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嫁夫人 第十章 霸女硬上弓
御書房。
「那日靖國公家那老三杜向明一拳打向臣的心口,差點沒把臣給打死,要不是臣命大,這會兒皇上只怕見不到臣了。」夜容央進宮,一開口便狀告杜向明。
坐在御案後的江長寧龍眉微抬,他先前已听太醫回來復命,夜容央身上沒什麼傷,他那日之所以昏迷過去,是身子太虛弱所致,壓根與他被打的事無關。
但夜容央到底替他轉咒多年,他也沒戳破,頷首道︰「要不朕命人斬了他給你出氣?」
夜容央既然沒事,他也不是什麼暴君,沒真打算要了那小子的命,這麼說不過是想讓夜容央消消氣罷了。
夜容央一臉正直的表示,「臣僥幸沒死,倒也不用斬了他,這靖國公府一家雖然都是讓人討厭的偽君子,不過他們也沒做過什麼惡心人的事。只是那日臣被他打了一拳,這兩日心口老是抽痛。」他抬手揉按胸口,眉頭微皺,一副傷處還在隱隱作痛的樣子。
江長寧實在不明白他到底想怎麼樣,雛著眉頭問︰「所以你究竟是想朕放了靖國公一家,還是如何?」
「臣是想,靖國公世子和老三一言不合便動粗,卻還自認為是君子,委實是貽笑大方,不若再關他們幾天,皇上差個人好好教導教導他們什麼叫君子之道。」直到此時夜容央才說出自己的意圖。
看著他蒼白的臉色,江長寧無奈的抬手道︰「罷了,就依你說的吧。」
為了讓夜容央解氣,也只好委屈靖國公一家,再在大牢里多住上幾日,學學什麼叫「君子之道」。
不久,在大牢里的靖國公滿臉悲憤,他都活了一把年紀了,皇上竟然派了國子監的教長過來,給他們一家子講授君子之道,皇上這是在指責他治家不嚴,教子無方嗎?
「……子曰︰『所謂君子者,躬行忠信,其心不買。仁義在己,而不害不志。聞志廣博,而色不伐。思慮明達,而辭不爭。君子猶然如將可及也,而不可及也。如此,可謂君子矣……』這話的意思是,但凡君子,對自己所說的話必定言而有信,且沒有怨恨……能做到這樣的人,才能說是君子……」
教授一個時辰後,教長離開前,對靖國公說︰「下官明日再來,還望靖國公與府上子弟多多參研所謂君子之道。」
靖國公府一眾男丁一臉茫然,不明白他們為什麼得在大牢里听著教長講述君子之道。
而後有人想到他們是因何而深陷囹圄,不滿的看向闖禍的杜向明,責怪道︰「你那天打了夜容央很得意吧?你怎麼就不用用腦袋想想,他是你能招惹的人嗎?你把咱們都給害死了!」
「我這輩子還沒進過牢里呢。」有人跟著埋怨。
「三哥,你出手的時候怎麼就不多想想呢?我都被跳蚤給咬得渾身癢死了。」
「我怎麼知道他那麼不禁打,我都沒使上什麼力,他居然就厥了過去。」杜向明滿臉委屈。
「夜容央為人跋扈,三弟也只是一時氣不過,才會對夜容央出手,你們何必怪他?」杜向崇替弟弟緩頰,但他這一說也惹火上身。
「要不是那日你先招惹了夜容央,回來後還諸多抱怨,向明怎麼會做出這種胡涂的事來?」
「二叔,這事豈能怪我,分明是夜容央為人霸道、行事蠻橫。」
「你是今天才知道夜容央的性子嗎?竟還去招惹他。」
听見弟弟和自己的兒子們吵成一團,半點也沒有世家子弟的氣度,靖國公煩躁的吼道︰「夠了,給我閉嘴,你們都給我好好細思適才教長所教的君子之道。」
靖國公最小的兒子納悶的提問,「爹,皇上為何要讓教長來牢里教咱們君子之道?咱們個個打小就學那些聖賢書,豈會不知君子之道?」
杜向崇想起去年墨老夫人大壽時,他曾對夜容央說——
你這般羞辱一個弱質女子,豈是君子所為?
