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憐取眼前人 第五章

作者︰梁心

第三章

白雲襯著浩瀚藍天,近壓蓊郁連綿的山巒,頂峰上雪脈晶塋,群山下金黃色的油菜花田,在風中宛如飛舞的絲帶,輕掛在翠綠遼闊的草原上,馬群、羊群、牛群點綴其中,生氣盎然。

來到草原上的日子已經過百,柳鳴風度日如年的感覺始終沒有因為已適應生活而減少幾分。

馬場里的人待她極好,知道她怕生,特定清了間空房讓她獨居。原本是拿來堆鐵耙之類的工具,不大,但她東西不多,夠用了。

她現在能揉面、削面、烤餑餑,也能不懼騷味地獨自處理羊只內贓,手腳利落多了,可是來到馬場後她始終睡不好,腦海里的呼喊聲、求救聲,還有一具具焦黑難辨的大體清楚到不能再清楚了,她如何睡?

她真的好痛苦好痛苦!心頭上四口棺木壓得她幾乎無法呼吸,更別說有時間思考該如何將元池慶的惡形惡狀昭告天下。

「小心點兒,拿刀還恍神,是切肉還是打算切自己的手?」

低沉卻如草原般清淨悠遠的嗓音絕塵而來,柳鳴風聞言抬頭,木台前方站著多日不見的關釋爵,風塵僕僕,靴緣帶干泥,汗味混著青草香。

「當家路上一切順利嗎?」柳鳴風扯開嘴角,試著讓自己看起來像人。

來到馬場的第一天,關釋爵就將她交給馬場里的庫塔嬤嬤訓練,要求她在最短的時間內讓自己適應與南方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隨後便忙他分內事務去了。

就像老鷹教導幼鷹飛翔的最好方法就是踢它下山谷,她對馬場雜活極快上手,連庫塔嬤嬤都夸她是個有天分的娃兒,一點就通。

若非她提著剛擠好的牛女乃到後方倉庫準備發酵時,親眼看見關釋爵在替馬匹洗澡刷毛,拌粟米、添糧草、擔淨水,完全不假他人之手,額上的汗水在陽光的照射下宛如一顆顆華麗圓潤的珍珠,她真要以為是關釋爵刻意刁難,要磨去她由南方帶來的嬌貴之氣呢。

他是當家,卻一樣做粗活,不是只有一張嘴、一根指頭。在他樸實的態度下,她在馬場竟然感到安心,反而沒有住在盟主山莊時的虛無恐懼。

然而一個月前,他突然說要往南方送馬交貨,問她需要什麼,剎那間她有股慌亂感,差點月兌口而出她要平靜。

「尚可。」關釋爵微微蹙眉,從胸前暗袋里取出一小袋以紅線扎起的圓鼓粗布,遞給滿手腥羶、正揉搓腰前圍布的她。「拿著,這是我替你帶回的東西。」

雖說馬場四季不甚分明,春不像春,夏不像夏,長年低溫,與南方實有差異,但也不至于在他離開馬場不到一個月,她便整整瘦了一大圈,臉無生氣,黑發中摻了幾絲銀線,實在僬悴可憐。

雖然她一雙晶眸依然閃爍著不屈不撓的神色,將馬場內從未踫過的粗活都在短時間內上手且承接下來,堅毅精神實為可嘉,然而看在他的眼里,不舍卻遠遠大過贊賞,甚至有股沖動要她停手別再繁忙。

算算她今年不過十八,卻像走過一生、回顧盡是人生滄桑的嬤嬤!

「這是?」柳鳴風不解地接過,實在猜不出其中物品。

「柳家墳上的土。」臨走前,他掬了一把。

「……」柳鳴風冷不防地打起寒顫,這是爹、娘及弟弟墳上……的土?

手里的這包泥土突然重得她心好疼,山莊慘烈的模樣又驀地躍上她的腦海,淚水無法控制地匯聚,她斂眉轉過身去,不想讓他看見她流淚的樣子。

「多、多謝當家,這對我來說,確實比任何東西都好。」

她一直掛念著家人後事,又不敢在她尚未完全融入馬場生活之前頻頻追問消息,沒想到他會特地繞往盟主山莊,還替她帶回一包墳土,讓她能有所寄托。

她顫動的背影毫無預警地抽痛他的心房,若非他在失神前拉回理智,此時此刻,說不定他已經張開臂膀將她緊緊摟住。

「你看起來很累,是庫塔嬤嬤多給你工作嗎?」他幾番呼吸後才有辦法正常說話。她對馬場的雜事頗為上手,難道是因為這樣,所以多分了點事做?

