急急如夢令 第十七章
徐母坐在沙發上,一手撐住額頭,眼眶與鼻頭俱泛紅。
徐書亞擱下遙控器,在母親身旁落坐,好片刻沒開口說話,只是一徑的沉默。
「事情怎麼會變成這樣?」徐母頹喪地抬起臉,望向她最引以為傲的兒子,依然不敢置信當前局勢的發展。
「事情發生了,我們只能面對。」徐書亞的情緒異常平靜,面容沉靜如海。
「如果不是你爺爺就這麼走了,還輪得到他嗎?」徐母激動得提高音量,替自己亦替兒子感到憤怒不公。
「爸打算在董事會議上聯合他的派系人馬罷免我。」
徐書亞性格向來實際,自從爺爺驟逝之後,便不再去想那些已無法改變的事實,而是專心應付眼前到來的難關。
「他敢!」徐母憤怒地捏緊面紙盒,氣得胸口上下起伏。「再怎麼說,一路跟著你爺爺上來的那些董事跟老員工都是挺你的,他要是敢動你,整個公司也要跟著大地震,他要是想看到亞懋的股價一路下跌,他就盡避罷免你。」
「你說,依爸那樣的個性,他會在乎後果嗎?」徐書亞淡淡地提醒母親。
徐母如繃緊的氣球被刺了個洞,瞬間泄了氣,整個人頹靡垮下。
徐長晏雖然是徐家長子,卻是徐家孩子中最不成材的一個,年輕時還能看作是叛逆自負,過了中年之後,徐長晏非但沒有收斂性子,甚至經常沖撞父親,與父親對著干,好幾次被徐福安踢出集團的核心團隊,下放到子公司當起了坐領高薪卻一事無成的總經理。
自從徐書亞出生之後,徐福安便將所有希望與重心,全投注在這個長孫身上。
徐福安所給予徐書亞的關注與愛,遠勝過于其他兒子所能及,徐長晏竟也因此對自己的兒子產生不滿,再加上他的婚姻本就是利益聯姻,缺乏深厚的感情基礎,于是徐長晏開始在外頭金屋藏嬌,到最後連私生子都出現了。
徐福安對這個長子是徹底的失望,更拒絕承認徐光奕是徐家的兒孫,這也造成父子間更深的矛盾與對立,而夾在兩父子中間的徐書亞,竟成了徐長晏撒氣的代罪羔羊。
從小到大,在徐書亞的記憶中,爺爺取代了父親的位置,所有該傳承、該被教育的觀念與知識,一切的一切全來自爺爺,而非父親。
父親這個稱呼于他而言是陌生的,甚至他記憶中的每個父親節,都只有爺爺的存在,父親永遠是缺席的。
徐福安越是栽培徐書亞,越是把所有重心擺在徐書亞身上,徐長晏對這個兒子就更疏離,亦更加冷漠。
因此,方會造就今日父子對立,以及父親偏袒徐光奕的荒唐局面。
這是徐家的家丑,亦是上流社會人盡皆知的徐家內幕;只是,隨著徐福安這個大家長撒手人窨,遺產的配置,集團權力的分割等等斗爭浮上台面後,徐家繼承人寧願剔除兒子,也要力保私生子的舉動,恐怕即將成為媒體爭相報導的商界丑聞。
忽爾憶起什麼似的,徐母揚嗓問道︰「書亞,你還記得去年在爺爺生日會上見過的沈星妍嗎?」
「媽是說沈伯伯的小女兒?」徐書亞向來記性過人,只要曾打過照面的人便記上心頭。
「沈星妍的爺爺是老將軍,父親是當年總統身邊的紅人,又是『元兆開發金』的董事,沈家在政治或商場上,不論是人脈或各種資源,都無人能及。」
徐母對沈家的背景如數家珍,侃侃而談,似乎已經關注許久。
「去年生日會上,沈星妍的母親曾跟我提過,想讓你跟沈星妍私下見個面,當時我以為對方是客套話,沒有想太多,直到今年年初在餐廳遇見時,她母親又再次提起,我才曉得對方是真有那個意思。」
听懂了母親這席話的用意,徐書亞平靜的面色霎時一沉。
看出兒子的不悅,徐母連忙道︰「媽不是非要你跟對方結婚,而是至少去見個面吧!假使真的有緣,對方的背景與資源又有利于我們,這樣一來,你才更有籌碼跟你父親對抗。」
「爺爺從來沒要我利用婚姻當籌碼,過去不會,未來更不可能。」
徐書亞言盡于此,不願再對母親說重話,他別開眼,起身欲走。
「書亞!」徐母喊住了走至門口的高大身影。
徐書亞一頓,卻沒有轉身相對,依然面朝大門。
徐母了解他的性子,明白他動了怒,不敢再繼續鼓吹,可想及丈夫的卑劣無情,心中甚是擔憂,迫使她不得不再次開口。
「你很清楚你父親的個性,一旦亞懋集團落到他手里,我不相信他能維持住你爺爺在時的風光,我知道你比誰都愛你爺爺,你不會想見到你爺爺一生的心血毀在你爸跟徐光奕的手里,只有你才能繼承你爺爺的遺志,讓集團繼續待在頂端,甚至發展得更好。」
既然無法誘之以利,那麼徐母便只能動之以情。
「書亞,媽知道你不怕一切從頭開始,可是你爺爺會樂意見到他辛勞了一輩子的心血,全敗在你爸手上嗎?」
高大的背影依然毫無反應,徐書亞沉默著,始終沒有回應母親。
然而,光是從他的沉默以對,以及他沒有再出聲拒絕的回應看來,徐母便知道他把這席話听進去了,開始在評估她的提議。
「你好好想想,我不會逼你。」徐母苦笑。「話說回來,世上除了你爺爺,還有誰能逼你?」
想起摯愛的爺爺,徐書亞胸口一窒,腦中卻浮現了伊湘琦的臉。
她說,夢游者可以在夢中與亡者相見,那麼,會不會她曾經見過爺爺?
