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待是件小事(上) 第七章
第四章
鹿鳴努力維持神色平靜如常地帶著手機進了公司的員工洗手間內,她經過洗手台,全然沒有發覺洗手台大片鏡子里映照出的那張蒼白疲倦旁徨無依面孔……
是自己。
她躲進其中一間廁所,手指無法自抑的輕顫,像是即將溺斃者緊緊攀住最後一根浮木般按下了周頌的手機號碼。
電話響了很久,最後轉接入語音信箱,她按掉重新再打一次。
她耳邊听著那等待通話的嘟嚕嚕聲,心中一片茫茫然。
「喂,寶貝兒?」周頌渾厚性感的嗓音在手機那端出現,瞬間熨貼溫暖了她已然有些發冷的心髒。
鹿鳴鼻頭一酸,不爭氣的淚水險些奪眶而出,卻還是習慣性地忍住了,啞聲問︰「你在哪?」
背景聲熱鬧得不得了,有男人們大笑喧嘩聲,其中依然夾雜著鶯鶯燕燕的聲音,可是鹿鳴此時顧不得那麼多,因為光是听到他的嗓音就足以令她感到無比滿足。
「我現在和阿定他們一起,準備搭晚上的飛機去杜拜,要不要我幫你帶什麼回來?」周頌對旁邊的某人笑吼了一聲,「別鬧老子,摟你的名模去!」
鹿鳴突然什麼都不想說了……
「沒事,不用,你們去吧。」她掛斷電話,面無表情。
鹿鳴靠在窄小洗手間冷冰冰的牆壁上,良久後,自嘲地低低笑了。
看吧,鹿鳴,你真的沒那麼重要。
回到辦公位子的鹿鳴麻木地坐下來,麻木地看著堆得高的陳年資料,心知肚明這有可能是公司逼退她的手段之一,因為她讓老板「不高興」了。
炒她魷魚還得付資遣費,可如果是她自行辭職,公司理所當然連這一筆都能省了。
只不過更加可能的是,這依然是公司給她的下馬威——乖乖閉上嘴、打折反骨跪下來听老子的幫老子賺錢,老子就不信你舍得這五年來的積累和薪水。
這年頭,就是這樣的社會氛圍壓得大部分得養家活口的人連死都不敢死在家里,而是只能累死在工作崗位上。
時代進步了嗎?不,它只是換了一個方式鞭打、吞吃人類的血肉。
這就是競爭激烈、各憑本事的各大戰場,斗不過,就是倒下,而後被踩進塵埃里。
鹿鳴突然覺得這一切令人乏味厭倦之至……
這樣的公司,繼續留下來除了苦苦抓住那份逐漸被克扣削減的薪水外,還有什麼其他意義?
她驀地有些懷念起五年來,不斷在工作上揮汗如雨,和客戶斗勇斗智對掐,卻也從客戶身上獲得很多的反饋與成就感的那些日子。
公司主管和同事在大部分時間也都相處融洽,只要不過度互相踩對方的紅線,和利益沒有沖突得太厲害,基本上都和樂得像好朋友。
「我是真的很喜歡這份工作啊……」她眼楮有些發熱,嘴角卻微微上揚。
只不過,套句爛俗的台詞——我們,是再也回不去了。
——也許是終于厭倦了五年來等待任性不羈的周頌,也厭倦了五年來在這家公司賣命、卻在這三個月內活生生感受到何謂真心換絕情,而今天的事,不過是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回不去也好。」她眼楮濕濕的,唇角笑容卻越來越擴大,一抹「我今天就破釜沉舟全他媽的豁出去了」的神采在燦爛熠熠發光。「老娘不玩了,Bye-bye!」
沒錯,她鹿鳴骨子里確實流竄著一股無法無天的野性蠻勁,就是個隱藏版的瘋子。
「小鳴你……你還好嗎?」淑惠看著她笑得那麼歡快,詭異得令人發毛。「別難過,副理也是一時沖動,我相信老板不會真的放任她這樣亂搞的。」
「我沒有難過。」鹿鳴對淑惠眨了眨眼,閑閑地道︰「老板亂搞副理,副理就來公司亂搞,其實想想真的滿合理的。」
「……」淑惠差點嗆笑,又心虛地四下張望,生怕被看見。
「安啦,我不會陷害你,連累你也被盯上的。」她看出淑惠的惴惴不安,露齒一笑。
「小鳴,不好意思……」淑惠眼眶紅了。
「沒事。」她大剌剌地揮揮手。
誰還不是得先顧好自己的飯碗呢?所謂路見不平兩肋插刀只是一項美德,而「美德」一詞指的是期待人類能做到,但人類做不到也是最正常不過的一種行為。
今天換作是她,有百分之九十九的機率也是視而不見,默默低頭,悶聲發大財吧?