「當家別誤會,是我連續幾日睡不好才會沒精神。」柳鳴風趕緊轉過身來解釋,一邊將淚痕擦干。

她不能因為睡不好而荒廢分內的工作,也曾想過白天多做一些,讓自己累一點,看晚上會不會比較好睡。結果睡是睡下了,過沒多久便又哭著驚醒,屈抱著身子睜眼到天亮,反而更糟。

「你回去躺會兒吧,我找人來接你的工作。」看她累成這樣,怎麼忍心強求她繼續工作?況且解羊不是件簡單的功夫,庫塔嬤嬤怎麼會要她一個新人負責?

「多謝當家,我不困。」馬場上下都忙,她怎麼好意思自己一個人回去休息?

柳鳴風收好墳土,繼續解羊切肉,完成庫塔嬤嬤的交代。

關釋爵迅雷不及掩耳地奪走她手里的切肉刀,指著一旁簡易的木椅、木桌。「不困,也坐著眯會兒。」

柳鳴風本想取回切肉刀,這是她分內的事,教別人看見了要怎麼說她怠惰職責?可是他冷眼過來,她便什麼都不敢說了。

看看他利落地片羊肉、去骨切塊,一點當家的架子也沒有,她在一旁端坐,看著看著,眼皮竟然逐漸沉重,忍不住打起噸來。

奇怪,爹娘這回怎麼沒來找她?弟弟跟水仙也沒來跟她招手……那她可以好好地睡一覺了嗎?幾刻就好、幾刻就好……

關釋爵沒幾會兒工夫便將剩下的羊只處理干淨,一回頭,她已經睡沉,還發出微微鼾聲。

他解下披風,輕覆上她如垂柳般縴細的嬌軀,猶豫許久後才單膝跪下,以指掀開她覆額的厚重劉海。平滑無紋的額頭上,接近右邊太陽穴的地方,確實有道粉色如蝶的肉疤。

「淮哥哥,我這痕好難看……以後……以後就沒人喜歡鳴鳴了……」

「怎麼會?像在你臉上繡只蝴蝶似的,我覺得漂亮極了。」

「真的嗎?可是其它人都笑我,說我一定是做錯事,才讓老天責罰。」

「胡說八道,我看你就像只小蝴蝶。小蝴蝶可沒傷心事,縝日翩飛采蜜就好,你要不信我,寧可听別人的話,以後就別跟在我後面,喊我一聲淮哥哥了。」

往事一幕幕地浮現眼前,事隔十幾年,虧他還記得清楚。

五歲的柳鳴風裹紗戴帽不敢見人,他連哄帶騙了好幾天,才讓她卸下心防取下紗帽。可惜他現在已經不是當年十三歲的淮哥哥,該如何用關釋爵的身分教她放心托付?

雖然柳照先在初見他的瞬間有些錯愕,但見他高大壯碩,不似父親瘦如薄葉的身軀,姓名、背景也皆與以往不同,便逐漸退去了疑慮,甚至對他賞識有加,頻頻表意若非收了元池慶,必定將他網羅名下。

他與滅神賦失之交臂一回,不過老天另外給了他機會,有回他與柳照先共酌對飲,研討武學時,酒意濃厚的柳照先竟無意中月兌口,說他早將滅神賦交給女兒保管,她將秘籍藏在一個極為隱密的地方。

滅神賦早在鳴鳴手上,若他不知道真正的鳴鳴頭上有道形似蝴蝶的疤痕,怕現下又要失望一回了。

關釋爵望著熟睡的柳鳴風,她失親的痛苦他並非不能理解,倘若柳照先是成也滅神賦、敗也滅神賦,兒時百般呵護她的淮哥哥又是為了滅神賦而來,豈不是又讓她再度崩潰一回?

父執輩的恩怨本就不該要她承受後果,可是他不能違背對父親的承諾,縱使心里為她的處境感到抱歉,也只能用其它的方式彌補。

「別怨我,至少我可以擔保你在馬場內生活無憂……」他會要她心甘情願交付滅神賦的心法,且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他曾是她記憶一隅的——

晏淮。

「瞧瞧你,怎麼跌出個杯口大的傷?還在額頭上。以後落了疤,怎麼找好婆家?」

「唉,別罵了,跌入水井還能留住一條命已經算是萬幸了,以後的事以後再煩惱吧。我跟晏兄拿了些上等金創藥,快給鳴鳴敷上。」

「嗚……」听爹娘一會兒怒斥、一會兒嘆氣,身體是她的,臉是她的,難道她不難過、不懊悔嗎?她才五歲呀!