當時夜容央回答——
君子?我從未自認是君子。
這回三弟又打了夜容央,他多半是想藉此嘲諷他們杜家滿門都是偽君子,才會讓皇上派教長來教他們君子之道。
想到此事,他不敢出聲,沉默的坐在一旁。
「也許是皇上覺得我教子無方,才特地派教長們來替我教教你們。」靖國公看著自家子弟,訓斥道︰「經過這次教訓,盼你們往後行事能沉穩些,莫要再因為一些小事便魯行事。」
靖國公的幼子再問︰「可皇上什麼時候才會放我們出去啊?我好想吃一頓熱騰騰的飯菜。」
「約莫再過幾日吧。」
靖國公想起去年泰王世子與夜容央爭搶畫舫,結果泰王世子被皇上廢了世子之位,還被眨到邊疆之事,相比之下,皇上只將他們下獄,派了教長過來教授君子之道,看來夜容央並不打算太為難他們,再關個幾日應當就沒事了。
「你看,我梳頭的手藝是不是比上次更好了些?」寢房里,墨清暖站在夜容央身後為他梳頭束發,替他戴上一只玉環後,她有些得意的問道。
他瞅了銅鏡一眼,應了聲,「差強人意。」接著便站起身,將她按坐在繡墩上,興致勃勃的道︰「你幫我梳頭,我來替你畫眉吧!」
「畫眉,你會嗎?」墨清暖有些不放心的問。
「凡事總有第一次,不過我天生聰穎,學什麼都又快又好,你不用擔心。」他一臉自信的道。
听他這麼說,她將一支眉筆沾了黛粉遞給他,閉上眼等著他為她畫眉。
這幾日她什麼都不去想,與他就像一對尋常夫妻那般過日子,難得他想為她畫眉,她心里甜絲絲的。
夜容央拿著眉筆,打量著她的眉毛,覺得她的眉毛濃密剛好,委實不需要畫什麼,既然如此,那就改畫其他地方好了。
感覺到眉筆筆尖不是落在眉毛上,而是落在臉上其他地方,墨清暖頓時睜開眼,問︰
「你在畫哪里?」
夜容央干脆捏著她下顎,不讓她亂動,滿臉壞笑的拿著眉筆朝她的臉再畫了幾筆,才放開她。
墨清暖拿起鏡子一照,見自己一張白淨的臉都被他畫花了,登時氣呼呼的要捶打他,「你看你把我畫成什麼鬼樣子了!」
夜容央哪肯乖乖讓她打,跑給她追。「你上次還不是把我梳了個女人頭。」
「你還說,那次我不是給你搓腳賠罪了嗎?」
「我看你上次搓得挺高興的,要不我再讓你搓一次好了。」他一臉恩賜的表情,回頭笑看追來的她。
「哪有人這麼賠罪的,何況你上次哪只眼看見我搓得很高興?」
瞧見她那張花臉,他笑得樂不可支,「我兩只眼都見到了,再說了,我這也不是賠罪,本公子平時可不輕易給人畫臉,你可是頭一個有這榮幸的。」
她氣笑了,「這麼說,我還得感激你不成?要不要我磕頭謝恩啊?」
「你心里感激就好,磕頭謝恩就不必了。」
墨清暖磨著牙,而後兩步並一步的往前一躍,直接跳到他背上去,兩手抱住他的頸子,雙腿緊緊夾著他,「看你還往哪里跑,被我抓到了吧!」
她香軟的身子緊貼在背後,夜容央的身子瞬間僵住,停下腳步,「你給我下來。」
「我不下去,你畫花我的臉,就罰你背著我在這屋子里走十圈。」
「你想得美,給我下去。」他兩只耳朵紅通通的。
「我不要!」她把臉靠在他頸邊,瞧見他赤紅的耳朵,故意往他耳朵吹了口氣,就見他身子猛然一顫。
