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有毒 第六章 做錯什麼了
「師兄留神!」
那把淬過劇毒的大刀橫劈過來時,孟雲崢慢了半個呼息才覺察到。
他听到師妹穆開微厲聲提點,嗅到刀上彌漫的毒液氣味,那刀在穿透林間和葉縫所灑落的天光下泛出青火,應是毒液遇到日陽,加之迅雷般不斷揮動才有此詭譎之狀,他聞到那腥臭味瞬間變濃,對方掄刀橫劈帶起的風動撲面而至,刀刃離他頸部不到半指之距。
但他不退反進,空手入白刃,成功奪下對方那把毒刀後,一記虎爪偷心隔著皮肉抓住惡人三根胸骨,將對方整個抓起再「砰!」一響摜倒在地,那人胸骨被抓裂、背脊驟損,直接昏死過去。
「師兄!」穆開微將逃到林子另一邊的幾名賊人解決後,迅雷不及撞耳飛躥過來。
「無事。」孟雲崢逮到的是大頭目,亦是地近南蠻的這個組織中武藝最高之人,但再怎麼高,與他的身手相較仍差上一大截,不該容對方有近身的機會。
之所以查案查到南蠻,起因是天朝皇上興昱帝的內廷竟有來歷不明的藥丸流入,被搜查出來的藥丸由太醫院查驗,竟是專為男女愉情而制的秘藥,雖無毒,但多食必然成癮,將逐漸掏空身體根本。
被偷偷下藥喂食了近三個月的興昱帝自是勃然大怒,凌遲處死對天子下藥的嬪妃,連夜召「天下神捕」和「六扇門」大掌翼進宮,命二人連手徹查。
孟雲崢與師妹以及一票「六扇門」弟兄兵分好幾路,以藥追人,厘清藥丸流進帝京、混入皇帝後宮的路線,最終模到根源,能令人上癮的愉情藥丸出自南蠻這群惡霸手中,他們有地、有藥種、有人,除制出藥,還制出讓人更易成癮的大煙藥丸,用以控制手下。
此毒危害之深不可想象,興昱帝一想到自身可能被誰控制住,如提線木偶般不得自由,就夜夜驚魂不得安眠,遂命孟雲崢、穆開微合南邊駐軍和地方官府之力,將遠在南蠻作惡、禍及天朝廷的這顆「毒瘤」徹底除去。
往南邊布局已有月余,終在今日一舉攻破賊人巢穴,擒獲賊首。
這山林甚大,暗藏無數瘴癘之地,孟雲崢將擒到的大小頭目交給地方官兵看守,輕身功夫一使,迅速往深林間搜尋。
一切寧定,無任何異狀,一刻鐘後他正欲返回與眾人會合,卻見師妹跟在他身後,他甫轉身,師妹就等在那兒,歪著腦袋瓜打量他。
好吧,該來的總會來。
這一次他沒使輕功,而是一步步踏在積著厚厚腐葉的泥土地上,往來時路走。
穆開微放下盤胸的雙臂,隨即跟上,道︰「師兄心不在焉。」
孟雲崢揚首挺胸繼續走,盡避偉岸高壯、腳大似船,踩在潮濕腐葉和厚泥上的每一腳皆輕穩不留痕跡。
穆開微又道︰「對方那一招不應該對師兄造成威脅才是。」
「嗯。」孟雲峰低應聲,雙目直視,腳下不停。
「所以才說師兄心不在焉啊。」嘆氣。
「……嗯。」他下顎微繃。
「不僅是今日才這般,自那日離京,師兄就古古怪怪,冷峻寡言,不知道你的人當以為你本是冷硬脾性、不苟言笑,但咱跟你那是誰跟誰啊?咱們自小有架一塊打,有禍一塊闖,你知我,我知你,師兄是有心事呢,還當我看不出嗎?」
「……嗯。」這次沉默較久,才听到他應出聲,而且近距離去看,會發現刀鑿般粗獷的面龐隱隱透出紅澤。
穆開微眼神飄了飄,靜下幾息,忽問︰「師兄該不是跟回雪姑娘鬧翻了吧?」
啪!啪、啪!
