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有毒 第九章 就是沒誰管
八個月後。
西疆邊陲與西南小柄交界處,一條白象河成為天然國界,流淌在鶯飛草長的初夏野原上。
臣服于天朝的小柄扶黎每到春夏時候,在這邊陲交界的白象河畔,每旬會有一場市集,趕集兒的人來自四面八方,即便不是扶黎人,也能把自家的玩意兒或牲口帶來白象河畔以物易物又或是做點小生意。
孟雲崢此時人就在河畔市集里,他自然不是來游逛導地風情,而是被扶黎剛繼位不久的年輕大王薩里央請進王族大帳中吃食談事。
此次奉旨離京辦差,主因是扶黎小柄上疏請求興昱帝出借「天下神捕」解困。
一群神出鬼沒、殺人如麻的江洋大盜,完全不知打哪兒來,如平地一聲雷響,驟然現世,這群人流竄在西疆邊陲與西南各小柄之間,扶黎受擾尤其嚴重,又苦無方法解訣,終才一求求到天朝興昱帝面前。
確實是頗為棘手的一樁差事。
孟雲崢被借到扶黎將近半年,才掌握到這批江洋大盜的些蛛絲馬跡,萬事起頭難,既尋到線索,順藤模瓜往源頭追,一切就順手許多。
那一群流匪共一百二十人,前幾日落進他設下的圈套中,一個陷阱套著另一個,引誘他們派來一小批前鋒,之後又派來第二、第三批人馬,最後引得蛇王出洞,終才將一窩子窮凶惡極之徒全數逮住。
「孟大人的傷如何?可是好些了?」年方十五的年輕大王坐在帳中主位,臉上稚氣猶存,殷勤詢問孟雲崢傷勢的神態極是真誠。
情有可原啊,這位年輕大王薩里央那一日硬要跟去看匪徒們落網的場景,竟誰也不告知,僅帶著貼身隨從,雙雙假扮成扶黎王廷的侍衛,混在被孟雲崢挑選上的五十名兵勇里,最後險些釀成大災。
確也是孟雲崢百密一疏,沒料到扶黎新任的大王如此膽大妄為兼之好奇心旺盛,待他察覺有異,手無縛雞之力的薩里央已讓自己陷入絕命險境。
孟雲崢是在千鈞一發間才擋開直指薩里央心窩的利刃,但兩人隨即掉進為那群江洋大盜所設的陷阱當中。
機關暗箭連發,他既要阻下欲迷的惡匪們,更要護薩里央毫發不傷,危機逼到眼前,不容他多思,結果就是一切憑本能行事,他不意間拿肉身為盾,為年輕大王擋了一發箭,左上臂被射穿一個窟窿。
然後不等他發火開罵,年輕大王已知自己妄為欠修理,這幾日把王廷里珍藏的好藥,不管是外敷還是內服的仙丹妙藥,拼命往他面前堆。
「多謝大王記掛,傷勢已然無礙。」孟雲崢抱拳行禮,七情不上面。
如若對方不是一國之王,且是天朝忠誠的臣屬邦國,他還真想把眼前這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十五歲少年提起來好好教訓一番。
還好薩里央頗為乖覺,身為大王也不敢在「天下神捕」面前造次,但畢竟是以身相護、救他于奪命險境的大恩人,想博取這位嚴峻自持的孟大人歡心也是在所難免。