「墨清暖,你給我下去。」他僵硬的背著她走到床榻旁,想將她從自己身後扒下去。她不肯,死抱著他不放手,兩人糾纏成一團,雙雙倒在床榻上。
……
「清暖,替我謝謝容央,讓葉俊榮和那賤妾得到了該有的報應。」五姊的仇終于得報,墨清荷這日特地登門道謝。
葉俊榮縱容桃姬寵妾滅妻的事被葉家的下人給捅了出來,如今傳得滿城皆知。出了兩條人命,驚動官府出面調查,在提刑官查問後,證據確鑿,官府已將兩人下獄。
墨清荷知道事情會鬧大,多半是夜容央在背後使了力,否則魏國公哪里會坐視表親家鬧出這等丑事來。
「嗯,我會跟他說的。」墨清暖淡淡一笑,想到今天是初十,她有些提不起心思與墨清荷再多說些什麼。
墨清荷察覺她不太專心,關心的問︰「你這是怎麼了?」
「沒什麼。」
「你跟夜容央還好吧?」她想起上回墨清暖說一個月里見不到夜容央幾面的事,有些替她擔心。
「還好。」不久前眼睜睜的送他出門,想到他是去做什麼,她的心就像被人拿著錘子狠狠敲著,一陣一陣的揪疼著。
見她意興闌珊,似是無意多說什麼,墨清荷也不好再多留,與她敘了幾句便告辭回去了。
待她走後,墨清暖思念起亡故的娘親,搬出一箱娘親留給她的遺物,一樣一樣的看著娘親生前曾戴過的發簪、墜子還有耳環。
這世上與她最親近的兩個人,一個已經故去,而另一個也將命不久矣。
娘親想了她親爹十幾年,終于能夠與他團聚了,不知道他們是否見到了面?但爹至少還留了個孩子給娘親,讓娘親有個依托,而她也不知來不來得及留下夜容央的孩子……
翻到一只匣子,她想起娘親交給她時,曾說里頭擺著的是尚家的族譜,是她爹托人送回來的遺物。
先前她一直沒打開過,此時想起當時娘親撫模著這匣子時那滿臉懷念之色,她忍不住打開匣子,從里頭取出那本已傳承十數代,顯得十分陳舊的尚家族譜。
也不知是不是這族譜年代太久遠了,第一頁黏住了,一時揭不開,她只得往下翻到第二頁。
上頭一條一條的羅列著尚家那些先祖們的名諱,她往後繼續翻看,最後瞥見上頭寫著她生父尚綸的名字。
這族譜傳到她手上,但她已出嫁,尚家這樣算是絕後了吧?
拿著那本族譜,她遲疑著要不要在後頭添上自己的名字。
生父臨死前托人送回這本族譜給娘親,必是盼著娘親將孩子添在尚家族譜上吧,他這是想用另一種形式,讓自己的孩子認祖歸宗。
正猶豫著,下人前來稟道︰「二少夫人,夫人請您過去一趟。」
她應了聲,將那箱遺物收起來,把族譜暫時擺在一旁,想著等晚一點再來考慮要不要上族譜的事。
去到方氏的屋里,見方氏臉色有些不悅,她福了身後問道︰「娘找我過來,不知有什麼吩咐?」
「我听說你做了藥膏,私下在外頭賣,可有這事?」方氏質問道。
她坦白道︰「是有這事。」她早有心里準備,這事不可能一直瞞著婆婆。
見她一口承認,方氏不滿的斥道︰「怎麼,咱們夜家是平日里短了你吃用不成,竟要你拿這些藥膏到外頭去賣,掙銀子回來?」
她也是今日才從身邊的一個婆子那里得知,先前趙俞心拿給她用的幾種藥膏竟是清暖自己做的,還私下里拿去外頭賣。