「鳴鳴,出來一下。」

誰在喚她?暗自垂淚的小鳴鳴眺向窗外。是淮哥哥!

小鳴鳴頭好疼,卻難掩開心。

「淮哥哥,你來看我啦?」

「吶,這給你,眼淚收收,別哭了。」

「哇,是紅笛耶!」小鳴鳴開心地收下,淮哥哥的手藝可厲害了,央了好幾回請他造個紅笛送她,這回總算如了願。她欣賞著上了紅漆的笛身,最下頭還刻了她的名字——鳴風。

「淮哥哥,謝謝你,鳴鳴好喜歡。」

「喜歡就好,我要走了,你回去休息吧。」他模模小鳴風的頭便離開。

「不,淮哥哥,你別走、別走……你不是說這紅笛是要做給……那鳴鳴是你……」

「別走!」柳鳴風揪著披風驚醒,迷霧之間,眼前似乎有個蒙朧人影。「誰?」

「醒了?」關釋爵放下工具與木橛,起身倒了杯水給她。「醒了正好,庫塔嬤嬤剛來喚飯,等中庭生好火就可以過去了。」

「庫塔嬤嬤?」她接過水,迷迷糊糊的,過了一會兒才驚覺自己身在何處,那他不就……一直在她身邊?

「當家,我……」她是怎麼了?好幾天睡不安枕,卻能在他面前毫無顧忌地熟睡,一樣是作夢,卻不是親人索債,而是她好久沒有想起的過往。

不過……淮哥哥到底是誰?竟能讓她想來心里甜滋滋的。

夢中的她對淮哥哥這名字似乎很熟悉,可他是誰,長什麼樣子,她卻一點兒也想不起來。

「下回累的話就別硬撐,好好休息,免得工作沒完成還拖累旁人。」關釋爵走回原地,拾起方才的工作,見她捺著額頭,他沉了眼色。「頭疼嗎?」

「不……沒事,一會兒就好。」她只是想不起來究竟誰是淮哥哥,她真的認識這個人嗎?還有那支笛子,印象中她吹過幾回竹笛,是同一支嗎?她記不清楚了。

沒道理在當家面前還坐得舒適,于是柳鳴風站起身,卻忘了身上還有件披風,就這樣落地了。她尷尬地撿起拍淨,折好後雙手奉還。

「不好意思,借了當家的披風。」她見關釋爵專注在刨木刻字,便將披風擱至桌上,退到一邊去,不看也不好奇他的動作。

這世間,少知道少危險。

「小事。」淡然地看了她一眼,以前老愛跟前跟後,探問他在忙什麼、做什麼、想什麼的鳴鳴,已經被現實磨得連好奇心都不敢有了嗎?

關釋爵抿起唇,將手中削磨好的木橛與放置腳邊多時的木盒一道遞給她。「我能做的就這些,收好。」

這什麼?怎麼從他回來就一直送她東西?

柳鳴風接過,真真震得她發抖,木橛上單單一個「柳」字,斗大烙印在她眼前,手心更為此發汗熨熱。

木盒精致,大小正巧能放入墳土,外部有兩處凸出的榫頭,難道他手藝精巧到能將木橛與木盒餃接成一體嗎?

翻過木橛,確實有凹入的榫眼,只是右下方一排小字似乎埋了什麼訊息。

「辛卯年十月十二日……十月十二日……這……」怎麼會是這天?

「柳盟主落葬之日,就在十月十二日。」也不管她一時間承不承受得住,盟主山莊殞落的日期,她是該知道。

「柳盟主本想在鳴鳴生辰那日舉辦盛宴,沒想到最後辦的是他一家子的喪事。」

沒想到最後辦的是他一家子的喪事……

柳鳴風抱著木橛,淚水涌流不止,她好恨,她真的好恨!

「平凡的生活真的有這麼難得嗎……」她不過希望人生平淡幸福,不用雕欄玉砌的華房,不用綾羅綢緞的衣裳,只要一家子和樂融融,不愁下一刻是否有戰火飛箭意外上門,這很奢侈嗎?為什麼上天要這般待她,讓她一家死于非命?

她好恨,她真的好恨,恨她自己沒有能力復仇!

爹爹、娘親、弟弟還有水仙的音容與焦黑的遺體在她腦海里混亂成結,她對元池慶的憤恨是與日增,她放不下、忘不了,更不可能寬容待他!