孟雲崢辦了一上午的差、刀光劍影中來去,依舊維持得干干淨淨的靴面,因突如其來腳下發沉,竟讓爛泥連續濺上。
「為兄並無!」他鄭重否認,聲調近似咬牙切齒,低頭覷見沾在靴上的三小坨濕泥,風雨飄搖的心緒當真雪上加霜。
穆開微沉吟似的輕攏眉心。「也是。倘若鬧翻,回雪姑娘不可能還備了驅除蛇蟲的香包給你,連我都能分到兩個,這陣子南蠻野林里來來去去,這香包功用可大了,蚊蟻不近身呢。」說著,拍拍系在腰間的暗紅色香包。
見到師妹身上的香包,孟雲崢眼角忍不住微微抽搐。
對于默兒每每總要把喜愛之物「忍痛割愛」給他的那般心情,他終于有所體悟。
那姑娘親手縫制的香包共四個,他明白她的本意,是要他與同行的師妹平分。
他的是墨綠色,師妹的是暗紅色,他一個佩帶在身上,一個系在座騎背上,師妹同他一樣一個自用,一個給座騎防蚊叮蟲咬。
然後當那日要把暗紅布底的香包給出去的時候,內心之沉重,前所未有,他竟然生了私心,想暗中獨佔。
他都已獨佔那一籃子蜜棗糖糕了,以為這樣就心滿意足,未料啊,人心如此詭變,連自己這一顆心都難以預料。
「等返回帝京,驅蛇蟲的香包派不上用場,需得還我。」他表情持續不豫,重新拾步。
穆開微是听出一點什麼了,笑嘻嘻跟上。
此際差事底定,她頗有聊興致,遂道︰「是,有借有還,再借不難,到那時香包氣味淡了,師兄再請回雪姑娘重新添些她配制的香花香草進去,她知道你認真用著,沒辜負她的心意,定然歡喜。是說師兄沒跟回雪姑娘鬧翻,那很好啊,你與她之間既然無事,那……有事的定然是旁人嘍?莫非有誰在打那姑娘主意,令你心煩了?」
「並無!」此話奪口而出,孟雲崢驟然一愣。
並無?
為何並無?憑什麼並無?並無什麼?
試問,他哪來的自信如此這般斬釘截鐵說出那兩個字?
他腳步停得太突然,緊緊尾隨身後的穆開微自是一臉撞上他的寬背。
她吃痛般悶哼一聲,揉著自個兒的頭,瞥見自家師兄面色凝重,她重話都舍不得說了,只鼻音甚重嘆道——
「師兄自個兒意會過來了是吧?」捏捏鼻根,「你對人家姑娘遲遲未有表示,卻動不動就蹭去親近,說難听些,那叫『佔著茅坑不拉屎』,那姑娘這些年由著你如此,替你補舊衣、裁新衫、納新靴,替你縫香包、制糕點、煮茶煮粥,從頭到,里到外,她有辦法為你打理的全都打理了,定然是心悅你的。」
這話讓孟雲崢繃得硬邦邦的面龐如遇三春似的。
他成巒的眉峰一弛,炯目仿佛刷過層層柔水,很柔軟的什麼在瞳底蕩漾,于是眼角彎彎上揚、唇角亦悄悄上翹,硬頸和寬肩也沒那麼繃了。
此次奉旨南下辦差,證據確鑿,助力亦多,許多事南邊駐軍將領與地方官府全都打點妥當,局已布妥,僅待收網,他沒什麼好慮的,但一顆心卻像霜打了的茄子,既蔫又皺,好似什麼都不對勁兒。
他想過又想,思過再思,為何煩慮至此,心里實是門清。
為來為去,就為離京的前一日,他怔然無語望著姑娘家離開的那抹清薄身影。
他應該是做錯什麼了……
與那姑娘相處的種種在腦海中飛掠,一幕又一幕浮現,歡愉的、驚喜的、溫暖的、恬靜的、豐足的……師妹說得對,那個姑娘默默幫他打理,讓他毫無匱乏,眼下他這一身行頭,從夏衫、腰帶、香包和踏在底下的兩只靴子……唔,還有藏在懷里最後的兩塊蜜棗糖糕,都是人家姑娘專為他備上的。
一個人還能蠢到何種地步?她……她哪里是對他無意?
