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柔半兩(下) 第十七章
書鋪子里很靜,無比安靜。
阿澪走了,秦天宮走了,只剩下秦老板一個。
當秦老板轉身時,溫柔差點想沖出去追問方才所听到的那些事,但她還沒動,周慶已收緊了手臂,制止了她。
她抓著他的手,回首張嘴欲言,但他垂眼看著她,搖了搖頭。
溫柔深吸口氣,還是順從了他。
這男人做事,向來有他的道理,她知道他同她一樣有許多疑問,可她也相信他不出去,有他的原因。
見他又抬眼朝前看去,她忙回首查看。
只見秦老板不知何時已轉身背對著兩人,他抬手長袖一揮,四周書架忽地又動了起來,這回書鋪子不是往旁擴張,而是從原先的四面牆,嘩地增為八面牆,然後開始往上延伸,溫柔聞聲抬頭,只見這小小鋪子的牆,和那些書架,不斷增長,向上直沒入黑暗之中,眨眼間變成一座看不到屋頂大梁的八角書樓。
這書樓沒有燈,沒有梯,不見頂,只有成千上萬的書冊。
秦老板抬頭看著,平平伸出手,徐徐翻掌。
一本書冊從上頭牆面書架中飄了出來,往下降至他潔白的手中。
他沒有翻看那本書,只是緩緩再揮袖,剎那間,八角書樓重新再次縮小變成那窄小的舊書鋪子。
秦老板翻看著那本書,看了幾頁,然後他將那本書冊擱到了櫃台上,跟著他轉身掀開通往後院的布簾,走了。
秦老板前腳才走,周慶後腳就走上前去,溫柔被他嚇了一跳,忙跟了上去。
「他沒吹熄燈火,馬上就會回來的。」她緊張的悄聲提醒他。
「我知道。」周慶沒停下,只火速抓了那本書冊,查看里面寫的東西。
溫柔又驚又急,一邊不斷朝那通往後面的布簾張望,生怕被那神通廣大的秦老板逮個正著,卻又在轉頭看到他手中那本書里寫的字時,愣了一愣。
那本書很怪,里面每一頁都記載著一個人名,人名之後非但有生卒年,還有一生事跡。
她看了,忍不住好奇的追問。
「這是什麼?」
他快速的翻到最前面,查看那記述的事,頭也不抬的回︰「巴狼輪回轉世的生死簿。」
她眨了眨眼,想起方才偷听到的事,那個叫巴狼的人,喝了孟婆湯也記得,他記得自己的前世,阿澪就是踫到了巴狼,所以才被嚇得跑回來。
「你怎知是巴狼的?」她緊張的咕噥著,一邊回頭再看布簾一眼。
「第一頁有寫。」他說著,查看中間年份的記載,再直接翻到最後一頁,但那兒竟然是空白的,他往前再翻,迅速找到最後有文字記載的頁面。「有了。」
溫柔聞言,飛快回頭擠在他身邊查看,兩人幾乎在同時,看見那書冊上寫的字。
這一頁,只寫了一半,上面的黑字緩緩浮現,那姓名,只有兩個字——陸義。
溫柔一怔,更讓她吃驚的,是在那之後,記載他生平的黑字還在浮現,一個接著一個的,好似正在記述著發生的事一般。
而那一行字,寫著的,不是別的,是白塔巫女阿澪觸踫其身,察覺此人仍記得其前世——
溫柔還未來得及多說什麼,就听到腳步聲傳來,周慶火速將那本書冊放回櫃台上,摟抱著她的腰,腳尖一點就帶著她從前門飛竄了出去。
夜空中,繁星點點。
明月低垂在水面上,如燈籠一般,又大又圓。
溫柔坐在小舟里,緊張的交握著冰冷的雙手。
遠處,更夫敲打著梆子,報著時。
四更天了。
半個時辰前,周慶帶她出了書鋪子,上了屋頂,一路飛掠穿過好幾條街,然後又下了地,從一條巷子里入了暗道,在里頭東彎西拐的,繞得她一陣頭昏,最後再上到地面,她才發現兩人竟已來到了城外。
他抱著她到了這艘船上,坐在她身後,一手操著舵,讓小舟順水而流。
一路上,她始終驚魂未定,對剛剛在書鋪子里偷听到的事,感到震驚。
夜深人靜,沒人注意到這緩緩前行的小舟,只有水聲輕輕蕩漾著。
「輪回轉世,前世今生,你信嗎?」
「這世上,有陰就有陽,有魔就有神,方才那些,你都看到了,能不信嗎?」
「你是說秦老板他——」
她話未完,他已伸手握住她的手。
「有些事,可以做,不能做。」他瞅著她,低語︰「天地有規,才能方圓。」
聞言,溫柔一怔,回首看著眼前的男人,想起他之前所說的那句「天機不可泄漏」,不禁領悟了一件事。
秦老板既有如此神通,怎可能不知兩人躲在他那可大可小的書樓里?又怎會剛好無巧不巧的就拿了記載著巴狼生平的這本書?
