判官姑娘愛撩神(上) 第二章 拇指姑娘
剛到陽間的崔鈺,在屋頂一落腳就莫名其妙打了一連串的噴嚏,幾乎是同時,她腳底下的屋子里走出一個人,也開始打起噴嚏。
崔鈺低頭一看——
青天大老爺,寬肩、窄腰、大長腿,嚇!此人居然就是徐清明。
還沒等她想好接下來怎麼辦,崔鈺的身體已經本能的退後幾步,竄進了遠處的樹林里。
崔鈺在地府時不好用紫微大帝的小鈴鐺站起來,其實早就心癢難耐,因此一來陽間就把輪椅扔到一邊。這會兒她連路都走不好就想用竄的,自然是生生撞到大樹上,腦袋起了好大一個包。
跑什麼呢?崔鈺懊惱地模著腫包自責—— 徐清明他是喝過孟婆湯的,他已經不記得妳了。現在的他不是什麼青天大老爺,妳也不是他的小苞班,有什麼害怕的?沒事,別怕,搞斷腿就好,搞斷腿就好……
她一邊吸著氣自我安慰,一邊想好了辦法,變出兩錠金燦燦的元寶便往城隍廟走。
姜小白曾經說過現在城東的城隍廟里有一幫流民,只要給錢,哪怕殺人放火他們都會做。崔鈺想著,雇個人去把徐清明的腿打斷就成了,既不用她出手還能圓滿完成紫微大帝的任務,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法子了。
于是,隔天傍晚,崔鈺趴在牆頭盯著流民手里的鐵棍,兩人一塊兒等著,她的心都快從喉嚨里跳出來。
這世的徐清明雖是個丞相,但也就是個文弱書生,身形縴瘦、臉色發白,反觀那流民壯得像頭野熊,可別腿沒打斷倒把人給弄死了。
下手的地方是崔鈺挑的,這條窄巷本來就偏僻,又臨近入夜,四周靜悄悄的連麻雀的嘰喳聲都不曾有,是以徐清明的腳步聲格外鮮明。
就要來了。
崔鈺咽下一口口水。
流民也听見了動靜,等徐清明走近,那壯漢猛地沖出來高舉著那根鐵棍,擼起袖子的胳膊上暴起青筋,「狗官,償命!」他大喊著,就要把鐵棍往徐清明腦袋上敲。
什麼情況?!
崔鈺差點驚得掉下牆,不是說好一錠金子一條腿,不傷性命、不打臉?怎麼那壯漢對著徐清明的腦袋敲下去啦!
眼見那鐵棍帶著風聲,就要把徐清明砸個腦袋開花,崔鈺顧不得其他,伸手掐了個訣就要打向那壯漢,沒想到她還沒來得及出手,壯漢就被定住了。
這時那鐵棍離徐清明,不過兩指遠。
徐清明從頭到尾都沒變過神色,他連看都不看壯漢一眼,伸出一根指頭把鐵棍撥開,接著從懷里掏出一張帕子,開始仔仔細細擦拭那根手指。
崔鈺頓感不妙,她軟著腿、抖著胳膊自屋頂磚瓦上往後爬,可剛動一下就被一只冰涼的手拎住衣領,提到半空。
一個干巴巴的聲音從她身後傳來——
「帝君,此人剛才想用法術暗算您,已被我擒獲,該如何處置,請您吩咐。」
我呸!我用法術是想救他好嗎?你怎麼能好壞不分、顛倒黑白!