墨清暖溫言解釋,「這些藥膏是我同我姨娘學的,您也知道我姨娘不過是個妾室,在墨家又不得寵,為了讓日子好過些,我和我姨娘私下里便做些藥膏,讓人悄悄拿去藥鋪里賣,換些零花用。因為這藥膏確實好用,供不應求,所以後來嫁過來,我便繼續做來賣,讓那些想買的人不至于斷了貨。」說完,她補上最重要的一句話,「這事容央也知道的。」
聞言,方氏的臉色才稍微和緩一些,「容央也太縱著你了。」
墨清暖厚著臉皮自贊道︰「娘,實在是我做的這藥膏好用嘛,與其藏著掖著,不如讓其他人也能用上。」
听她竟自夸起來,方氏好氣又好笑的嗔道︰「這次的事就算了,往後再有這種事,可不許再瞞著我。」
「往後我一定事事向娘稟告。」應了聲,墨清暖突地一窒,她什麼都能跟婆婆說,唯獨夜家那秘密,她一句也不能告訴婆婆。
夜容央舍不得他娘提前傷心,她只能幫著他瞞到最後。
這一晚,臨睡前,墨清暖跟夜容央提了方氏已知她開藥鋪的事。
「……娘一听你早就知情,便不再責罵我。」
「娘脾氣不好,但她心地不壞,日後你……」夜容央忽然閉上嘴,沒再往下說。
墨清暖稍加思索便明白他的意思,接腔道︰「我是你的妻,他是你娘,自然也是我娘,我會將她當成自己親娘般孝敬。」
見她這般明白他的心意,他的心一緊,握住她的手。
兩人的手在被褥下緊緊相攜,沉默一瞬後,墨清暖想起一件事,忍不住問道︰「哎,你能不能老實告訴我,你之前老愛跑來找我睡覺,究竟是何故?」會不會他其實對她早就一見鐘情,才想出這樣的借口好跟她多相處?
他閉著眼,低笑著回道︰「多半是因為你身上有我以前女乃娘身上的味道,能讓我安穩的睡上一覺。」
她先前自嘲自己就像他的女乃娘,沒想到他竟然拿這事來作文章,她沒好氣的瞪他一眼,不過在看見他蒼白的臉上露出深深的倦容,她的心狠狠一疼,沒再追問下去。
不管是什麼原因都好,她只想要他平平安安的。
隨著一個月一個月過去,眼睜睜看著夜容央越來越憔悴虛弱,回來後沉睡的時間也越來越長,墨清暖頭上宛如懸著一把利劍,叫她總是提心吊膽的,唯恐哪日那把劍就會無情的落下來剌向她。
就連方氏也察覺到兒子的不對勁。
方氏有大半個月沒見到兒子,昨晚得知兒子回來,將他叫來,發現兒子形容憔悴不堪,那氣色看著就像重病之人,看得她心頭直跳,問他怎麼弄成這般,兒子卻敷衍的說他在外頭忙,沒睡好。
可她莫名覺得不安,想起夜家那些早逝的先人,心中更宛如壓著一層陰霾,在今早媳婦過來請安時,忍不住向她發作了。
「你說你是怎麼當人媳婦的?你瞧見容央那臉色沒有?蒼白得一點血色都沒有,你是怎麼照顧他的?」
「都是我的錯,娘莫生氣,我回去後一定好好給他補補身子。」墨清暖抑下滿心的酸澀,好聲好氣的說道。
「你不是常做藥膳給他吃嗎,怎麼還補成這般?你那藥膳管不管用啊?你可莫要亂用藥材。」方氏質疑道,懷疑該不會是媳婦把兒子的身子給補壞了。
墨清暖溫言解釋,「那藥膳的方子我先前請教過太醫了,太醫說可以做給他吃,沒問題的。」
一旁的趙俞心聞言替她緩頰幾句,「娘,清暖很用心在照顧小叔,小叔約莫是在外頭都沒好好吃、沒好好睡才會弄成這般,他回來後,咱們好好給他補補就是。」
瞧見小叔的模樣,就彷佛見到兒子日後的樣子,她這做娘的心就忍不住疼得緊。她好怕,萬一小叔撐不住了,那她兒子該怎麼辦?