關釋爵深受爹爹器重,薛道長也贊揚他的武功,只要他能替她報仇,就算把自己推入萬劫不復之地,她都決定豁出去了!她要把真相一五一十,盡數告知!

「我在菜窖——」她決定把事情說出來,是好是壞,最慘不過命一條。

結果她一抬頭,關釋爵黝黑的俊眼離她不過兩個拳頭距離,嚇得她想說的話全數消失得一干二淨,漫天飛舞的字湊不成完整的話。

「沒事。」關釋爵嘆了一口氣,粗糙帶繭的手指拭去她的眼淚,臉上刮起的小疼痛喚醒了呆愣的柳鳴風。

「我知道你苦,不過你別急著跟我哭訴,省得你冷靜後,後悔現在的決定。我一直在這里,你日後隨時隨地想說,我都會听。」

以前的她喜怒哀樂十分外放,開心就笑,難過就哭,想法簡單又直接,只求順心就好。

現在的她卻像破繭而出的蝴蝶,與以往截然不同,為親人幾回哭泣外,她幾乎把苦楚全吞進月復里,鬧疼了,也只有她一個人默默承受。

殊不知,這般堅毅的柳鳴風,更勾起他的憐惜,更引得他的注意。

遭逢劇變,悲傷還來不及交由時間淡化,立馬換到一個全然陌生的環境求生存,吃食習慣、人文氣候完全顛覆她過去的人生,卻沒听見她喊過一聲苦、一句抱怨,就這樣默默地承受下來。

他能給的有限,唯一能做的,就是替她多考慮一些。

她本來止住的淚水如黃河漬堤,倚著他的肩痛痛快快地宣泄大哭。

「哭吧,哭過之後雨過天青,從今以後,你不再是一個人。」關釋爵輕撫著她一聳一聳的肩頭,有說不出的心疼。「別怕,我在,馬場的人也在。」

「我……」柳鳴風揪著關釋爵的披風,泣不成聲。

他指的或許是減莊之後,無依無靠的她,然而她一路走來的孤獨與寂寞、不被了解的心酸與無奈,卻因為他這句話而徹底爆發。

她拼命忍、使勁吞,就是為了討個平安。可是她的堅持沒有人懂,爹娘不懂,弟弟不懂,水仙對她更是抱有一層不諒解,她在山莊,永遠都是孤獨一人,而家人離她最近的時候,竟是對她夜夜索夢泣怨。

那本滅神賦真有這等價值?值得上百條人命?值得她牲無法回頭的童年與青春交換?被迫離開出生的武館……武館……晏叔?

「淮……哥哥……」她沒忘記武館是晏叔一手創立的,怎麼就忘了淮哥哥是晏叔的獨子呢?

她怎麼會忘了淮哥哥……

如果她還記得淮哥哥,這一路走來就不會這般孤寂了。

「淮哥哥?!」她認出什麼了嗎?關釋爵偉岸的身軀難得僵直了,心虛竟意外涌現。

「沒……沒事,只是一位故人而己。」柳鳴風拭干眼淚,想起淮哥哥,她心情好了許多,只是在關釋爵面前崩漬痛哭當真始料未及,想來就覺得羞愧。「當家,剛才真抱歉,還請你多多包涵。」

「自己人,客氣什麼。」關釋爵率先站起,看著柳鳴風臉蛋上尚未褪盡的羞怯,兒時疼寵她的感覺陸續回籠。

「走吧,別讓庫塔嬤嬤過來找人。」

「是。」柳鳴風漾出一抹若有似無的微笑,曾幾何時,她都快要忘記笑起來的感覺是什麼了。

「淮哥哥,為什麼大家都不喜歡跟鳴鳴玩呢?」

「怎麼會呢?他們說了什麼?」

「天哥哥說我是愛哭鬼,他不跟愛哭鬼玩。銘姊姊說我老愛跟在你**後面跑,她不跟跟屁蟲玩。連賣包子的叔叔的兒子都不想跟我玩,他說我不會九九歌,是笨蛋!」

小鳴鳴抱著布女圭女圭,愈哭愈大聲,身子愈縮愈小,整個人都快塞進角落了。

他笑了。「傻鳴鳴,淮哥哥喜歡你,你來找我玩就好了呀!」

「真的嗎?」小鳴鳴回頭,抱著布女圭女圭漾開一抹心滿意足的笑。「果然還是淮哥哥最好了!」

關釋爵迅速撇過頭去,深怕再受柳鳴風影響,怕她的笑容會讓他卻步。

他答應父親要取回滅神賦的,他不能心軟,也沒有資格心軟,就算回憶攪局千百次,他都不能因此而松懈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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