不過崔鈺沒膽罵出來,因為她看見徐清明望向她的眼楮里閃過一點光,臉上還浮現出意味不明的微笑。
「大地,她是我的舊識,沒膽子暗算我。」他慵懶地站著,笑意更濃了,彷佛春日撲面暖風,如果不是崔鈺太了解他,也會錯過他眼底的深意。
那雙載滿溫柔多情的眼楮里分明寫道—— 等回來,再跟妳算賬。
崔鈺此時全忘了那些自我安慰的話,猶如回到當年她在他手下做牛做馬的日子,見他笑,她的心就開始抖,心抖完,手又開始抖,手抖著,腳也開始抖,很快就在大地戰神手里渾身發顫。
大地戰神听了徐清明的話,抓住崔鈺的手一松,下一步就回到地面扛起了礙眼的壯漢。
崔鈺腿還在發抖,落到磚瓦上時沒站穩,腳底一滑,整個人摔下屋頂,**重重地摔在地上,那疼像一道閃電竄進脊骨一路沖到天靈蓋,把她的眼淚都逼了出來。
徐清明站在原地笑咪咪地看她坐在地上動彈不得,等她開始一把鼻涕一把淚,徐清明還嫌棄的倒退一步,眉毛都擰在一起。
崔鈺見狀更是悲從中來,甩開臉面哇哇大哭,真是驚天地泣鬼神,吵得徐清明又好氣又好笑。
他蹲下來隔著手帕抬住崔鈺的下巴,見她鼻涕、眼淚糊了一臉,頭發還散了大半亂垂著,忍俊不禁道︰「當年不準我去百花樓睡花姐兒,妳就是這個架式,過了五百年竟一點兒長進都沒有?」
崔鈺哭得說不出話,抽了下鼻子,一滴米粒大的淚珠掉下去,看著委屈得不得了。
徐清明最見不得她這個樣兒,笑意不收卻皺起眉,甩開手帕,兩指捏住崔鈺的腮幫子迫使她仰面看他,這下崔鈺的鼻涕、眼淚全流不出來,臉頰還被他按得生疼。
「有什麼想說的?」見她安靜,徐清明撿起帕子給她擦臉,動作看著講究優雅,但真蹭到臉上,那火辣辣的滋味也就只有崔鈺知道了。
崔鈺扁嘴,細聲細氣地叫喚,「疼……」
徐清明松開指頭,滿意地打量著她臉上被他按出的紅印,狀似大度的撫模了下她雞窩般的腦袋,和氣地笑,「我知道妳疼,我想個法子帶妳回去休息,好不好?」
崔鈺覺得很不安心,但她現在扭一下腰,頭皮都發麻,只好乖巧地點頭,還殷切崇拜地看向徐清明。
徐清明心情很好,又模了模崔鈺的頭發,連纏在他指間的青絲都解得很有耐心,解下來後還特意攥在手心里,彷佛舍不得丟掉的珍寶。
崔鈺快被感動了……接著她就被繩子給捆住了。
繩子是扛著壯漢的大地戰神拋過來的……他拋繩子,是因為徐清明向他做了個手勢。
崔鈺那難得的感動一下子飛到九霄雲外。
那繩子黑不溜丟毫不起眼卻很結實,把崔鈺捆得跟粽子一樣,嚴嚴實實的,連手指頭都動不了。
崔鈺不樂意了,她含淚問徐清明,「這是做什麼?」
徐清明不緊不慢地起身,手往後一伸,崔鈺那油光水滑的發絲就被大地戰神接了過去。
只見他拿著那根頭發無聲念了幾句,發根就出現了火苗,隨著火苗上竄,崔鈺那根及腰長的青絲被慢慢燃盡,她眼前的世界也在不斷變大。
變大—— 兩人高的房屋眨眼成了雄偉城牆。
變大—— 比她高三個腦袋的徐清明已經頭頂青天。
越來越大—— 石縫里冒出來的小綠芽可以為她遮風擋雨。
等那根頭發全化成灰飄走時,崔鈺已經變成拇指大的小人,戰戰兢兢地抱住一顆石子,生怕徐清明走過來時腳底帶的風把她吹回陰曹地府。
徐清明見崔鈺的神情驚慌又害怕,躲在石子後頭的小腦袋一個勁兒的抖,他再硬的心也軟了。蹲在地上伸出左手,指尖貼在滿是塵土的地面,他柔聲說︰「上來,我帶妳回去。」