「本王知道孟大人尚未娶親,身邊也無貼心服侍的女子,扶黎雖是小柄,但可說是美女如雲啊,咱們扶黎女子性情溫馴,極是能體貼人,不如孟大人就挑幾個親近親……呃……」薩里央被坐在下方的神捕大人橫掃一眼,頓時知道送錯禮,連忙改口。「不如孟大人就挑幾個帶回天朝,替本王獻給天朝皇帝?」
「孟某奉旨辦差,送扶黎女子入宮一事,不在差事範圍內,恕難從命。」
「呃,那是那是。」年輕大王干笑兩聲,很快又重整旗鼓,問︰「那孟大人家里養不養牲口?本王養很多,等會兒本王讓人趕一批牛羊過來送你……呃,不好嗎?」又被橫了一眼,他挺不好意思似的模模鼻子,喃喃自語——
「唔,也對,總不好讓你一路趕著牛羊回天朝去,不過本王可以命人幫你趕啊,嗯……就不知你家院子夠不夠大、能不能容下幾百頭牛羊?欸,頭痛頭痛,昨兒個命人扛來兩箱金銀珠寶,你也不要,還要本王把那些東西賞給隨你誘敵剿匪的兵勇,那些本王已賞賜過了呀,傷亡的將士也都從優撫恤,是你救了本王一命,是本王的命,不是什麼阿貓阿狗的命,是本王呢,這麼大的功勞不賞不成,這、這…………恩都不讓人家報,當真難受啊難受。」他如鯁在喉一般,滿臉糾結。
「大王——」孟雲崢嘗試說話。
少年大王仍自言自語說個沒停。「……要不孟大人就留下吧,左右你也無事要辦,你留下,本王把扶黎的好玩意兒全拿來給你賞玩,瞧著喜歡就送你,你也多跟本王說說天朝的風俗民情和走闖江湖的所見所聞,本王深覺與孟大人甚是投緣啊,說不準咱倆前世就相熟,你覺得……」
「大王!」低沉一喚,擲地有聲,果然讓碎碎念不停的少年收聲。
為國為民,孟雲崢忍住想拍人的沖動,徐聲道︰「大王若肯賞孟某一物,孟某必然滿心歡喜。」
薩里央倏地揚高下巴,眼楮發亮。「你說!你說!」
「就請大王賞孟某一壺餞別酒。」略頓。「正式別過,才好啟程返京。」
「……噢。」嗚。
應付一個有點太……「天真爛漫」的少年大王整整八個月,孟雲崢剛強的意志飽受挑戰,不能打不能罵,無法教也教不來,頂多僅能以眼刀伺候,心累啊
終于大事底定,也如願飲完餞別酒,他無視薩里央淚光閃閃、一副「本王就要被拋棄了」的表情,起身鄭重拜別,隨即大步踏出這座里里外外布著不少侍女和侍衛的大帳。
白象河畔的市集交易得更火熱,吃的喝的、用的玩的,應有盡有,牲**易的場子上除牛羊馬匹外,也有不少健壯漂亮的駱駝。
此時一名穿著某部族服飾的瘦小老兒就拉著兩頭雙峰駱駝迎面而來。
那兩頭畜牲高壯有力、愛走不走的,小老頭佝僂著身軀,將麻繩挎在瘦骨嶟峋的肩頭,一步步拉得氣喘吁吁。
當孟雲峰與那瘦小老兒擦身而過,他掌中已多出一小卷紙。
直到遠離市集主要集聚之地,孟雲崢才停下步,將剛接到的卷紙打開。
這是一位與他交往甚深的暗樁頭子送來的信。
他人雖不在帝京,仍需時時留意京中和朝堂的狀況,前幾日在此地的差事剛辦妥,再次接到暗椿頭子飛鴿傳書,得知天朝如今多出一位國師柳言過,據聞有起死回生的神力,極得興昱帝寵信。
此次離京數月,帝京發生不少大事,于他而言,第一大事莫過師妹穆開微莫名其妙被指婚給素來有「藥罐子王爺」之稱的康王傅瑾熙。
當真青天霹靂!
