琢玉刀的人請進正堂。
進來的是一對父女,說是東大街「明玉堂」的東家,在帝京其他地方亦有幾間分鋪,專營古玩和玉器的買賣。
「咱對老太爺您的景仰真如滔滔江水、綿延不絕,今日能拜見您老人家,听您說說話,實在是三生有幸、祖上積德啊。」明成運是標準的生意人,中等身材,一張略方的國字臉,眉眼總彎彎的,說話十分巴結。
宣家候在一旁的管事低頭輕咳了聲,眼色一瞟,頗有提點他,要他撿重點說話的意思。
明成運立即止住啊夸之語,對坐在主位上的嚴肅老人拱手再次笑道——
「事情是這樣的,我家閨女兒芷蘭,就是我身邊這一個——」
坐在下首位置的明芷蘭聞言盈盈起身,屈膝行禮,然後再坐回椅上,椅面頗大,她僅坐了三分之一,背脊挺秀,舉止頗得宜,就是面色顯得有些蒼白憔悴。
明成運又道︰「她前兩天跟家里姊妹往邀月湖畔游逛,走著玩著逛著,竟讓她在淘畔邊拾到這把琢玉刀。」他從袖底取出小長匣,打開匣蓋交給管事,一張嘴沒停,「之前宣大公子在東大街與蘇家那姑娘斗玉時,我這閨女兒與那位蘇家姑娘是手帕交的姊妹,當時也在場的,離得甚近,親眼看到宣大公子取出來當紅彩的琢玉刀就是她拾到的這把沒錯,女兒六神無主跑來問咱該怎麼辦,哪能怎麼辦?當然是物歸原主,特意給您送回來啦。」
管事已將長匣呈到宣老太爺面前。
真品無誤。
老人家垂目去看,枯指在琢玉刀的刀身上敲了敲,嗓聲沙嗄道︰「眼下這把琢玉刀的主人是蘇家姑娘,若論物歸原主,也該先歸給她。」
明成運一愣,忽覺有些拍馬屁拍到馬腿上之感,遂涎著臉笑勸。
「老太爺您這又何必?琢玉刀本就是您南天宣氏的傳家寶貝,是宣大公子太意氣用事,一時被激得失了方寸,才把它拿出來斗,這會兒東西給您送回來,『福寶齋』蘇家那邊您要是不好去說,咱可以代您去跟蘇姑娘談談,那孩子好勝心是強,但心性也是不錯,把刀送還,她也不會多說什麼的。」
「那你把老夫當成什麼!」沉喝。
宣老太爺目光如電,枯瘦面龐陡生凌峻之相,一掌拍在扶手上,嚇得明成運當場閉嘴,險些連氣息都閉塞了。
明芷蘭趕緊起身又是一福,才想替親爹說幾句話緩頰,未料與偏廳相隔的那座巨大紅木雕花瓖翡翠玉板的折屏後頭,忽奔出一姑娘家,身後還跟出來三名中年男子。
這一女三男是今早來訪「南園」的客人,正是蘇仰嫻以及她家三位師哥。
偏廳與正堂離得那麼近,又僅以巨大屏座相隔,正堂上說話的聲音肯定能傳到里邊去,足可看出宣老太爺對送回琢玉刀的人並不上心又或者心中早有決議,琢玉刀他宣家目前不能取,要取只能光明正大贏回。
明芷蘭這時才有些看明白了。
乍見蘇仰嫻出現,她臉色更白三分,「但嫻……」
蘇仰嫻臉色也很蒼白,眸子瞬也不瞬直視好姊妹,試了兩次才擠出聲音——
「川嬸跟我提過,說我阿爹拿琢玉刀溜出去那天,你曾來訪。那時我不在家,你陪我爹說了會兒話才走,後來我爹口中念念有詞,說我要跟人斗玉,他得去尋我,得把東西給我帶去,有人交代他,得把東西帶出去,結果川嬸才想去前頭喊幫忙,我爹就從後門跑出去了……」她呼吸微緊,眸底見潮。
「如果不是尋常就親近的人所說的話,我爹不會信以為真,不會急到心思紊亂、神志不清,蘭兒,是你跟我阿爹說,要他把琢玉刀送來給我嗎?」
此際,帝京流派的三位師哥全站在自家小四兒身後,宣老太爺雖是主人家,卻不插手多說,僅沉眉冷目旁觀。
二師哥陸玄華扯唇一笑,笑意未達眼底,道︰「明姑娘不出聲,那就是默認了,好個歹毒心腸,哄著人把東西帶出來,取走東西之後還殺人滅口嗎?」
「你、你胡說什麼!」明成運嚇得胡子都卷翹了,驀地從椅上跳起。
「是胡說嗎?」袁大成模模雙下巴,嘿嘿一笑。「自蘇大爺出事,當作紅彩的琢玉刀不翼而飛,咱們的人連同在京的宣家人馬,再加上曇陵源雍家也請來不少人相援,把那邀月湖畔尋過再尋,幾要掘地三尺,就是尋不到琢玉刀,還不死心地往湖底打撈,最後不得不將此事暫置,正因如此,今日咱們師兄妹幾個才會來訪宣老太爺,商量接下來該如是好。」又笑了兩聲,好脾氣模樣形成一種反諷——