「真不知道他這段時日都在外頭忙些什麼,老不見人影。」方氏忍不住埋怨了兒子一句。「清暖,你見著他,也好好勸他幾句,讓他別老是往外跑,好好在府里待在,有什麼事讓下頭的人去辦就得了。」
「是,娘,我會跟他提的。」墨清暖溫順的應道。
出了方氏的屋子,她和趙俞心都無心多說什麼,相視一眼,便各自回了自己的院子。
夜家花圔里菊花盛開,一片耀眼的金黃。
已多曰未歸的夜容央特地在初九這日回了夜家。
他走進書齋,先去與父親敘了幾句話,接著來到二樓,找到兄長,從衣袖里掏出一物遞給他。
「大哥,這勞你幫我先收著。」
「這是什麼?」夜容善接過那封書信,納悶的問。
「里頭是我事先寫下的放妻書,倘若我走了之後,三年之內,清暖不願再留在夜府,請大哥把這放妻書交給她,放她離開夜家。里頭我還放了從我名下過給她的幾間宅子和鋪子的房地契,請大哥一並交給她。三年後,倘若她仍留在夜家沒走,這封放妻書還是請大哥轉交給她,至于她是去是留,全由她自己決定。」
這是他最後能為她做的事了,為她以後留一條退路。財帛動人心,他怕留給她太多財物會為她招來禍患,倒不如給她宅子和鋪子來得更為穩妥些。
夜容善听見他這宛如交代遺言的話,望著他那消瘦蒼白的臉龐,痛惜的承諾道︰「你交代的事,大哥一定會為你辦到。」
「以後我娘也要勞煩大哥替我孝敬了,我在此先謝過大哥。」說著,夜容央朝兄長深深一揖。
夜容善連忙扶起他,「容央,這些都是我應該做的,你不必如此。」
弟弟已為夜家撐了十幾年,他心中明白弟弟這是要撐不下去了,才會這般請托。
明日又逢初十,依他此刻的身子,他這一去怕是……夜容善掐著拳頭不忍再想下去。
夜容央拍拍兄長的肩,轉身離去。
一路到了母親住的院子,這晚他在方氏的屋里陪著她用了一頓晚膳,讓方氏高興得多吃了一碗飯。
瞧見兒子氣色不好,她忍不住又叨念了他幾句。
夜容央沒再違拗她,都一一耐著性子應了。
夜里,他去了墨清暖的小院。
「清暖,來給我洗頭。」進了屋里瞧見她,他開口便指使她。
墨清暖微訝,也沒多問,吩咐下人去浴房準備。
不久,備好了水,他先進浴房里,待月兌去衣物坐在浴桶里,再喊她進來為他洗頭。
墨清暖舀著熱水打濕他的頭發,一邊拿著皂角往他頭上抹,眼神一邊飄往他坐在浴桶里的身子。
兩人成親這麼久,她只瞧過他的身子一次,而且還是她強來的。
「你專心點,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一直在偷看為夫雄健的身軀。」夜容央揶揄道。
雄健?這話他怎麼有臉說得出來,瞧他這幾個月來都成什麼樣了。
「我干麼要偷瞧,我是正大光明的看,你可是我夫君,你身上有哪個地方我沒看過?」她一邊反駁,兩手不停的搓揉著他的頭發,心卻酸楚得差點憋不住淚。
她眼睜睜的看著他一日比一日消瘦,不論做了多少藥膳給他吃都沒用。
夜容央低笑,「也不過瞧過那麼一次,你這大話說得也不怕閃了舌頭。」
「也不知道是誰,比女人家還怕羞。」那一次之後,他就死都不肯再讓她「踫」他了。怕他受涼,她利落的替他洗完頭發,拿巾子為他擦干,擦完頭後,她主動表示願意為他搓背。
夜容央卻一臉嫌棄的趕她出去,「我這身子矜貴得很,萬一被你援破皮可怎麼辦?」
墨清暖臉皮還沒厚到死皮賴臉的非要留下來不可,只得出了浴房,讓他自個兒洗浴。