定然是心悅你的。
這話,真好。听著,實實在在歡心順耳,而他待她也是……也是……
咚!啪答——
「哇啊——呸呸呸!師兄,你這是怎麼啦?」
高大魁梧的男人毫無預警地顛了顛,一腳重重踩進泥濘里。
穆開微憑著本能探手去拉,豈知那灘子泥濘深不可知啊,男人重腳一踩,踩得整大坨爛泥全濺上她的臉。
「師妹……我、我做錯了……不是那樣的……」孟雲崢半截小腿埋在爛泥里,一腳半跪在腐葉上,臉上血色盡失。
他終是想通自己做錯了什麼。
「我跟她說,對她,絕無非分之想。與她之間,絕無半點男女之情。」喘息再喘息。
「從相識那時到如今,我表明過一次又一次,說得很清楚。」實話說,是太過清楚了!師兄話中那個「她」,穆開微用膝蓋去想也知道他說的是哪位。
她跟他一樣白了臉色,但她是白里透青又透紅,額角如熱鍋中的炒豆般暴跳,被如此情感愚鈍又被姑娘家徹底寵壞的自家兄弟給惱了。
「師兄你……你到底能有多蠢!你事事以我爹為榜樣,難不成婚事……這婚姻大事也要跟我爹學嗎?」忍氣低吼,大有恨鐵不成鋼之感。
孟雲崢眼神怔然,張口無語,顯然是被說中了。
「呼……」穆微沉沉吁出一口灼息,把手握得指節一陣亂響。
然後,她慢騰騰攤開手掌,慢騰騰拍拍男人的肩膀,深吸一口氣鄭重道︰「這位施主,小小師妹我救不了閣下,你自個兒保重,好自為之,但松香巷里賣粥的那位姑娘,我想,小的還是有能耐救救的。」
何意?
不好的預感爬上心頭,孟雲崢眯目瞪視。
穆開微又道︰「師兄既然說得清清楚楚,對她無意,那也就不好強求,反正我『六扇門』里盡是好兒郎,肥水不落外人田啊,姑娘與其讓你當坑佔著不放,不如來當我田里的肥水,回頭我就幫忙牽紅線,看誰有這般福氣,能得好姑娘青眼。」
轟隆隆——孟雲崢頓覺眼前一陣電閃雷響,閃得他兩眼發花,耳中亂鳴!
「敢?!」一字怒問如驚雷撼動,寬額上青筋陡現。
「帝京玉羅剎」之名可不是僥幸得來,雷霆之怒也沒在怕。
「有何不敢?」她嘿嘿一笑。「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且看師兄追不追得上。」
撂下話,穆開微起腳便跑,輕身功夫使得淋灕盡致,而在起跑前,還特意使了陰招,她一掌狠狠重壓男人的肩頭,借力使力,一躥已在幾丈之外,卻把男人的一條小腿壓得更深陷泥淖。
對孟雲崢而言,師妹的意思已表達得十分清楚,她既那麼說出,就會干到底。
但,要是能追上她的話……只要能追上,她方才所言,什麼「回頭幫忙牽紅線」之類的事,她會當作沒說過,徹底抹去。
豈能令師妹把賣粥的好姑娘贏了去。
那姑娘就算是一窪肥水,也該圈在他這方爛泥田里,誰都別想越雷池一步!