「是故意的。」她啞然月兌口。
周慶看著她,微微一笑,「我沒這麼說,他有他的規矩要守。」
那模稜兩可的回答,反而讓她更加確定了答案。
秦老板是故意的,故意讓他偷看,那男人知道他和她在那里,就在書樓里,他知道他會偷看,一定會。
那男人有他的規矩要守,所以這男人就干脆偷雞模狗了,而且他們兩人都知道對方在干什麼。
這些年,恐怕他們早就這樣做過無數回。
「他到底是什麼人?」夜里風很冷,她微微輕顫著。
「我不確定。」他伸手將她攬在懷中,替她擋著風,「但我知道,有個人曉得這一切是為什麼,也知道八百年前發生了什麼事。」
「陸義嗎?」
「你听見了。」周慶看著她,說︰「有些人很執著,喝了孟婆湯還記著。」
她一怔,然後領悟過來,他方才為什麼在翻看那本書。
「他記得八百年前的事?」她吃驚的看著他,又匆匆道︰「就算他記得,八百年前,他不一定人在蘇州啊。」
「就算事發當時不在,他一定也會前來查看。」
「你怎能確定?」她不解。
「你以為陸義為何在這座城?若他真是巴狼,這不可能是巧合。」周慶看著前方那輪明月,和那明月在水上的倒影,說︰「阿澪是白塔巫女,《魔魅異聞錄》中記載著白塔巫女的事,你看過那本書,記得上面寫著什麼嗎?」
溫柔記得,她剛剛才在看那本書,凝望著那個男人,她臉色蒼白的悄聲重復那書上的字句︰「西南古國白塔巫女,其國已杳,查無蹤。懂上古之言,擁操獸之術。傳因其有神之血,遭妖咒以分食,有不死之身。」
周慶緊握她冰冷的小手,偷偷再渡氣給她,讓她身子能再暖一點,邊道︰「我剛查看那本輪回生死簿,那本書里記載著那男人每一世的轉世,陸義的前世是巴狼,巴狼是阿塔薩古國制作禮器的大師傅,阿塔薩古國的巫女,就是白塔的巫女。」
「你怎知?」溫柔驚訝的看著他。
「幾年前,我听到那些妖提過這件事,但當時他們察覺到我,就沒再往下說。我知道有個白塔的巫女,知道那些妖魔想吃她,我只是不知道那巫女就是阿澪。」
他在月下緩緩駛著小舟,告訴她︰「方才那本書上寫著,巴狼的死因,是心碎而死。其妻阿絲藍,因白塔巫女指使妖魔攻擊阿塔薩古國,被妖魔附身,最終阿絲藍為救其夫,自刎而亡。」
聞言,她渾身一顫,震懾不已,抬手壓著心口,想起陸義先前說過的話。
很久以前,我曾做錯了一件事,我為此離鄉背井……
她記得他說這些話時的表情,記得他眼里的痛,因為如此,她才信了他。那時,她還以為他說的是這一生,哪知是更久遠之前的前世。
「那生死簿上,每一頁最終,都只寫著同樣的字——尋其妻,未果,憾恨而終。」握著溫柔的小手,周慶看著前方的水面,語音干啞的道︰「阿澪和那些妖魔,是害死他妻的罪魁禍首,他生有遺憾,死也不甘,生生世世都在找尋他妻子的魂魄。若他一直都記得,若他一直試圖尋找他妻子的轉世,一旦听聞那巫女和妖魔造成的混亂,再遠也會前來查看追蹤。」
他深吸一口氣,說︰「是我就會。」
溫柔抬眼看著他,只見他也垂眼凝視著她。
「他知道那些妖怪,早在我告訴他之前,他就已經曉得了。」她唇微顫的道。
周慶聞言,更加確定自己的判斷,「那男人會在這座城里,不是巧合,我相信這麼多年來,他一直在追蹤查探那些妖魔,他一定知道些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