夜容央慢吞吞的將身子洗淨,站起來時,他一陣暈眩,幸虧及時扶住浴桶才沒摔倒。他沒叫下人來服侍,微喘著氣,一件一件慢慢穿上衣裳。
離開浴房前,他用力拍了拍臉,想讓自己看起來不要那麼虛弱。
墨清暖一直等在浴房外,見他出來便迎了上去,親昵的挽住他的手臂。
他有些疲憊的說道︰「我困了,回房睡吧。」這約莫是他最後一次與她同床共枕了。
「好。」她扶著他回了寢房,在他上了床榻後,她跟著拿了條干淨的巾子爬上床,「你的頭發還未全干,我再幫你擦擦。」
她讓他的頭枕在她的腿上,替他擦著頭發。
「以後你若有空,多去陪娘說說話。」他閉著眼楮說道。
「好,我知道。」
「我若不在府里,你遇上什麼解決不了的事,可以去找大哥,他會幫你。」
听他這彷佛要遠行的語氣,她呼吸一窒,胸口隱隱發疼,但仍是強逼自己低應了一聲,「嗯。」
把事情交代完,夜容央又想起什麼,隨口再問了句,「對了,那位紅衣姑娘可有再來找過你?」
當初就是因為她,使得他們成了夫妻。他這一生有很多遺憾,但能得她為妻,是他這一生最大的幸事。
「她上回離開之後,我就不曾再見過她,也不知她去了哪里。」
「以後……你要好好的……」他低喃的再說了句,便撐不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墨清暖緊咬著唇瓣,替他仔細擦著頭發。她多麼盼望時間能停在這一刻,明天永遠不要到來。
一整夜,她一直守在他身邊,一宿未眠的看著他,直到天剛破曉,她才離開,替他去熬藥膳粥。
熬好粥,端進房里時,她覷見夜容央正要下榻,身子卻踉蹌了下,差點摔倒。
瞥見她進來,他連忙站得筆直。
她垂眸望著手里端著的藥膳,假裝沒瞧見,下一瞬裝作不經意的抬眸,綻開笑臉道︰「你醒啦?我做了藥膳粥,你快趁熱吃了。」
「你先擱著,我洗漱完再吃。」
「好,待會兒我幫你梳頭。」墨清暖將藥膳擱在桌上,等著他洗漱完。
少頃,淨完面潔完牙,夜容央坐到繡墩上讓她梳頭。
她站著他身後,拿起玉梳梳著他的頭發,在心里默念著她在除夕那夜許下的新年願望——一梳願君身體康泰,無災無難一梳願君吉祥如意,事事順遂;三梳願與君白首偕老,長長久久。
一字一字默念完,她替他束起發,戴上白玉冠。
「你的頭梳得越來越好了。」夜容央難得的贊許了句,而後起身走到桌前,吃著她親手做的藥膳粥。「你也過來吃一點。」他拉著她陪他一塊吃。
她柔順的吃下他喂到她唇邊的粥,與他你一口我一口的分食完那一盅粥。
吃進嘴里的粥又甜又苦,伴著不敢流出的淚一並吞下。
即使吃得再慢,粥也有吃完的時候,吃下最後一口粥,夜容央拿著絹帕擦了擦嘴,站起身,說道︰「我走了。」說完,便頭也不回的提步往外走。
「容央。」她喚著他的名字,拽住他的衣袖。
他停下腳步,回頭看向她,「什麼事?」她平日里鮮少直呼他的名字,總是喊他夫君。
她再也忍不住,對他說︰「你別進宮了,咱們逃走吧!」看著他毫無血色的消瘦面容,她心疼得快要窒息。
「逃走?」他撥開了她的手,殘忍的說道︰「你當皇上派來的那些御前侍衛是做什麼的?他們不僅是來保護夜家的,也是為了監視夜家人。我們夜家子弟打一出生就沒人能活著走出城門,只有在死後才會被送出京城埋葬。」
他這輩子從未出過城,沒看過城外的風光。
他的話宛如一把刀,狠狠的插在她心口上。
接著他淡淡的又道︰「你若承受不住就走吧,我已把放妻書交給大哥,你隨時可以去找他拿。」