暴喝一聲,孟雲崢厲目陡瞠,巨掌擊地,高大身軀立時拔地而起,躥上林梢。
這亂事好不容易才平息下來的深林間,又一次鳥驚猿鳴。
暑氣逼人的夏季終于還是過去,秋風送爽,日陽在樹梢上添著碎碎點點的金黃,被某種沉郁氣氛所圍困的心緒浸潤在涼涼暖暖的秋日里,仿佛也被風帶起笑顏,舒爽了許多。
爾後,中秋將至,是月圓人團圓的美好時候,但在中秋佳節之前,帝京百姓們絕對不錯過一年一度的「撈月節」。
「撈月節」是從八月中旬的前三日開始,這三天,因洛玉江一條支流蜿蜒入城,加上地勢關系,支流江水在城南地方累出一座天然湖泊,天朝的開國皇帝賜名為「邀月」,每每月上中天,似鏡一般的邀月湖湖面清楚倒映月影,波光瀲灩,水月如紗,此際天上月明,湖上月潤,總引得詩人、詞人們縱步隨它。
姜回雪不會作詩,更不懂題詞,但帶著默兒落腳帝京,這是頭一回這麼晚了還流連在外,頭一回見到邀月湖上的「天與湖共此清潤」的美景,內心再有什麼煩憂,此刻也都暫拋腦後了。
而在外流連不回的人兒可不只她一個。
帝京獨有的「撈月節」真正起源已不可考,僅大致知曉一切起源富貴人家的玩樂。
京城乃天子腳下,首善之區,多的是皇親國戚和豪門富家,似開國以來某個河清海晏的時期,某位富到流油又貴不可言的帝京大戶將無數好玩意兒裝進盒內當作彩禮,那些盒子內外都過桐油,具防水之效,然後將這些彩禮一個個放進邀月湖中,月色當空,月暈滿泛,就待姑娘家乘舟來撈取,演變至今而成「撈月節」。
如今「撈月節」的彩禮仍由京中貴族和富豪無償捐贈,說是「無償」……嗯,好像也不是,那些裝著各式采禮的防水木盒,上頭都會刻著由誰捐出的字樣,且每家放出的木盒外型都不太一樣,貴人與富人們想掙臉面,想體體面面在帝京行走,「撈月節」實是個替自個兒長臉的好時機,畢竟「撈月」是一回事,緊要的是撈起來的木盒彩禮,里邊裝的究竟是什麼東西。
今夜乘舟在邀月湖上游蕩,追逐彩禮,撈起一個又一個,姜回雪終于懂得去年默兒為何會那般羨慕與她在大雜院里玩在一塊的牛妞。
去年「撈月節」,牛妞撈得不少彩禮,拿回大雜院跟默兒一起打開,兩姑娘一邊開著木盒,一邊驚叫連連又笑意不斷,後來她一瞧,當成彩禮的玩意兒五花八門,可精彩了,有女兒家喜愛的胭脂水粉,有作工精巧的珠玉簪和耳墜,有手環、項鏈和絨花,有刺繡精細的香囊、腰袋和香帕,甚至還直接在盒里裝著銀票和銀錢,雖有些粗鄙卻最受喜愛。
她去年見到牛妞那些開封後的彩禮,嘴角也不禁失笑。
而今年,她原本沒要參與的,雖覺有趣卻真真從未想過。
要下湖「撈月」,首先得有一艘小舟,「撈月節」一到,邀月湖畔賃舟租船的人家多了去,但價格那是翻倍、翻倍再翻倍,光瞧著都覺肉疼,她寧可用那些銀錢來幫默兒多添筆墨和冬衣,也不想那樣浪費了。
但前兩天,喬婆婆竟開口邀她和默兒一塊乘舟「撈月」,說是因烙餅鋪老顧客的牽成,讓婆婆用了極劃算的價錢賃到兩條長舟,連負責撐篙搖櫓的船老大也一並隨舟附帶,所以打算挪一條長舟讓棒頭帶著默和牛妞玩去,另一條則婆婆和她一塊乘坐。
姜回雪一開始是婉拒的,但喬婆婆拉著她的手一再說服——