「明姑娘倒是好運氣,出門游逛,兩下輕易就能拾到琢玉刀,都不知咱底下那一百二十名的人手一輪還有一輪地搜遍湖畔,到底都干麼去了?」
明成運挺起胸膛,「就是我家閨女拾到的,千真萬確,咱騙你們做甚?」
陸玄華哼笑。「明老板又非親眼所見,說什麼千真萬確?若欲分說,大伙兒到三法司衙門去!」
「咱們拾到寶貝沒佔為己有,還拿來還了,竟要上三法司衙門,這是什麼理!」
「要還也該拿去『福寶齋』蘇家。」袁大成道︰「以明姑娘和我家小四兒的交情,這一點難道做不到?啊!不,按理,明姑娘就該這麼做才對,眼下行逕卻如此超乎常理,根本是心虛。」
耳朵听著師哥們和明老板對話,兩邊都吵起來了,蘇仰嫻眸光仍直勾勾鎖在明芷蘭那張慘白秀顏上,她再次啟聲低問——
「蘭兒,為什麼不辯解?」
四周的聲音都安靜下來,所有的目光都看了過來,明芷蘭知道所有人都在沖量她,連她的親爹也是,嘴上急辯著,看向她的眼光卻帶驚疑。
她沒想到內心會這般脆弱,竟不敢迎視蘇仰嫻那雙眼。
但她不能縮頭藏腦,即便日日夜夜受良心苛責,她也不會對誰承認。
許多謊話、模稜兩可的話,一直說、一直說,說到最後連神識和心魂都會被催眠,相信自己真的沒去害誰,還是很善良美好的那個人。
「我沒有害蘇大爹,湖畔……他在那里,我跟他說話,但沒有害他……他失足落水,失了性命,與我無關,你們要是不信,可以去問雍紹白,對!去問他,他都查過了,你們盡可去問,等問清楚了,真要對簿公堂,我……我也不怕。」說不怕,嗓音卻明顯顫著。
「什麼?曇陵源的雍家家主已查清楚?你早說呀!」明成運輕拍胸口兩記,被嚇得不輕,一听到有雍家家主這強而有力的依靠,頓時安心不少。
蘇仰嫻等人則是神情驟變,沒料到中間會牽扯上雍紹白。
只是他雍大爺既然查清內幕,卻對他們一字不提,這又是何意?
明芷蘭將話撂下,轉身就走,竟連禮數也顧不得,而明成運瞪著堂中眾人,似想再對袁大成和陸玄華叫囂個幾句,嘴張了張卻是無語。
「芷蘭,走這麼快做甚?咱們又沒行差踏錯,怕他們干什麼?」明成運追著閨女兒出去,邊追邊嚷嚷個沒完,似有意讓眾人都听見——
「你說你是不是跟雍大爺談妥了?那日他邀你上馬車,你在里頭待得挺久啊,肯定談了不少……那好那好,既是這樣,咱們就不怕!哼!」
正堂里頭,蘇仰嫻望著明芷蘭旋身離去,那決然姿態令她眸底又酸又熱,心房絞疼,一口氣快要提不上來。
「小四兒!」從頭到尾一直站在她身邊、留意著她的狀況的韓如放忽地驚喚,張臂扶住搖搖欲墜的縴減肥軀。
韓如放一出聲,袁大成和陸玄華反應甚迅,同時探手相扶,連坐在主位太師椅上的宣老太爺亦關切地站起身探看。
「師哥……蘭兒她、她沒有辯解……是她把阿爹哄出門的,她沒有否認……」蘇仰嫻五官皺擰,彷佛體內漫開一股疼痛,痛到她極力忍耐,忍到齒關微微發出聲響、
「小四兒,你清醒點!」、「小四兒——」、「該死!這個明芷蘭真該死!」
師哥們的聲音交疊響起,面孔已經模糊,蘇仰嫻覺得自己像是笑了,笑問——
「為什麼要這樣?她還來陪我……陪我守靈,為什麼是這樣……」
「小四兒!」
她看不見也听不見了,太累太累。
她老早就沒有娘親,從此以後,也沒有阿爹了,然後,應該是失去了那個最要好的朋友……
好累。
她任由意識墜進深淵,躲進那恆常靜謐的漆黑中。
雍紹白接到手下急報上來的消息時,明成運已追著明芷蘭走出宣家的「南園」,欲阻止明氏父女干下蠢事已然太遲。
明芷蘭這個人,看似聰慧溫婉,實是無謀又膽小之輩,與他見過的那些自認懷才不遇、大作不被欣賞的玉匠們有諸多雷同——
錯,皆是他人之錯。
不是自身不夠出色,而是一路上絆石太多,總有人搶了自己的風頭。
這樣的人他見過太多太多卻未想,在嚴厲告誡過明芷蘭之後,她還是蠢到拉自家姊妹和親爹下水。
什麼與家中姊妹游邀月湖,無意間拾得琢玉刀?