「你……要帶我去哪兒?」
崔鈺被她現在拇指姑娘的狀態嚇到了,瞪大杏圓的眼楮又往石子後面躲了躲,一臉警惕。
「回家養傷呀,小鈺兒,妳不是剛點頭答應了嗎?」徐清明笑得面若春花,聲音也又輕又低,像是怕把她吹跑了一樣。
小鈺兒。
崔鈺愣了一下。心里的悸動彷佛寺院銅鐘的余音久久不能停息,她下意識地捂住胸口,里面怦怦怦的,是沉默了五百年的心動。她有五百年沒听人這麼叫她了,也只有徐清明會這麼叫她。
她活著的時候是個沒名沒姓的小乞丐,徐清明在釣完魚回府的路上把她撿著,她抱住魚筐,里面沒精打采的魚頓時開始亂撲騰尾巴。
崔鈺還記得,在那條滿是塵土的路上,那個宛若神祇的白衣少年意氣風發,駕著高頭大馬朝她翩然一笑——
「妳既然這麼討魚喜歡,不如就叫小魚餌。」
這確實不算個人名,可她看都看呆了,哪兒有什麼不願意,還是後來府里崔管事登名簿的時候覺得這名字不登大雅之堂,特意去求徐清明給個大名。
徐清明剛得了兩個天仙兒般的侍女,一個幫他捶腿、一個喂他吃梨,正樂不思蜀,早把那個灰頭土臉的小魚餌忘了,听崔管事一說就隨口應道——
「那就隨你姓,取蚌諧音叫鈺兒吧。」
不能被誘惑!
崔鈺擰了一把自己的臉,從往事中回神。
小鈺兒又怎麼了?徐清明成日在百花樓里廝混,嘴甜到叫誰都是心肝兒、寶貝兒,尤其舌頭卷起來發的那聲音勾人得緊,那些見慣了男人的窯姐兒都受不住軟了身子,里頭哪兒有點真心?
她鼓起勇氣,抬起清亮的眸子看向徐清明,他笑得放肆,伸向自己的手指勾了勾,崔鈺只好再偏開目光。對上他那對誰都像帶著愛意的眼楮,她又該被他吃干抹淨了。
徐清明變得耐性極好,就這麼靜靜等了一會兒。突然他眉頭一挑,恍然道︰「我倒忘了小鈺兒在疼,疼得走不動了。」說罷就用指頭小心地把崔鈺夾住,擱到手心里,又罩上另一只手把崔鈺周圍捂嚴實,這才慢慢起身。
崔鈺被徐清明圈在手心里,隨著他慢慢起身,她覺得頭昏眼花,那種被迫離地千丈的無力感灌滿全身,四周又有沒有可以附著的東西,只能不斷地東撞西撞、晃來晃去。
「徐清明!停下!停下!」崔鈺犯惡心,忍不住大叫。
徐清明听話的不動了,掀起蓋在上面的手,只見手心里的崔鈺臉色蒼白,滿頭大汗。
「徐清明……」崔鈺大口喘著新鮮空氣,好不容易把胃里的翻騰壓下去,眼角帶上淚光地求他,「你把我變回去吧……」
徐清明嘴角還是掛著笑,好似苦惱地搖頭,「把妳變回去,妳立即就溜走了,我還沒弄清楚妳跑來這兒的原因呢,再說……」他深情滿滿凝視著崔鈺,「小鈺兒,妳就不想再多跟我待一會兒嗎?這些年,我可是很想妳啊。」
崔鈺原本硬擠出的淚這會兒是真要掉出來了,她連忙搖頭擺手,「我不溜,絕對不會溜!」
「當年妳還跟我說,要一輩子留在我身邊呢,」徐清明面上掛笑,眼底卻積起暴風雷雨,「床都還沒下就給了我一刀。妳說,這樣沒心的女人,她說的話,我是信還是不信?」
崔鈺知道這事兒不能善了,牙齒咬著嘴唇不再作聲,只在徐清明不注意的時候,無聲地抹了一下臉,涼涼的,全是淚。
心里的難受還沒緩過去,崔鈺胃里又開始翻江倒海。她養性子時一直待在徐清明身邊,耳濡目染下也跟著沒心沒肺慣了,當即蹭干淚,厚臉皮去戳徐清明的手心。
她人小沒力氣,但被柔女敕的手指不斷蹭著,徐清明還是覺得酥癢。他掂了掂手心里沒輕重的崔鈺,見她嚇得縮成一團,小腦袋埋進兩腿間,這才含著笑把處理好壯漢的大地戰神喚近,吩咐了幾句。