她死命搖頭,「不,我不會走,我說過你活著一日,我就會陪著你一日,我不會離開夜家的!」她把幾乎要抑不住的眼淚重新逼回肚子里,仰起臉,朝他擠出一抹微笑,「我等你回來。」
深深的看她一眼,夜容央旋身離開。
這京城像是一座囚籠,生生的將夜家的子弟困在牢籠里,無情的吸食著他們的血,而他們無法反抗,也不能反抗,他們一出生就注定了,要為皇家而生、為皇家而死。
送走他,墨清暖緊蹙的眉心凝聚著化不開的心痛和愁緒。
娘,我該怎麼辦?我只能看著他一步步走向死路,卻沒有任何辦法……
玉霄觀。
淨室里,坐在蒲團上的夜容央不斷吐著血,殷紅的鮮血沿著他的下顎滴落到胸前,染紅了前襟,他抵在江長寧背後的手卻絲毫不曾松開。
他持續的運轉功法,將那萬箭穿心般的劇痛轉移到自己身上,半晌後,他沙啞著嗓音,徐徐開口,「皇上,這或許是臣最後一次為您效力了。」
聞言,江長寧一震,快速回過頭,就見夜容央胸前的衣袍全都被血給染紅,驚得喊道︰「容央,停手,快停手!」
「臣若停下來,就沒人為皇上轉移詛咒,皇上承受得了嗎?」
「容央,你已為朕牲了這麼多年,朕不忍心、不忍心啊!」一國之尊的帝王此時濕了眼眶,哽咽道。
他心知夜容央已快撐不住了,可一想到那萬箭穿心般的痛,他只能自私的讓夜容央繼續為他轉移詛咒。
但撐過了這次,下一次呢?
「皇上,讓臣再為您盡最後一次心力吧!毅兒還小……將來也不知他撐不撐得住。」夜容央的雙手扔抵在他的背上,承受著那逐漸轉移的一一咒,那猶如要炸裂般的劇痛從他的胸口往四肢百骸擴散,涌出唇瓣的鮮血越來越多。
江長寧痛苦的閉了閉眼,說道︰「這件事朕已同母後商議過了,在毅兒長大前,不讓他再為朕轉移詛咒。」
要做下這樣的決定需要莫大的勇氣,但為了江山社稷,為了江氏的後代子孫,他須得保住夜毅那最後的根苗,否則以後登上帝位之人,該如何承受咒發時的劇痛?
父皇和歷代先皇們將這詛咒當成了秘密,只有在傳位時才會告知,在那詛咒第一次發作時,他便已後悔了,倘若當年他知曉登上帝位的代價是要一並繼承那無法解除的詛咒,他絕對不會爭搶皇位。
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勢的同時,須每月每月承受那萬箭穿心的痛苦,難怪父皇當年明明最寵愛五弟,卻把皇位傳給了他。
可如今他再後悔也無用。
聞言,夜容央有些意外,「那皇上會承受不了的。」
「受不了也得受,倘若朕真熬不住死了,以後就由太後監國,待日後毅兒長大,再由太子繼位。」往後的事他都已交代好了。
听見他做出這樣的安排,夜容央染滿鮮血的唇蕩開一抹笑,嘶啞的出聲,「皇上是一個好皇帝,不枉臣為皇上賣命這麼多年。」
「容央,你為朕做得夠多了,今晚就罷手吧,讓朕自己來。」他不忍心再讓夜容央拖著虛弱的身子承受那劇痛。
「這已是最後一次了,皇上就讓臣做完吧,也算是……有始有終。」即使半途罷手也來不及了,不如再為皇上分擔最後一次的痛苦,下一次……不會再有下一次了。
「那你告訴朕,你可還有什麼心願未了?」這是他能為容央做的最後一件事。
夜容央痛得幾乎要說不出話來了,最後他費力的吐出兩個字,「沒有。」
他的心願,即使是皇上也辦不到。
他想每天睡在墨清暖的身邊,想要醒來時就能見到她,他想再听她喊他一聲容央,想為她遮風擋雨一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