又什麼六神無主下只好將事稟明長輩,由長輩出面歸還?
她這樣的說詞拿去瞞騙蘇仰嫻那個對至親摯友總是滿腔熱血、太過單純正直的蠢蛋,許還騙得過,偏巧帝京流派一個賽一個精明的師哥們都在場,豈能容明芷蘭一欺再欺?太蠢啊太蠢!
不止明芷蘭蠢,他雍紹白也是蠢到家,竟以為馬車上那一番言語威脅足可震懾對方,令對方從此噤聲淡開,想來,是他太過托大。
這一日他得到的消息,一是明家父女訪了宣氏「南園」,末了卻灰頭土臉離去;二是明家父女離開不久,蘇家姑娘就被三位師哥帶出,急送回東大街家宅。
推敲著明芷蘭在那樣的勢態下會說出什麼話,雍紹白自己倒是門兒清,清楚此際登門造訪「福寶齋」蘇家,許要受些白眼,未想不僅僅是白眼,蘇仰嫻的三位師哥根本是一關還有一關,層層護著。
他們不讓他見她。
袁大成打頭陣,將他擋在前頭「福寶齋」舊鋪,言語還算客氣,但態度十分堅持。
但蘇家姑娘,他今日是非見不可。
「若不讓我與她相談一番,她必毀無疑。袁爺信不?」他大膽且堅定,最後這一句終于令袁大成有所動搖。
他被放行,得以進到後院宅子,卻被一雙別具深意的銳利眸子直盯不放,是身為二師哥的陸玄華。
陸玄華並未過來阻他,連禮數上的招呼也省了,瞬也不瞬的目光拿他直瞧,嘴角往下,下顎微抬,頗有威嚇意味。
他雍紹白亦不是被嚇大的,神態依舊從容,朝對方微微頷首,隨即踏進屋房。
一名高瘦清臞的男子從姑娘家的閨房中走出,雍紹白雙眉一擰,與韓如放面對面而立。
「噢,雍爺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貴干?」韓如放不動如山地杵在房門前。
明知故問。雍紹白忍下躁動,沉聲道︰「我要見蘇仰嫻。」
韓如放笑笑道︰「師妹今兒個不太舒服,適才還厥過去約莫一刻鐘,醒來後好不容易安了神,已然睡下,雍爺若想要她撐著病體『代父償債』怕是挺為難啊,要不這樣,就讓區區不才我代替師妹,既然能『代父償債』了,那再來個『代師妹償債』也說得過去,雍爺有什麼吩咐,盡避交代下來,在下盡力而為,就饒過我家小四兒吧?」
帝京流派的三師哥人長得斯文儒雅,話卻似綿里藏針。
雍紹白臉色難看,長目微眯,才欲掀唇再語,房內傳出姑娘家略虛弱的聲音——
「……三師哥,我想單獨跟他說說話,一會兒就好的……好不好?」最後的問語似帶鼻音,听得人心頭隨之糾結。
她家三師哥抵不過她的請求,只好側身讓道,容他跨進女子閨房。
她就坐在榻緣邊,雪白孝服讓她臉看起來更無血色,看著像是躺下歇息了,卻因他不請自來的攪擾又撐著身子坐起。
雍紹白左胸緊繃疼痛,自識得她,一日一日識得更深,他嘗到「喜愛」二字是何滋味,心之所向,不知不覺走向她,心悅于她,亦學會心痛。
心疼。
他直接走到她面前,目光在她五官上細細游移,而後拾起一手踫觸她變瘦好多的臉。
蘇仰嫻難以克制地顫了顫,閉眸抑下欲要涌的淚潮,再張眼時,她氣息略平復,兩手合握男人的臂腕將他的手拉下。
「我有話要問,雍爺……也、也有話必須告訴我,要告訴我才行……」不把事情弄明白,疑惑會沉澱成永恆的傷,她不要那樣。
「我知道你想問什麼。」雍紹白退了一步坐在桌邊,坦蕩蕩迎視她猜疑的眸光,主動道︰「關于琢玉刀下落不明又失而復得的真相,關于蘇大爺的意外,關于明芷蘭的心思……你都想問個水落石出。」
「是……是的。」蘇仰嫻點點頭,眸子不敢眨,怕一眨動他就要不見似的。「我都要問,我必須要知道的。」