大地戰神很快弄來了大張的梧桐葉,又施了法術,不知從哪兒招來了兩條小蛇在葉子下面駕舟。
等徐清明把崔鈺放進葉子舟後,她興奮地想要打滾。
听說九重天上有雷車可遨游天庭,拉車的是應龍和青虯兩條神龍,只有那些與天齊壽的神仙祖宗才有資格坐坐。如今這個葉子舟雖只取了個意思,但她還是很滿足。
「這麼喜歡?我的勾陳天宮里有輛雷車,只是常年沒人打理有些破舊了,妳要是喜歡,等我這趟回去,帶著應龍、青虯一起送妳?」
葉子舟載著崔鈺飛到徐清明跟前,徘徊在他左肩膀附近,他一扭頭,吹出的氣全撲在崔鈺身上,有些故意。
崔鈺扶額,她怎麼給忘了,眼前的這位還真是個與天齊壽的神仙祖宗。別說什麼雷車他瞧不上眼,就是她待的地府,他若是想收進囊中只怕也是輕而易舉。
她連忙說︰「不用了,我在地府的院子小,放不下雷車那樣的大件兒。而且我官職那麼低,根本使喚不動兩大神龍。」
徐清明看她一眼,沒說話。
崔鈺看他那眼神就知道,這是在怪自己駁了他的意。
甭管人還是鬼都有股子賤性,徐清明逗弄崔鈺,她百般不願理他,可他猛地不肯說話,她心里又惴惴不安,覺得缺了點什麼。
崔鈺趴在葉子舟上慢悠悠往前蕩,腰痛很快就消失了。她閑得無聊,一會兒拽拽徐清明的頭發,一會兒撞撞徐清明的下巴,玩得不亦樂乎。
徐清明也歪著頭任她下手,只不過在她剛拉住頭發時用力抬頭,把崔鈺再次吊到了半空。
崔鈺本來就小得可憐,雙腳一離開葉子舟,整個人都隨著那根頭發蕩悠起來,嚇得她連聲喊徐清明。
徐清明當作沒听見,大步往前走。
正巧一陣不算小的微風刮過,路上行人都未在意卻差點要了崔鈺的命。她跟拽救命稻草一樣用力抓住那根頭發,帶著哭腔喊,「我想要那個雷車……求求你送給我……」直到把嗓子喊到發啞,徐清明才把她送回葉子舟。
她坐好後還是心有余悸,握著那根頭發發起呆,忽地兩條小蛇滑行的動靜大了,崔鈺竟硬生生把徐清明的頭發揪了下來。
徐清明看著那根斷發瞇起了眼,見狀,崔鈺連忙三兩下把頭發卷起來,無比正經地纏在她的小手腕上,還用袖子蓋起來,做完後一臉邀功地對著徐清明傻笑。
「這麼寶貝我的東西?」徐清明也笑,笑得比崔鈺還開心,「那輛雷車,妳既然想要,我給妳就是。不過妳臉皮那麼薄,想來也不願白受,作為交換,把妳到這兒來的緣故說說。」
崔鈺真想把臉皮拉起來給徐清明瞧瞧,真是一點都不薄啊。不過徐清明發話了,不薄也得薄。她煞有其事地說︰「我是來陽間收魂的。你可能也知道現在這兒出了一個大奸臣,害死好多忠良還有好老百姓。為這事兒我們地府忙翻了天,光靠黑白無常根本管不過來,所以我就來幫忙。」說「大」的時候還隨手畫了個圈。
「這麼說,那個大奸臣……」徐清明學著崔鈺的口氣,慢吞吞地說︰「還真是惡貫滿盈、罄竹難書?」
崔鈺把頭點得跟小雞啄米,臉上的表情很認真。
徐清明又笑了,還笑出了聲。那聲音傳到崔鈺耳朵里簡直無法形容,讓她渾身的寒毛都豎了起來。她硬著頭皮和徐清明對視,咽下口水時還發出響亮的咕咚聲。
「小鈺兒,妳說妳怎麼就這麼招人疼呢?我是真舍不得放妳走了。不如妳就這個樣子,按妳答應我的生生世世陪著我?」徐清明笑意更盛,但崔鈺知道這叫怒極反笑,說明她要倒霉了。
剛才她又說錯了哪句話?!