「當初你住進大雜院,見你喬老爹腰上和腿腳全使不上勁兒,棒頭的娘也還沒法獨當一面,咱『喬記烙餅鋪』眼看著非收不可,但你那時給了一帖藥方,說是能強筋健鼻通氣血,老太婆我也是死馬當活馬醫,沒想到確是對癥下藥,你喬老爹剛開始是醫病,喝藥喝得勤,這兩年是保養,十天半個月才喝上一帖,老寒腿的毛病許久不見發作,一切還是托你的福,該道謝的是咱們家,你還跟我客氣什麼?」
喬婆婆說的那帖治腰腿的方子,是幼時,她在姥姥給的醫本上看到的。
完全靠強記,當時年方六歲的她將族中傳承許久的醫本藥方背得滾瓜爛熟,而自從日子過得安穩,她也慢慢將腦中仍記得的醫本內容都寫出來,有些方子還記得清清楚楚,有些就很零碎。
但奇的是,自她開始回溯幼年記憶,試圖在腦海中翻找出曾學習過的事物,萬事起頭難,可一旦抓住丁點兒什麼,畫面也好,聲音也行,她記起那些後,點與點連接成線,一條條的線索會再拉出完整的面,而這些都是慢慢來、順其自然的,不需要強求。
喬婆婆後來使出「大絕招」,把默兒推將出來。
「一年就這麼一次『撈月節』,你把自己關在家里不去樂和,總不能不讓妹子去吧?話說回來,你都肯讓默兒去,自個兒卻不去,豈有這個理兒?」
那天,默兒在一旁緊緊望著她,雙眸又清又亮又無辜又期待,滿滿的乞求神色……欸,完全把她打敗,她根本狠不下心拒絕啊!
最後還是應了喬婆婆邀請,泛舟邀月湖上,共襄盛舉這個「撈月」美事。
「撈月」有個不成文規定,湖上飄蕩著木盒,都是女兒家探手去撈,男子也能一起游湖,但若學起姑娘家「撈月」,被知道了定然遭人笑話。
姜回雪心想,默兒和牛妞跟著棒頭,肯定是兩姑娘負責「撈月」,那她跟著喬婆婆嘛……婆婆雖是女子,已非女兒家,她怕老人家不好意思探手撈取,所以當真卯足勁兒替喬婆婆拼了。
但凡浮蕩在她們長舟周圍的木盒,她一個不落,還跟同舟的船老大借了把長柄木槳,往湖上又撈又撥又勾又劃的,認真到小臉泛紅,雙眸發亮。
咦,有人執長篙,把較遠的木盒推到她這邊來了。
姜回雪揚睫,見一艘小船離得近近的,立在船頭、拿著長篙幫她的,是一名書生模樣的年輕男子,正對她淺淺笑開。
「多謝公子。」禮尚往來,她也微微露笑。
「小生羅一心,四維羅,一心一意不轉移的一心,地道京城人士,年二十有三,喜讀書,無不良嗜好,家居城東永春巷,盼姑娘青眼。」作禮一揖。
……啊?姜回雪一臉怔愣。
頭一回邀月湖上「撈月」,她以為此屬尋常,以為湖上舟船相會,基于禮節或是某種習俗,年輕男女互報姓名、閑聊幾句是應當的,畢竟……畢竟婆婆什麼話也沒說,還挺閑適地抬頭賞月、低頭撥水,也沒往她這邊多瞧一眼。
加上她在松香巷賣粥營生,老早習慣拋頭露面,人來人往,有來有往,要她接受一名陌生男子攀談,對她而言也不是難事。
她咬咬唇,也對書生頷首致意,「小女子姜回雪,年過雙十,出身西疆部族,聖賢書讀得不多,但喜閱坊間雜書,也……也沒有不良嗜好,家住城北松香巷內……」
「小生知道、小生知道。」年輕書生笑得好燦爛。
呃……他知道?姜回雪心里納悶,但沒再多說,待撈起書生推來的木盒仔細拭干後,長舟已轉了向,她心神再次被漂來的其他木盒吸引了去。
見獵心喜啊!