雍紹白接下來沒有拖延,亦無借口,直接將元叔當日領人搜索邀月湖畔,並確認了蘇人爹出事地方的事詳細道出——
「……元叔擅長追蹤痕跡,那塊湖畔濕地留下頗多痕跡,除蘇大爹的鞋印外,還有一名女子的鞋印,一大一小的印子交錯相疊,時深時淺,能辨出兩人曾近距離起過沖突……」
听到這邊,蘇仰嫻眼眶發紅,深深吸了口氣提出疑問。
他答道︰「是。你說的沒錯,是明芷蘭留下的鞋印子,另外,還有你特意打給她的那條絡子,亦被元叔等人在那里拾獲。」
她表情驟變,強忍顫抖,抓住一絲清明又問,他沉靜回話——
「不是。她沒有將你爹推進湖中。」略頓了頓。「蘇大爹失足落水,確是意外。」
雍紹白發現姑娘家緊繃的眉眸神態突然間整個松開,足見她前一刻有多擔心多難受,此際忽聞自己的摯友並無犯下罪不可赦的惡行,明顯寬心許多。
「但明芷蘭將蘇大爹哄至湖畔,欲取他攜出的琢玉刀,這些皆為事實,她待你非善,暗藏妒意私心這亦是事實,你自為之,不可再與她牽扯,她與『明玉堂』的事,我自會替你辦妥。」他怕她心太軟,見了明芷蘭後又要被哄住。
「憑什……要雍爺替我辦妥?這根本與你曇陵源雍家無關……」蘇仰嫻吸吸鼻子,很努力地把事想清楚,把話說明白。
雍紹白思緒微頓,定定看著她,道︰「我與蘇大爹也算相交一場,我待你……也非一般。」
她心尖顫了下,淚水靜靜滑落。
「雍爺自認為要替我辦妥,所以即使查得真相,也沒打算讓我知曉,如果不是因為恰巧在宣家『南園』撞見那一出,師哥們又頻頻對明家提出疑問,使得一切浮上台面的話,雍爺也不會特意過來解釋的,是不?」
見他抿唇不語,默認得好徹底,她喘息著又問︰「為什麼要瞞著我?你又憑什麼替我決定什麼該知、什麼不該知?為什麼?」
男人修長高大的身影再次靠近。
他起身又來到她的面前,探掌替她拭淚,彷佛那些從她眸中滾落的濕意極度困擾他,令他坐立難安。
略沙啞的男嗓在她頭頂響起,緩慢堅定地告訴她——
「是。我就是想瞞住你,不欲你知。我就是想替你決定一切,什麼對你是好,什麼對你是壞,我皆想掌控。明芷蘭是你的閨閣密友,她嫉你妒你因而做出那些事,她雖非直接害死蘇大爺,卻也月兌不了干系,明知蘇大爺當時發病,神識恍惚,卻仍將他獨留在湖畔不予理會,這樣的事實你眼下得知了有什麼好——
「別忘了你還要應付南天宣氏的斗玉會,你接了宣老太爺所下的戰書,除非身死,不得取消,你說要戰就來,不會退卻的。斗玉會在即,你需要的是全然專注,而非執著在所謂的真相,真相只會深深困擾你,執著無益,如若可能,我自要瞞你到底。」
「雍紹白!」被他毫無顧忌的自以為是和蠻橫作風氣到雪臉泛紅,眸底也更紅了。她格開他落在她濕頰上的手,連名帶姓嚷出,本還想罵他幾句,無奈頭暈目眩上氣不接下氣,連日來的厭食少眠讓她已然支撐不住。
「阿妞!阿妞——」
一雙臂膀將渾身發軟到往前栽的她及時撈住。
她眼中看去全是團團黑霧,感覺到男人擺弄著她,扶她躺回榻上,幫她調整枕頭,幫她月兌去鞋子,為她蓋被,粗糙卻溫熱的掌心還不斷撫她的發、她的額面和雙頰。
「走開……不要你管……我、我不用你管……走開……」
她蠕著唇瓣模糊呢喃,以為自己嚷得很響亮,其實虛弱得很,然後模糊之間,一陣混亂突如其來。
有罵聲。
有叫囂聲。
有尖酸刻薄的嘲諷。
所有聲音交錯迭起,鼓著她的耳。
她欲醒不能醒,只曉得……欸,似乎是師哥們听到動靜全涌進她的閨房,跟某位大爺起了沖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