崔鈺覺得古人說的話一點都不準,伴徐清明這樣的神仙,比伴著老虎差遠了!
徐清明走到一座壯麗的府邸前,停下腳步。門前兩個拿著棍棒的小廝連忙行禮,接著推開大門。門很厚重,推開時發出的轟隆聲把崔鈺坐的葉子舟都震晃了。
等眼里被晃出的金星不見,崔鈺仰頭看檐下掛著的牌匾,但是那牌匾對她來說太高、太巨大了,她差點彎斷了脖子都沒能看清全貌。
徐清明也不理她,徑自往內院走。里面小橋流水、亭台閣樓皆精致玲瓏,連隨地擺著的小裝飾都是用金子雕出的麒麟瑞獸,一片富麗奢華。
崔鈺變得拇指大,那些金子在她眼里更是變大無數倍。她東瞅瞅、西瞧瞧,眼楮怎麼都不夠用。她覺得她臆想了幾百年的夙願—— 被金子埋起來睡覺,怕是可以實現了。
正當她被金銀珠寶迷得神魂顛倒時,徐清明推開院門走進去。隨著門吱嘎一開,里面胭脂水粉的味兒猛往崔鈺鼻子里灌,她被嗆得噴嚏不斷,又怕徐清明嫌棄只好捂住嘴背過身去。
還沒等她回頭,一群裹著綾羅綢緞的姑娘們扭腰擺臀地擁過來,圍著徐清明嘰嘰喳喳,配著耳畔腕間銀墜玉鐲的叮當作響,一時間小院子里熱鬧非凡。
崔鈺的葉子舟早被擠得老遠。她東倒西歪一陣子,干脆四肢著地趴在葉子上,盯著只看得到腦袋的徐清明,臉頰氣鼓鼓的,手指用力劃過梧桐葉面,卻被濺出的綠汁水糊住了眼。
就在她覺得今天已經很倒霉,不可能再更倒霉的時候,崔鈺抹著紅通通的眼楮,模糊看見某一只鶯燕嬌笑著,胡亂敲徐清明的胳膊,嘴里還說——
「相爺偏心,只給青鳥姊姊畫小像,人家可不依!」
話音未落,那鶯燕驀地從寬袖里抽出一把小刀,對準徐清明心口刺去。
就在刀尖要刺進徐清明胸膛的前一瞬,一支箭精準地越過人群射穿刺客的太陽穴,直直釘在小院的石砌圍牆上,入石三分,箭翎微顫。
被射殺的刺客臉上還帶著媚笑,接著全身一僵,兩額噴血,轟然倒地。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直到刺客倒下,圍住徐清明的人群才發出尖叫四下逃竄,妳推我一把、妳踩你一腳的比方才還要熱鬧。
徐清明看著被血濺髒的衣襟,無奈之情溢于言表,他頭也不回地朝射箭的大地戰神招手,叫他過來處理尸體,接著張望幾下,看到崔鈺,大步向她走去。
崔鈺還愣在葉子舟上,除了對徐清明遇刺感到後怕,她更為自己的命途多舛感到悲傷。因為她剛領悟到了一件事實—— 搞不好,她義正辭嚴罵過的大奸臣就是丞相徐清明,不然哪兒有那麼多人想要他去死?嗚嗚嗚……
還沒悲傷完,崔鈺就看見徐清明向她走來,渾身一哆嗦,臉上立即浮現出討好的笑,端坐好崇拜地看他。
徐清明靠近,低頭一抖袖子就要把崔鈺連著葉子舟往里收。
想到袖子里空蕩蕩的暗無天日,崔鈺連忙抓住他的袖口,求饒的甜喊,「相爺—— 」那聲音把她自己都給膩著了。
徐清明手一頓,葉子舟正好撞在他的手背上,崔鈺猛地一晃,一腦袋栽在葉面上。
「這會兒就不是大奸臣、禍害忠良和好老百姓的壞人了?」徐清明噙著笑,挑眉問她。
果然還記著仇呢!