想想他家師妹剽悍威武、活潑可愛,卻遭天朝皇家「下黑手」,這婚事他不答應,九死都不允,無奈要務纏身,無法趕回去求天子收回成命。
師妹最終披上嫁衣,卸去「六扇門」大掌翼之職,嫁入康王府成為康王正妃。
第二件大事便是國師柳言過之亂。
興昱帝對柳言過的寵信已然太過,惹得當朝大臣和邡察院卸史堪的眾位言官紛紛上奏彈劾,終于徹底挑起皇帝的怒火。
天子一怒,血流漂杵,興昱帝不留情面責罰所有對柳言過不敬的百官,當中獲罪最為深重的是身為左都御史的周大人。
說到左都御史周家,周大人的父親周老爺子尚在世時,那位面惡心善的老爺子同他曾有過幾面之緣,一老一少可說一見如故、相談甚歡,而那位脾氣太過耿直的周大人實也是一位好官,私下與他亦有往來。
如今因一個橫空出世的柳言過,鬧得左都御史周家七歲以上的男丁全下了大獄,女眷們全被圈禁在府等待發落……今日再接到這張紙卷消息,看來勢態沒有最嚴峻,只有更嚴峻。
此次落網的那批流匪,身上仍有疑點尚待厘清。
然,事有輕重緩急。
帝京眼下之局如刀懸頸上,不回去一探心中難安,這里未完的事只能暫時托付給信得過的人手去查,另外,他本預定差事了結後再走一趟雙鷹峰探看。
許是他脾性太過固執,一旦對事生出疑心,沒追查出一個滿意的結果,便一日也難放,所以對青族「魘門」的下落才會耿耿于懷,倘若「魘門」盡滅,也需尋到令他信服的證明,要不,只能一直探查下去。
但預計往雙鷹峰一事,眼下非往後挪不可,帝京局勢已成燃眉之急。
兩指揉了揉發脹的額際,揉過後,手下意識模進懷中,模至一半陡然頓住,不禁苦笑。
他是想事情想得喉頭有些發苦,以往這樣的時候,他會往懷里一掏,總有他珍藏著、慢慢品味的蜜棗糖糕,再不然,也會有那姑娘親手為他備上的其他小丙、小食。
離京八個月,他這個習慣沒能戒掉,每每往懷里一模,什麼也沒有,當真空虛得很。在外辦差這些日子,拉開距離,心且定下,實能讓他反省那一次失敗的求親之舉。
他太過急躁。
完全沒料到那姑娘會遭那麼多男子覬覦。
他當然知曉她有多好,有多該被好好疼惜對待,他以為對她不是男女之情,但目睹別的男人以那般欣賞的、期待她青睞的目光看她,那令他心髒瞬間緊縮,隨即又大力撞擊胸腔,突然生出一股「心愛之物就要被搶走」的焦灼感以及強烈的佔有。
那是自他懂事以來,最無法掌控心緒的一次。
「撈月節」那一晚撐著長篙將她帶遠,一開始並未想到求親,卻是表白到最後如此順其自然,順著胸膛中那一把灼燙心火的想望,求娶她。
姑娘說,一切是他自作多情,她本無意,是他會錯意。
姑娘還說,就算嫁人,也不嫁他。
她那時實是氣急敗壞,被他逼出來的,于是說出那樣的話,他不覺得那是她的真心本意,只是在那當下,自己確實也被氣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嗯……不可能是她的真心話,不可以是。
且讓他繼續自作多情到底,徐徐圖之,不管姑娘拒婚的理由為何,他總能纏出倆結果。
緩緩收攏五指,握緊那張用來傳遞帝京近況的小卷紙,微一運勁,成卷的信紙碎成無數細小紙片,隨風飄進白象河。
天際清朗,萬里無雲,他朝長滿豐美水草的河畔那端吹了一記響亮哨音,正大快朵頤的一匹駿馬立時抬起大馬頭,撒蹄朝他奔來。
他亦朝座騎迎去,在馬匹縱蹄奔跑之際,揪住馬鬃翻身上馬,中間無絲毫停頓。
為公為私,都該回帝京看看了。
霞紅滿布的黃昏能見歸鳥群群,才過片刻,紅霞漸染墨色,緩緩清開。