于是,幾個念頭間就下定決心的鹿鳴開始好、好、整、理、客、戶、資、料來——當天下班前五分鐘,鹿鳴把辭呈放在經理桌上。
經理不敢置信地瞪著她,好半天說不出話來,回神後不由氣急敗壞,隱約還能听出聲音里的一絲顫抖。「你——這是干什麼?」
「經理,您說得對,公司沒有我這個員工,確實不會有任何影響。這年頭誰沒了誰都無所謂,更何況只是一份工作?」她的心情平靜淡然,甚至還能微笑。
「小鳴,你這是在跟我賭氣?」經理神情有些難堪,皺眉道︰「我不是不挺你,而是今天這個狀況我們跟副理杠上對誰都沒好處,反正她也只是一時情緒化發泄一下,等風頭過了以後,我再幫你跟老板說兩句。你在公司五年了,公司不是沒有良心,不照顧員工的那種黑心企業——」
「經理,謝謝您這五年來的提攜和教導。」她真摯地道,「但公司現在的風氣如何,我想由我們誰來判定都不算。副理她是上司,她想怎麼行使她手中的權力確實是她的權限和自由,我只是一個小員工,但我也有選擇去留的權利。我很感激公司這些年來的栽培,這五年來我自認沒有辜負公司的期望……事情走到這個地步,雖非我願,但再繼續下去真的對誰都沒好處。」
經理沉默了。
他的確無法對鹿鳴做出任何保證,這公司是老板的,老板幾時會對小蜜厭倦,或者哪天讓小蜜正式上位,誰都不知道,就連他自己,哪天被這麼踢出去了也不一定。
既然老板自己都不拿自己的公司當一回事,任由小蜜在這里亂搞,那他再勞心勞力、拼命挽留人才又有什麼用?
說來荒謬,公司原本應該是一個有制度的營利單位,卻常常被人的因素在里頭興風作浪胡攪蠻纏,甚至興亡喜怒就在老板一念之間。
經理臉上掠過一抹兔死狐悲之色……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經理舒了一口氣,抬頭正色地看著她。「小鳴,你還年輕,年輕人轉換跑道,多去闖闖也好,如果我這老頭子也年輕個十歲,說不定就跟你一起出去,未嘗不能拼搏出一個新局面來,但是現在……好,你這份辭呈我批準了,這個月份的獎金我會讓會計室從優計算核發的。」
「謝謝經理。」她眼眶有些發熱,吞了吞喉頭突然涌現的硬團,勉強維持笑容。「……對不起,讓您失望了。」
「是我保不住你。」經理看著她,清清喉嚨,別過頭去,低聲道︰「你,以後好好過日子,脾氣別再那麼倔了,年輕人有氣性是好事,就是不要讓自己吃虧了。」
「謝謝您……」她努力眨去眼底的感傷潮濕,鄭重地彎腰向經理行了個禮。
按正常程序是遞上辭呈七天後離職,但是鹿鳴一整天都在整理自己這五年來手頭上所有客戶大大小小的數據,計算機里的檔案和自己的權限也全都移交出來了,剛才跟經理說好,未免夜長夢多,她今天就要走人。
回到辦公桌前,看著整理得干干淨淨的辦公桌,旁邊一箱箱沉重的客戶資料是她多年心血——小汪趾高氣昂地過來,雙手抱臂不悅的道︰「鹿鳴,你資料都準備好了嗎?」
她抬頭,嗤地笑了,目露諷刺。
「你笑什麼笑?」小汪被笑得心底一陣發毛,色厲內荏地道︰「資料到底準備好了沒有?」
「我把資料都準備好,移交給經理了。」她微笑。
「你是不是沒把我這個新組長看在眼里?」小汪臉色難看至極,覺得她是在挑戰自己的權威。「鹿鳴,要我請副理再來重復跟你說一次嗎?現在我才是新的業務部組長——」
「我都辭職了,你這個新的業務部組長對我來說還真的意義不大。」她聳聳肩,笑咪咪一攤手。
這話一出,不只小汪,連附近的同事都呆住了。
「各位繼續努力啊!」她關上計算機,背起背包,推攏椅子,笑吟吟地環顧四周或驚愕或茫然的目光。「山高水長,江湖再見!」
鹿鳴腳步輕快地蹦呀蹦進電梯,在看到從電梯里走出來的林妲,甚至還對她露出了個白牙亮閃閃的「大笑容」。
「對了,林副理,一直沒有機會告訴你……」鹿鳴趨前靠近林妲,無視她防備厭惡的眼神,神秘地一笑。「你背後有一只男鬼,已經跟了三個月了,不知道是不是冤親債主,你有空最好去廟里拜托神明幫忙處理一下啊!」
林妲美眸瞬間驚恐地睜大了,臉色刷地慘白,又懼又怒。「鹿鳴!你胡說八道什麼?」
「這三個月是不是睡覺的時候常常覺得冷?」她笑得更加不懷好意。
林妲臉色現在不是慘白,而是都發青了……