崔鈺也顧不得腦門疼,連滾帶爬坐正,仰起臉學著姜小白的話本子里姑娘哄人開心的法子,轉著調子說︰「相爺,是您听錯了,人家說的不是奸臣,是賢臣,你是天底下最大的賢臣,你最任人唯賢、最體恤百姓了,所以就別把人家收到袖子里了嘛!」
崔鈺說完,徐清明很久都沒響應,她琢磨著姜小白好像還說這時候該甩手帕?但她又不是徐清明會隨身帶手帕,這下該怎麼辦呢?
徐清明著實被噎住了,用一副被沾滿爛泥的母豬闖進懷里的復雜神色看著崔鈺。
「看來妳這五百年,過得十分精彩?」徐清明緩了緩,才對著崔鈺又掀起嘴角,笑得和藹可親,「沒少用這招數勾引男人吧,真不愧是從小被我教出來的。」
話本子里都是騙人的,閻王爺誠不欺我!
閻王說這話,正趕上崔鈺和姜小白因看話本子曠工,崔鈺以為他那是為沒收話本子找的借口,沒想到是真的!
她瞬間把臉上諂媚的表情收起來,一板一眼,正襟危坐。
徐清明輕瞥了她一眼,輕車熟路穿過院子,倒也沒再把她收進袖子里。
一路往里走,景色又變了幾番,茂林修竹,千岩競秀,石階青苔,剛才那些雕梁畫棟的景兒都成了鏡中拈花。
徐清明走近小竹樓,門從里面緩緩打開,一個靜雅溫嫻的青衣女子抱著只白貓向他福了福。
崔鈺頓時坐得筆直,渾身所有的毛孔都在向外冒火,她說怎麼把那些花蝴蝶都遣開了,原來真正給他紅袖添香的在這兒等著呢!