天色剛暗下,松香巷大雜院里的人家已把自家孩子趕進屋,開始關門上窗板,以往大伙兒吃完晚飯還會三三兩兩聚在大院子里乘涼、賞月兼閑嗑牙,近日倒都不做了,老早將家子鎖在屋里,圖個平安無事。
沒法子的,這陣子帝京著實亂得很,禍起朝堂,惹得百姓也跟著不安。
「你老爹听打更的老馬說,當真鬧起來啦,那左都御史周大人家的宅子今晚有人闖進去,是一名黑衣客,跳出周家大宅的高牆時,手里還抱著兩女圭女圭,老馬說他听得真真的,是真听到兩女圭女圭的哭聲。」喬婆婆挨在自家門邊,接過姑娘家遞來的一盤糖糕,邊把方才最新听聞的消息仔細告知。
「啊?那、那一雙娃兒,是周家的長房嫡孫吧……抨擊國師柳言過之因,周大人家里,七歲以上的男丁全下大獄,女眷和孩童都被圈禁在周府,如今有黑衣客把一雙女圭女圭抱走……」興昱帝瘋魔一般寵信國師,帝京百姓人心惶惶,一向安靜度日的姜回雪也不得不留意整個時局。
她沉吟道︰「抱走說不準是好的,如今周家那樣,留在那兒太危險。」
喬婆婆把幾顆雞蛋和三條絲瓜放進姜回雪挽在小臂上的竹籃里,壓著她的手不讓她推回,邊壓低嗓聲道︰「可不是那樣嗎?老馬還說,黑衣客跳出高牆就被盯上,之後把『六扇門』里當差的大小捕快給驚動了,連那些負責巡防的兵丁也被引來,老馬說自個兒抱著銅鑼和梆子,躲得真沒地兒可躲,嚇得他兩腿癱軟,連滾帶爬才爬出那場混戰。」
收下婆婆的好意,姜回雪輕聲道謝,又聊道︰「那周家一雙孩兒還好嗎?黑衣客大俠最終全身而退,把娃兒倆都帶走了?」
喬婆婆咧嘴笑了笑,像有點苦笑,神態微妙。
「……黑衣客大俠被逮住了?」姜回雪氣息窒了窒。
「呃……倒也沒有。那名黑衣客好像很厲害呢,抱著兩女圭女圭被那麼多捕快和兵勇圍攻都沒事,本來可以溜得順暢,但……欸,你說他什麼時候進城不好?都離京辦差八、九個月嘍,怎麼偏就那時候回來,還趕巧堵上那位黑衣客?」
什麼?
姜回雪氣息不是窒了窒而已,而是一團熱氣聚在胸房,剎那間繃得發痛。
婆婆又道︰「那黑衣客被他打傷,他也沒逮到人,正領著人滿京城搜查呢。」
好半晌,姜回雪才吁出一口氣,「他、他回來了……」
「是啊,他回來,咱們大雜院又有免費長工能支使。」婆婆帶笑瞅她,一手拍拍她的手背,似鼓勵似安撫。「沒事兒的,順其自然,一切就會好的。」
不知因何,覺得今夜好漫長,也許是因太早關門歇息,也可能是因大雜院里太過安靜,前幾日即便入夜,蟬鳴和促織聲仍不絕于耳,今夜竟什麼都听不到。
莫非夏蟲亦感受到帝京的風雲詭譎,也懂得該噤聲?
榻上的姑娘家齡一十九,四仰八叉的睡相卻跟個孩子沒兩樣,還睡到打呼嚕兼流口水,姜回雪一直替自家妺子打扇,夜深沉,連月娘都隱了去,她卻還是無半點睡意。
確定默兒完全睡沉,她披上薄衣起身,到小灶房倒了杯清水慢慢啜飲。
喬婆婆入夜前對她所說的,讓她一顆心悄悄懸起,當官的觸犯龍顏,家中孩子何其無辜,人都有惻隱之心,左都御史周大家里的一雙娃兒令她多少有些牽念,但無法入眠的原因不完全為了周府,更多是因那男人終于返京。
終于。
無聲嘆了口氣,慢悠悠地將懷中的清水飲盡。
順其自然,一切就會好的。她想著喬婆婆的話,心頭有些沉郁,對心上的那個男人不知該怎麼順其自然,也不知該如何讓一切轉好。
禁不住再次嘆氣,依舊無能為力,就這麼坐著想著,竟過了大半夜。
夏季天亮得早,天際微透曦光時,她為自己再倒半杯清水,眉眸一抬,習慣性往窗外望去。
這時節為保持通風,讓屋內涼爽些,木條格窗並未上窗板關得密實,她猶能透過木條間隔看到外面院子。然後,她看到他。
險些打翻手中陶杯,半杯清水濺得她的手濕漉漉!