「還有,雖然你看我不順眼,還濫用職權弄我,但同為女人,我還是要假好心地勸你一句︰吃青春飯,真的有數的,《紅樓夢》里智通寺那副對聯說得很好,你有空還是多看看想想吧!」
鹿鳴話說完,徑自越過她踏進電梯,關門走人。
林妲氣到渾身發抖,俏臉一陣青一陣紅,「神經病!」
只是過後,她也不知道怎麼回事,鬼使神差地上網了《紅樓夢》智通寺對聯是在說什麼東西——身後有余忘縮手,眼前無路思回頭。
林妲盯著手機屏幕上那兩句話,心重重咯 了一下,臉色越發難看。
「真的是瘋了,就是個愛胡說八道的瘋女人……」
「變動」能令人感到煩躁旁徨茫然忐忑,卻也能教人興奮激動躍躍欲試。
鹿鳴回到家的第一件事,就是打電話給附近的房仲業者。
「鹿小姐,您這間一房一廳一衛的套房在現在的房市上是最受歡迎的商品之,我手頭上就有很多單身的中階主管想買這樣的對象,最近雖然大環境不佳,大的建案推不大動,可是這種大坪數的套房還是非常搶手,這幾年漲了不少,所以價格都好談,您什麼時候有空,方便到我們公司聊聊嗎?還是您想約在哪?我隨時都可以。」
房仲業務親切到近乎殷勤的聲音在手機那頭響起,鹿鳴難得在嗑外帶的爭鮮豪華壽司組合,鮮美滑膩的炙燒鮭魚肚剛下肚,聞言二話不說就道︰「就明天早上吧。」
「好的好的!」房仲業務一听,大喜過望之余又忍不住有些謹慎地問︰「您是不是有急著要拋售?如果是這樣的話,在短時間內可能價錢比較拉不上去,您也知道現在的人都愛趁火打劫搶便宜……」
鹿鳴五年來能做到廣告公司業務部組長,這類的話術對她來說一點也不陌生,她慢條斯理地又挑了一個鮮蝦握壽司放進嘴里,滿足地邊咀嚼邊慢悠悠道。「我不急啊,不過如果貴公司對于賣出我家這種單位並沒有太大的信心的話,其實我也不會強人所難,我可以慢慢等、慢慢找,尤其市面上這麼多房仲公司,總有能協助我把房子賣到最「合理」好價錢的吧?」她咂舌回味著鮮蝦的Q甜口感,「唔,不過你倒是提醒我了,反正也不急,我在我們大樓公布欄上面貼售屋,搞不好鄰居們比貴公司更感興趣,我還不用付中介費——」
「鹿小姐等等!請您務必放心,我們公司一定會幫您賣出能令您滿意的高價的!」手機那頭的房仲業務急了,哪里還敢再用商業權術用語?
鹿鳴結束電話後,心情愉快地慢慢把面前這一大盒定價四百八十元的豪華饗宴全吃光光了。
當年咬牙買房真是最正確的投資,進可攻退可守,當她對這個城市的人與事都再無興趣了後,高高賣上一筆大的,包狀款款,找個山上還是海邊一蹲,看日出日落,雲卷雲舒,悠悠哉哉的不也是一輩子?
「就只可惜……」她模著滿足鼓脹的小肚子,舌忝舌忝唇,也不知是感慨還是釋然。「以後想再要找到那麼「雄渾有勁、功夫高強」的男朋友也不容易了,想想還真是有點舍不得。」
不過以後真的搬到花蓮台東的話,原住民精壯的小扮哥應該就能彌補一下她這個缺憾吧?
七天後,當鹿鳴去房仲公司和買方簽完買賣契約,點交完房子後,扣除余下尚未繳完的房貸、佣金及繳給政府的稅,她那永遠在五位數徘徊的銀行賬戶瞬間暴漲快十倍,增加了新台幣四百二十萬元。
雖說也因為這樣,她未來以房養老的夢想是破滅了,但是找個普通的工作,領一份基本的薪資,過簡單的生活,目前手頭上的錢還是夠她平平淡淡過個二、三十年的。
姬搖阿姨說她飛廉、伏兵入宮,災星七日後可解,還真是非常有道理。
——其實,她這七天何嘗不是給自己、給周頌一個機會?
如果七天內周頌回來了,或者是回她一通電話,關心她那天怎麼了?問問她最近好不好?
也許,她就會隨時終止這份賣屋的決定。
但事實證明,人有不如我有,女人自己有錢有糧,就算一時失業了,男人跑了,都不用慌。
推著一只大皮箱走出大樓門口的鹿鳴戴上墨鏡,遮住刺眼的艷陽,笑得很平靜。
她在儲物倉庫公司租了一個小單位,前一天已經請他們把大型家具和拉拉雜雜的家當載走了,等她日後確定落腳何處後,再行搬挪配送。
鹿鳴買了往花蓮的普悠瑪車票,現在正準備往松山火車站去……
「鹿鳴,你……不等了嗎?」
姬搖王後突然冒出來,向來美麗端莊的臉龐有著一縷破天荒的驚愕之色。
「我為什麼要再等下去?」她摘下墨鏡,看清楚了姬搖王後臉上的錯愕與不贊同和迷惑,驀然笑了。
「——姬搖阿姨,時代已經不一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