「青鳥這是……在等我給妳畫完小像?」徐清明徐徐調笑,帶著說不出來的柔情。
「相爺說笑了,這貓兒新來的很是認生,我一時不察竟叫牠鑽進您的書房來,好在沒踫到東西,還望相爺恕罪。」
美人兒笑起來也美,模了模懷里的貓,娉娉婷婷地站在那兒就是一幅畫。別說徐清明對除了崔鈺以外的女子都偏愛些,就算是不懂情事的孩童見了也不會忍心責難她。
崔鈺捏捏肚子上五百年吃出來的肉,憤憤不平地扭過臉,不肯再看他們。
徐清明興致正好,隨手把崔鈺拍到身後,朗朗一笑,「妳抱著貓倒也入畫,今兒我就把妳那美人圖畫完。」說完便走進竹樓。
天已經半黑了,青鳥先為徐清明點了燭台,又磨了墨、鋪好紙,舉動間皆有說不出來的閨秀氣。隨後,她抱著白貓半倚在藤椅里,眉眼含笑,有如佛祖拈花。
青鳥忙的那會兒,徐清明正抱著臂懶散地靠在牆邊,伸出一根指頭推著崔鈺的葉子舟玩。
推一下,葉子滑出一點,崔鈺前仰後俯;拉回來,葉子回到原處,崔鈺一個踉蹌。
推一下,拉回來,再推一下,再拉回來,徐清明玩得樂此不疲,崔鈺被折騰得臉都綠了。
徐清明見好就收,把崔鈺從葉子舟上拿下來放進手心,走到案前開始為青鳥畫小像。
崔鈺趁徐清明還站著,看了一眼那畫了一半的小像,好看得讓她想往紙上吐口水。但算起來,筆尖的一滴墨都能把她全身打濕透,她就是吐到口干舌燥也沾不髒小像的一個邊。
于是崔鈺換了另一種法子,她攀上徐清明握著的筆桿,抱住筆桿就開始瞎晃。
徐清明正用心落筆,被她一鬧騰,筆一抖,生生把青鳥的丹鳳眼畫成了下垂眼。
崔鈺捂嘴直樂,看徐清明居高臨下的盯著自己,心虛地跳下筆桿,小腿啪嗒啪嗒快跑幾步躲到竹雕筆筒的鏤空里,再探出頭朝徐清明吐舌頭。
徐清明忽地笑了,那笑如月光撒滿河面般撥動觀者心弦。
他撂了筆,歪倒進寬大的太師椅,無奈地嘆惜,「今兒夜里酸味太重,這畫兒……怕是畫不成了。」
雖听不懂徐清明的話,但青鳥的性子向來柔和,也不多問,行完禮便自行退下,連門都無聲地關好。
這般識趣,比起崔鈺走出來咬著宣紙角表示不滿的行徑,實在是……雲泥之別。
徐清明不吭聲,低頭看崔鈺對著紙角忙活,等她差不多把一個角全啃下來,「呸呸」開始吐紙屑,他才嫌棄地拿起筆對著崔鈺的小腦袋敲下去。
崔鈺一仰頭,就看見徐清明對她下毒手,當機立斷倒下打滾,結果這書案不平,怎麼都停不住,直到「匡啷」撞到筆洗冰涼的邊,她才不再動彈。
暈頭轉向的站起來,崔鈺覺得自己好丟臉,紅著臉朝徐清明放馬後炮,「你說誰酸呢?誰酸啦?我是覺得你那畫太難看,配不上青鳥美人兒閉月羞花的臉才阻止的!」
徐清明筆一抬,崔鈺立即蔫了。
她低頭左腳踩右腳地玩,不敢再說話。
徐清明把她勾進手心里舉到眼前,似笑非笑說︰「到底是當了五百年的判官,膽量長了不少,已經敢和我嗆聲了?」
崔鈺听他說話的調調,感到一股寒氣從腳底往心口鑽,臉上那點羞紅早就沒了。
徐清明卻狀似十分好脾氣地道︰「也罷,既然妳覺得我畫青鳥不好看,那我便不畫了。但害我少了張美人圖,妳總得補償我……」
帶著蠱惑的聲音傳進崔鈺耳朵里,他輕輕說︰「我用妳畫幅畫,好不好?」
崔鈺的心都停了一拍。
她腦子還空白著,頭已經點了下去,絲毫沒察覺那個「用」字有什麼玄妙。
接著,她就被徐清明丟進了硯台里,四腳朝天。
硯台里有一層墨汁,滑溜得很,崔鈺按著硯台起了好幾次,都跟龜殼著地的王八一樣,左右一擺,剛要爬起來就「噗」一下又摔回原地。