「砰!」一聲放杯子,她拉開門閂奔出,直奔到離他僅三步之距陡然止住腳步。
「你、你……」她覺得眸眶不爭氣發燙,氣梗在胸中、堵在喉間。
孟雲睜亦是怔愣,但較她好上許多,至少知道要說什麼。
「我以為你尚未起身。」他曲起指節挲挲鼻頭,這舉措難掩靦腆。「我也沒要干什麼的,就只是……只是昨夜甫回帝京便遭遇一連串的事,一樁夾帶著一樁,待弄清楚中間的牽連,心下稍穩,不知不覺就走回這里,就想看一看罷了,沒想打擾到你。」
這里畢竟是他的舊家,幾年相處,姜回雪也知他對舊家的依戀,但……她卻曾對他不假辭色道——
男女有別,你與我孤男寡女的,那樣……到底不好。
往後還請孟大爺別再來大雜院等粥喝粥……即便你來等,也不會有粥喝。
她對待他……當真是不好的,更未認清自個兒的身分,不過是賃了他的地方為居,他這位「幕後房東」若要不願,隨時能把她姊妹倆攆走。
說穿了不過是仗著他待她有情,所以「恃寵而驕」,所以才敢那般言語無狀。
她待他哪里是好?
從去年一別至今,整整三季過去,無數話語盤結在心,此際奔至他面前,到底先說什麼才好,腦子里卻是一片空白。
倒是晨光破雲灑下,她將面前遠歸而來的男子看得更為仔細,竟是……竟是……
「你受傷了?」她輕抽一口氣,雙眸瞠得圓滾滾直視他左上臂。
「受傷?沒有啊……」昨夜受傷之人並非是他,孟雲崢迷惑蹙眉,順著她的眸光垂首一瞥,這才覷見自己染血的左臂。
他恍然大悟般挑眉峰,朝她搖頭一笑,「這已非新傷,沒什麼的……呃?」姑娘家突然兩大步跨近,拉著他的右臂,將他一拉拉進小灶房里。
他被安置在以往來這兒等粥喝粥時坐慣了的座位。
他听到打火石磨擦的聲響,下一瞬,小燭台上燃起一抹明亮燭光。
她將燭火移近,瞧也未瞧他一眼,半句話也不問,挨過來直接拆他左臂綁手和護套。孟雲崢發現自己半句話也說不出來……欸,許也是不想說,就由著她拾掇擺弄,任由她將那染血的衣袖撩高再撩高,直到那血窟窿完全展現。
當日,暗樁頭子捎來的消息令他心中大躁難靜,遂從扶黎一路趕回帝京。
朝堂禍事驟起,都察院的監察與彈劾之權形同虛設便罷,還成了皇帝罪責泄憤的標的,左都御史周大人家眼下是難保了,他昨夜急趕,持玄鐵令牌順利進城,本就想先暗訪周大人府邸。
如今周家七歲以下的娃兒和女眷們皆以周家老夫人馬首是瞻,他本想夜探周府,與周老大人仔細相談,問問那位風骨堪比勁松寒梅的周老夫人有何打算,也好助其一臂之力,未料,有人早他一步。
是敵是友,一開始分辨不出。
那挾抱兩只襁褓的黑衣客接連遭皇帝的隱棋殺手、「六扇門」捕快以及巡防營駐軍圍捕,引起莫大騷動,既被身任要職的他堵上,怎能輕放?