她說,她有重要的事情與他詳談,可那天當他趕回住處,她已離去,且未留下只字片語,甚至辭去了超商工作,更不接他的電話。
她究竟發生了什麼事?徐書亞皺眉尋思,隨後推開徐家大宅的大門,坐入黑色保時捷,拿出手機,再次撥打伊湘琦的手機。
「您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
切斷通訊,徐書亞決定不再被動等待,他要找著伊湘琦,把事情弄個清楚。
伊湘琦尚未從不久前的震撼教育里回過神。
一整個禮拜她跟隨姨婆替人看風水,替人收驚驅邪,甚至還要替人作法鎮宅,一連串令她大開眼界的儀式,以及那些光怪陸離的案件,全令她難以消化。
「剛開始都是這樣,久了你就會習慣。」今日帶著她前去勘驗一處凶宅的姨婆,笑笑地如是說。
可從離開那間凶宅到現在,她心底依然很毛,後背依然很涼,總覺得……
伊湘琦腳步驀地一頓,左右張望,雙手環抱住自己,小臉一片慘白。
完了,完了,她會不會又被鬼魂糾纏了?姨婆真的很過分!她原來的工作好好的,為什麼非得逼她辭職不可,還讓她干起這種苦差事。
望著自家別墅就在前方不遠處,獨自落單走在幽暗馬路上的伊湘琦,連忙三步並兩步,小碎步的往前狂奔。
可當她快接近自家大門時,忽爾又猛地煞住腳步。
那輛保時捷……
伊湘琦仍在震驚當中,那輛橫擺在家門前的保時捷已率先有了動靜,她看見一道熟悉的高大身影自駕駛座推門下車。
當那張俊秀的面龐,在暌違一個禮拜後映入眼底,竟有種仿佛經歷了幾個世紀不曾見面的錯覺。
「不準再跟徐書亞見面!」
驀地,姨婆嚴厲的警告聲在耳畔響起,伊湘琦小臉一慌,轉過身便想尋來時路奔離。
「伊湘琦!」霎時,身後傳來低沉的呼喊。
包裹在牛仔短裙下的縴白雙腿一頓,伊湘琦雙手捏緊了肩上的提包,小臉布滿了矛盾與掙扎。
要見他嗎?若是見了,她一定會忍不住把徐爺爺的遺言告訴他,可姨婆不準她過問徐家事,更不許她去更動徐家人的天命,以免她被卷入徐家風暴,究竟她該怎麼辦才好?
听見沉穩的腳步聲在背後響起,而後停頓下來,不必回首也曉得,徐書亞正站定在她身後,等著她轉身相對。
「你去了哪里?為什麼有那麼多不干淨的東西跟著你?」
徐書亞語音方落,就見伊湘琦大動作轉過身,哭喪著小臉,害怕地緊瞅他。
「在哪里?很多嗎?」她用著怪腔怪調尖聲問。
見她這般,徐書亞不由得笑了,一把伸手將她拉向自己懷里。
她怔忡著,來不及反應,就這麼任由他抱住。
「徐書亞——」
「滾開!」徐書亞朝著她身側的空氣低斥。
見此景,伊湘琦又怕得瑟瑟發抖,直縮在他懷里,只露出一雙清澈水眸,眨巴眨巴的東張西望。
有時她覺得自己看不見那些鬼魂挺好的,因為光是能在夢里跟那些鬼魂接觸,就夠她害怕了,倘若連在現實生活中也看得見,她無法想象那會是什麼樣的日子。
她更無法想象,從小到大都看得見這些鬼魂的徐書亞,究竟是怎麼習慣平時所見的異狀,又是如何習慣這份天賦。
就好比她一樣,從小被夢游者這份天賦所困……啊,他們應該是最懂彼此心情的那個人。
一抹惺惺相惜之感在心底泛開,伊湘琦不由得抬眸望向徐書亞。
徐書亞亦凝視著她,那雙深棕眼眸里,堆迭著淡淡煩躁,以及細不可察的疲憊。
奇妙的是,她竟然看得出他的疲憊與煩憂,同時為他感到無比的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