崔鈺抹一把濺上墨汁的側臉,深吸一口氣,把磨得響亮的牙停住,可憐巴巴地看向徐清明。
徐清明正把被她折騰到慘不忍睹的畫像丟掉,回頭就見她舉著胳膊朝他晃,小臉兩邊的墨花成一團,鼻尖上還沾著一個黑點,要多好笑就有多好笑。
「起不來了?」他笑著問。
崔鈺不敢貿然點頭,怕把墨汁搗得滿身都是,只好拚命伸手朝他一個勁兒地笑。
徐清明伸出一根手指靠近崔鈺。崔鈺以為他是要讓她抱住,笑得更歡,眼楮都快笑得看不見了,結果徐清明指尖一轉直直戳中崔鈺的肚子,驚得她一個翻身爬起來。
崔鈺站在硯台中央緊緊護住自己的肚子,看登徒子一樣瞪著徐清明。
徐清明笑吟吟的,「妳看,這不就起來了。」
崔鈺這下真的起來了,想哭都沒理由哭。
徐清明沒等她把手心的墨蹭到衣服上,就扯著帕子捏住她的腰把她提起來,四肢著地按在新鋪好的白紙上。
「沒青鳥那只白貓腳掌印出的梅花好看。」
徐清明把她拎離紙面,端詳著那四不像的幾點墨跡,嘖嘖搖頭,一臉遺憾。
「爺……」崔鈺無力地嚷嚷,連五百年前的舊稱都喊了出來。
徐清明听到她喊的,臉上突然就沒了笑,靜靜看著崔鈺的臉不知道在想什麼。
他這個樣子,崔鈺只見過一次,就是她五百年前死掉,剛被姜小白勾住魂,徐清明沖進院子看到她尸體的時候。
當時他就是這麼靜靜地走過去,面無表情地砍斷八岐大蛇尸體的尾巴,把被蛇緊纏窒息斷氣的她拉出來,抱進懷里。
好像還徒手擦了她吐出來沾到臉上的血?這個崔鈺不是很確定,那會兒姜小白催著她趕緊走,連頭都不準她回。再說,他可是把干淨視作跟命一樣重要的徐清明,徒手擦血什麼的,肯定是她看花了眼。
徐清明的臉還是沒表情,他舉著燭台走出竹樓在門前立了立,扯下一手心花瓣帶了進來。
好香的花,把堵在鼻子的臭墨味兒都給沖沒了……崔鈺狠狠吸了幾下。
她雖對花不感興趣,但地府里陰氣太重,常年見不到半根草,唯一點綠色還是上生星君給她送的小松樹,只有巴掌大,綠茸茸的極惹人喜愛,那還是在土里埋了能抵陰氣的咒符才活下來的。所以能在陽間遇著這麼香的花,崔鈺還是很想看清它的顏色模樣的。
可徐清明沒回到她那兒,他接著走到東邊百寶前,從最頂層取下一個凝脂般的白玉碗,上面連一丁點兒雜質都沒有,像是用整塊頂級白玉精雕細琢出的。
好想模一下……崔鈺又被那玉碗勾住了,直覺得手癢。
她雖然在地府混得不錯,但閻王老爺子總愛在她耳邊嘮叨什麼清廉為民,搞得她見著賄賂就心虛,這些年一個子兒都沒攢下來。要不是靠把上生星君送來的金銀首飾往當鋪鬼那兒賣,指望那點俸祿?她早就窮到喝西北風去了!
徐清明就像知道她的心思,把玉碗朝她跟前一擺,對她湊過去連模帶蹭的舉動置若罔聞,專心地在花瓣堆里挑揀一番,半晌拿出一片最飽滿的花瓣放一邊,其余的全灑進玉碗里。
這落花繽紛的景兒太妙,崔鈺傻乎乎張著嘴,連徐清明月兌她衣服都沒發覺。
等她感到肩頭一涼再低頭看,上身只剩下件棗紅色的肚兜,暗金線繡著大大的福字,歪歪掛在她的脖子上。
那暗金線也不是地府能拿到的規格,還是上生星君听她隨口抱怨沒漂亮的針線,特意去跟織女要的。
她剛想到這兒,就听見徐清明輕柔地問——
「在想什麼?」
徐清明正用拇指摩挲著崔鈺肩頭,指甲靈巧的去解她的肚兜帶子,就听見崔鈺脆生生地回答——
「上生星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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