對方徹底是個硬手,那麼多人連番輪攻竟拿將不下,他也是被一股氣激得好勝心大起,最終重傷對方一掌,那人抱著一雙娃兒負傷逃去,而他在激戰中把那日為救扶黎年輕大王所受的箭傷弄得再達迸裂。
他與那名黑衣客誰負誰勝出,倒也難說。
但,重中之重的點在于,他昨夜領著「六扇門」和巡防營的人追探,一路探進康王府中,探到最後終才發現,那名受周老夫人臨危托孤的黑衣客竟是他家師妹所嫁之人——康王爺,傅瑾熙。
場面一開始鬧得實在太不好看,幸得師妹居中緩頰,誤會解開,而對方底細盡現,他這個當師兄的亦能穩心一些,知道剽悍可愛的師妹到底不算嫁得太委屈
至少昨夜遭他重手打傷的康王爺本人,嗯……以武會友很是可以
只不過誤會雖解開,身為爺兒們,到底還需痛快打上一架才顯「親近」,所以待對方傷愈,是得尋個好時機與這位深藏不露的康王爺再好生「親近親近」。
早先他人在康王府,親眼目睹被他打到嘔血的康王爺是如何借傷發揮,極度不要臉又沒骨氣地蹭著他家師妹。
此際他坐在舊家小灶房里,忽然也挺想借傷發揮一下,可惜不得其門而入,他跟那位沒臉沒皮的康王爺畢竟「道不同」,實在做不出把高大身軀彎得低低的、拿頭頂心直蹭姑娘家肩窩求取憐愛的舉措。
但說不羨慕,是假的。
他也甚想跟個知心人那般毫無避諱地親近。
下意識朝捧著他的傷臂好生忙碌的姑娘瞥去,她用灶爐余溫養著一盆子溫水,此時正用那盆水為他清洗臂傷,用淨布小心翼翼把血拭去。
燭光明明滅滅地跳動,將她的鵝蛋臉瓖出一層潤色,她的秀額、鼻頭、兩邊顴骨和唇珠顯得格外粉亮,神態是那樣認真,仿佛眼中僅看到這道傷,再無其他。
「孟大爺身上可有用慣的金創藥?」她突然問,嗓聲略啞。
「不用那麼麻煩。」他看了傷口一眼,不太在意,「這是在域外辦差時不小心受的傷,實已愈合,是昨夜進城恰逢驚變,與人交手時把口子扯裂,如此而已,不必大費周章。」說著,他拿了她剛才取來的一塊巾子直接覆在裂開的傷口上,單手不好綁緊,正想開口請她幫個忙,未料——
「你……怎哭了?」他胸中一震。
姑娘家的鵝蛋臉真如煮熟剝了殼的蛋,此刻她微垂星眸,鼻頭略紅,粉頰掛著珍珠淚,淚墜無聲,一顆顆滑到秀顎之後又滴在他臂上。
好像被他突如其來一問,她才發現那些眼淚似的。
她深吸氣抬起頭,抓著袖子胡亂擦臉、下巴。「……我沒有,孟大爺看走眼。」
離得這般近,豈可能看錯?
他氣息變得略粗濃,目光炯炯,試探問︰「傷在我身,你心疼了?」
聞言她眸眶又濕,語氣倔強。「誰受傷了我都疼。」
沉靜望著她一會兒,他微微笑。「那你還是心疼我好了,挺好。」
他的臂傷面積不太,卻是被刺穿的一個血窟窿,愈合本就需要較長一段時候,如今又扯動肌理,鮮血從前後兩個口子滲出,好不容易把血擦干淨,跟他討金創藥止血,他卻是一副她小題大作的德性,她就不該跟他開那個口!
姜回雪紅著臉,吸吸鼻子道︰「自個兒受了傷也不仔細照顧,這般放任,哪需要人心疼?我……我……」她在干什麼?