她自覺好笑,也著實明白這「撈月節」當真有讓女兒家沉迷的好處。
咦,又有人把遠遠的木盒「趕」過來她這邊。
對方的座船也是長舟,那人光著一顆頭,頭頂在月光下亮晃晃……啊!她認出對方了,是京中「打鐵一條街」上「吳記打鐵鋪」的吳師父,她跟他買過剪子和菜刀,這人手藝好得不得了,堪稱「打鐵一條街」上最厲害的人物。
未等對方出聲,她已笑著打招呼。「吳師父今兒個是得空了,特地出來賞月啊?」
就見年歲三十好幾的打鐵師父搔搔耳朵又抓抓光頭,好一會兒才擠出話——
「……呃、咱……咱姓吳名鐵,今年三十三,家住打鐵街上,打鐵生意火熱,一年能攢上不少錢,不愁吃穿的,就是……就是咱家婆娘去得早,留有一個十歲女兒,咱瞧姑娘……你、你是喜歡孩子的吧?」
姜回雪雙唇張了張,眼角余光下意識瞥向喬婆婆,老人家依舊賞她的月、撥她的水,好怡然自得。
她只得自個兒應付了。
「吳師父家中的閨女兒蘭妹,我是見過的,是很好的小泵娘家,蘭妹跟我家默兒也玩得挺好,兩人都喜歡畫畫兒,听蘭妹說,她阿娘在世時教會她許多事,能畫能讀能寫,吳師父家里的女娃兒,誰能不喜愛?」
「是、是……都是她阿娘教得好,你說的真對、真對,咱……咱……嗚哇啊啊——」光頭漢子突然一屁|股坐在甲板上,放聲大哭,「蘭妹她娘啊,你怎麼就去得那麼早,放下咱父女倆不管,你怎就這麼狠心啊?嗚哇啊啊——」
姜回雪先是一驚,即暗嘆了口氣。
隔著一個船身距離,她穩聲輕柔地道︰「吳師父莫要太過傷懷,蘭妹模樣似娘,卻親近她的阿爹,您有那麼好的閨女兒,也該歡喜才是。」
「嗚……是,姑娘說的是……嗚嗚……」用力抹眼淚。
雖相識,到底不相熟,不好再多說什麼,恰好這時船老大也將長舟蕩開,姜回雪遂對那哭得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男人微福了福身,算是作禮別過。
她以為事情就這樣了,邀月湖上「撈月」的舟船有無數艘,數都數不清的,共逐同一個水盒彩禮的舟只也是常有,反正各憑本事,但頻頻有人把彩禮推過來,方便她撈取,這………她再怎麼遲鈍也曉得事情不一般。
當她繼打鐵的吳師父後又連續三回遇上雷同的狀祝,來的都是男子,有陌生的,也有識得的,她心里越發不安,索性不「撈月」了。
一**坐在喬婆婆面前,大有要老人家把話挑明的氣勢。
「……婆婆?」疑惑漫心,有些倉皇,但她質問人的語調學不會剽悍冷硬,還是軟和得很,帶點兒無奈和委屈。
喬婆婆心知已露出馬腳,裝不了無辜了,遂咧開嘴呵呵笑,笑得雙眉彎彎如拱橋,眼楮眯成細縫,笑得臉上皺紋全清楚顯現。
「哎呀!咱的好姑娘喂,婆婆這樣做也是為你著想啊,你瞧你一個年過二十的大齡姑娘,成天待在松香巷大雜院里,哪兒都不去,哪能識得什麼好漢子、好男兒呢?」拉來姑娘家的手一下下輕拍。「听婆婆的,這次『撈月節』,咱們就多跟其他人說說話,有誰行舟過來,你也別害羞,多聊聊總是好的,相看相看嘛,說不定就能相看到對了眼,待咱們上岸,你再把看著喜歡的告訴婆婆,婆婆定幫你辦得妥妥貼貼。」
……相看?看對眼?
姜回雪簡直無言,她、她這是被「騙上賊船」了吧!