真不知自己怎麼了,為何發這一頓脾氣?
許是牽掛數月,又念了他一整晚,卻見他帶傷歸來還絲毫不當一回事,一把火氣才會燒起來。
咬住唇不想再說,但眸里一直濕漉漉的,實也是沒法子。
她轉身走開,沒發現當她離開時,端坐在方桌前的男人動了動,目光隨她,亦想起身跟她走,是見她停在角落的木櫃前沒有真走掉,這才乖乖坐在原處。
她從櫃上抱來一只木盒,盒里擺著好幾瓶藥,全是常見的藥膏藥丸藥散,有治蟲蟻叮咬的、治頭疼腦熱的,也有用來生津化痰的、調和胃腸的,當然也有外傷專用的金創藥粉,只是並非什麼上等的好藥,勉強清創止血罷了。
她一語不發扯走他手中巾子,把金創藥粉大把撒在傷上,確定藥粉顏色未再被血染紅,這才折了一條淨布纏住他的手臂,將臂傷好好包裹。
孟雲崢見她眼淚沒干過,即使沒掉下來,也都蓄在眸眶里,那讓他心頭沉甸甸卻也在苦中嘗到一絲絲的甜,尤其是她對他發脾氣了,明明心疼他嘴上卻不認,就覺那模樣的她如此真實,可愛得緊。
雖說小灶房還陰暗,但天將要大白,該讓她歇息一會兒了。
他忍下想踫觸她的念頭,理好自個兒的衣袖和護腕後隨即起身。
「多謝。」他朝她低語,高大身軀背著燭光宛如一面牆,將她完全籠罩在陰影中。
她沒有退開,而是仰高臉容與他相視,表情仍有些倔,眸光卻是欲語還休。
他一笑,低柔道︰「就是沒誰管著,才這般放任,實也想讓誰好好管束的。」
姜回雪哪里听不出他的話中真意,雙頰更紅,淚珠靜流。
他像也沒要她答話,又道︰「我說過,要自作多情到底,既是自作多情,自是認定你對我是有情,任你如何否認亦無用,我就是那樣認定了。」
「你、你……」姜回雪當真啞口無言。
他咧了咧嘴,白牙閃亮,內心還挺得意的,靜望她好一會兒才又啟聲。
「帝京這陣子局勢不穩,諸事待解,接下來應會忙碌許多,無法如以往在京中那般時常過來探你,有什麼事若尋不到我,就到『六扇門』遞個話,里頭的人會想法子轉報予我。」
她的心因他的話高懸,亦為他擔憂,不禁問︰「打更的老馬大叔說他親眼所見,有黑衣客抱走周大人家的一雙女圭女圭,你昨晚就是與那人交手才會弄裂臂傷的是不?」
「嗯。」松香巷小道消息傳得快,孟雲崢倒未訝異她已听聞。
「這麼說,那位黑衣客也是很厲害的,那、那你與他……」
「已知是友非敵,無事的,連周家那雙孩兒也已無事,被好生照看著。」他看出她在憂心什麼,無非是怕有強敵躲在暗處伺機而動,令他吃虧。欸,還說沒將他放心上?
實在難忍,他終是探出一臂去踫,粗獷大掌撫上她被淚浸得微涼的臉頰。
她的臉膚女乃白透紅,他的手背如古銅般黝黑,對比之下兩人的膚澤當真天壤之別,而那一份細致膚觸更讓他胸口繃起,整只手都有些麻了。
「回雪……」他一喚,喚得她雙眸一眨,兩排羽睫全沾著淚。
他嘆息般低語,「我喜歡你心疼我,極喜歡的,但莫要再哭,見你哭……」他深深吸一口氣,有些艱難般嘆出。「我的心疼得……著實厲害。」說完,他面龐也熱了,氣息驟燙。「我呃……總之就是這樣一得了空,我就來探你。你等我。」
拋下話,他毅然決然收回手,轉身大步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