「婆婆啊!」喚聲一急,都快哭了,她這時終于留意到,湖面上約莫有十艘舟船或遠或近追隨著她所乘的長舟,幾乎形成包圍之勢,每艘舟船上皆見男子身影立于船頭,不見任何一名姑娘,明擺著不為「撈月」而來。
她再次迅速環顧,看見開始自報姓名的年輕書生,也看到吳師父的船跟在外圍未離去,還有剛剛接二連三靠近過來與她說話的男子們,他們都沒有離去之意,好似……仿佛……非等到她做出一個決定不可。
「婆婆,到底……到底今夜來了多少?噢,不……您不用告訴我,我要回去了……啊,默兒、牛妞兩姑娘還在另一條長舟上,我得招她們回去,已經很了。」深深呼吸,勉強寧定,她想請船老大幫個忙,讓長舟穿過包圍去尋默兒他們。
喬婆婆笑嘻嘻安撫道︰「別急,棒頭雖才十三,水性很好,力氣也大,也懂得照顧人,還有船老大幫忙看顧,默兒和牛妞定然玩得歡快,你別急著去尋,些,棒頭會帶著她們倆回去,倒是你自個兒……欸,你多瞧瞧、多看看啊。」
姜回雪搖頭再搖頭,訥訥道︰「不用的,我知婆婆是替我著想,但婆婆的好意……我心領了,沒要瞧什麼,真的該回去了。」
喬婆婆愛幫人牽紅線、作媒,在松香巷里是有名的,這幾年,她也當真見到一些男女因婆婆的牽成而結為連理,卻未想婆婆把主意動到她頭上。
她原以為……以為孟雲崢當日在小場子那里,當著眾人的面說得那樣清楚,婆婆明白後,就不會再起誤會,硬要將他們倆湊成對,豈料,根本是變本加厲,非要找個男子跟她看對眼才肯放人上岸似的。
喬婆婆嘆氣。「好吧,既然這一波沒看中喜歡的,等十五月圓夜,你隨老太婆上茶樓,咱在那兒還能安排另一波呢。你來,婆婆請你喝茶,你只需……只需……」突然五官微僵。
姜回雪沒留意到老人家的表情變化,也無心神去管身後響起的聲聲低呼,總歸湖上飄蕩那麼多艘舟船、乘載那麼多人,呼嚷喧鬧豈可能會少?
她是一听到中秋當還要上茶樓,立時驚得瞠圓眸子,耳中作鳴,只曉得沖著喬婆婆使勁兒搖頭。
「婆婆,我不去,不要的,再怎樣都不去!您、您不能再拿默兒作筏,不能再像今夜這般,這樣……這樣不好,反正我不去的。」
「回雪……」喬婆婆神情古怪,但聲音還算穩,僅有點遲疑,問︰「你要不要回頭瞧瞧,看這個男的合不合你眼緣?」
終于發現婆婆眼神不對,是越過她頭頂停在她身後某點。
方才發生過一名趨近過來攀談的男子試圖躍上她們的長舟,是被婆婆厲聲罵了才乖乖收腳,姜回雪此時腦中挺混亂,還以為又發生同樣的事,有誰跳上來了,就在她身後。
她車轉回身,張聲便嚷,「我沒要相看,誰也不看的,請公子離開……呃!」
當真有男人上她們的長舟。
那人當真就立在她身後,竟然相距不過一步。
他站得極近,她竟都不知他何時上來?又打哪里上來?
一張薄披風被他整個甩到肩後,寬肩窄腰的高大身形是她再熟悉不過的。
離這男人這麼近,她平視時的眸光通常會落在他寬闊胸前,此刻,他胸前一雙鐵臂交盤,兩腿與肩同寬,虎背挺直,佇立的姿態有些氣勢凌人,她迷惑揚睫,怔怔看向那張被湖上燈火切割明暗的峻酷面龐。
「孟……孟大爺……」
「你在這里干什麼?」一字字明顯從齒縫間磨礪而出。
她在干什麼呢?姜回雪也在想。
迷糊看著他,她下意識低頭,看到被她認真打撈起來的十多個木盒,接著又看看隨在長舟兩側的舟船……欸。
她眸光再次回到男人繃得硬邦邦的臉上,微微苦笑。「我也……不太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