痴兒暴君 第一章
第一章
東邊天色微微泛白,稀疏的星子布滿了一整幕的銀藍色天河,將底下的河川與村莊照亮。
水泥磚砌成的大灶上,一口大鍋里正冒著騰騰白煙,一道嬌小身影蹲在灶口前,不斷將一旁堆起的木柴往里頭添。
一道頎長人影緩緩走來,杳無足音,仿若鬼魅一般停在大灶之後。
待朱曉芸添好柴火,站起身欲查看鍋里煮沸的米粥,冷不防地被那道人影嚇了一大跳。
她一手抓緊大勺,一手直拍胸口,嚷道︰「阿痴,你走起路來真沒聲響,每次無聲無息的出現,真會把我給嚇死。」
被喚作阿痴的男子,一身寬大的藍色粗麻長衫,以一條黑色布織腰帶系緊,長發以一條長巾系在腦後,腳上一雙縫著數處補丁的長靴,看上去甚是落魄。
他就佇立在大灶前,睜著那雙絕美的眼眸,靜靜地瞅著朱曉芸。
朱曉芸被他瞅得心口直跳,臉蛋不知是被熱煙燻的,還是害臊,竟熱燙燙的紅了。
已經不是第一次對上他那雙眼,阿痴來到她這兒,掐指一算也有一年余,兩人天天相對,她早該看煩了這張臉才是。
可她真心感到懷疑,世上會有人看膩那張面龐嗎?
朱曉芸一邊揮動大勺攪動鍋里米粥,一邊凝覷著阿痴。
當察覺他的目光落在自己臉上時,她尷尬一笑,隨口扯話說︰「你今天起得這麼早,是不是餓了?」
阿痴面無表情,只是低垂眼眸,望向她攪動的那鍋粥。湯水多過于米粥,里頭添了芋梗,還有少許肉末,食材雖然乏善可陳,香氣卻是極濃,甚是誘人。
朱曉芸舀了一碗米粥,小心翼翼地遞過去。「喏,給。」
阿痴也不跟她客氣,接過缺了兩角的陶碗,不怕燙地大口喝起粥來。
「欸,小心燙舌。」朱曉芸低聲叮嚀。
阿痴仿若未聞,兀自大口喝粥。
「今天等我把田翻好了,我們進城一趟吧,听曾伯說,玄武大軍就快攻破帝都了,若是連北狄的帝都都守不住,只怕接下來的日子會更難過。」
朱曉芸接過阿痴遞來的空碗,又替他舀了滿滿一碗。
阿痴依然未語,埋首喝粥。
朱曉芸自顧自地往下說︰「你說,這仗都打了快兩年,玄武王朝那個暴君要什麼時候才肯罷休?我們北狄國不過是個偏僻小柄,什麼也沒有,土地也不豐饒,經常鬧天災,皇帝爺自個兒都快吃不飽了,我就不信國庫能有多少銀兩,若不是有神人國師留下的那批半人半神的精兵,替北狄國擋住玄武王朝的百萬大兵,只怕這時我們北狄國早已滅了。」
自言自語間,阿痴擱下了不留一粒米的空碗,轉身離去。
朱曉芸嘟囔道︰「又假裝沒听見……」
阿痴步回石砌小屋里,坐在臨窗的冷炕上,閉目養神,緩緩運功調息。
朱曉芸端著米粥尾隨入屋,不曉得冷炕上的人正在運功,只是在竹凳上落坐,小口小口地啜喝米粥。
「阿痴,你說,今年冬天會不會很冷啊?」朱曉芸話癆似的,邊喝粥邊叨叨絮絮不停。
阿痴半睜美眸,冷冷瞥了那道嬌小人影一眼。吵死人了。
窗口透入的微光,照在面窗而坐的人影身上,將她小巧的臉蛋染亮。
她穿著一席丹紅色布裙,腰間系帶,佩著一串色澤極劣的碎玉,一頭烏亮青絲纏成五股發辮,垂落于胸前。
她眉眼巧致,杏兒眼,挺鼻,櫻紅小嘴,烏黑的瞳仁,看上去水靈清澈,微笑時翦水雙瞳盈盈有神。
許是自幼便下田耕作,她經常得扛背重物,個子特別矮,加上瘦弱,整個人比同齡孩子還顯得嬌小,遠遠看去就像個十二三歲的孩子,丁點也看不出她今年已屆十八歲。
「阿痴,你真的不能說話嗎?」朱曉芸喝完了粥,托腮望著冷炕上的男子,忍不住嘆了口氣。
多麼可惜啊,這麼漂亮的男兒,卻是個啞巴痴兒。
阿痴淡淡回瞥她一眼,隨即又閉上眼,兀自調勻內息,運功養氣。
朱曉芸將碗收拾干淨,挽起袖口,拾起倒掛在門外牆上的鐵鋤,來到小屋旁井然有序的一畦畦菜田里,將新生的雜草挖除,翻松舊土,播下種子。
天色已大亮,艷陽徐徐高掛,她直起腰,抬手拭汗,一陣風起,將臉旁散落的幾綹發絲吹起,風聲過耳,猶若哨音。
阿痴立于石屋門外,靜靜凝視這一幕,看著女孩一身紅衫,在一片青翠如茵的農作物中,辛勤耕作。
放眼望去,此處遍布農田,阡陌交織著田埂小道,再過去一些則是一道新月狀的大河,名曰「娑夷河」。
很難想象,隔著這條險惡的大河,再過去便是另一個強盛富庶的玄武王朝。
朱曉芸所居的這個村落,正好位在玄武王朝與北狄國的交界處,雖是交界,卻因娑夷河而形成一面天然的防御牆,饒是玄武王朝的人再凶悍,萬不可能傻到涉河而過,攻打北狄國。
村落因為這條河,暫且躲過了戰亂,村落之外的世界,正是狼煙四起。
北狄國,一個被神人眷顧過的遺世小柄,卻也是一個被神遺忘之境。
傳說,約莫一百多年前,上古天神九鳳一次偶然來到神州大地,意外與北狄國君相戀,卻不受眾神祝福,于是在北狄國君老死之後,九鳳最終仍是離開北狄,返回了天界,卻也在這兒留下了兩名被後人稱為神裔的孩子。
這兩個孩子是兄妹,半人半神,一同繼承了北狄國的王位,怎料,這對兄妹在及長之後,竟然兄妹畸戀,悖德亦違反世俗倫常,遭受世人撻伐唾棄,眾神無法忍受神裔之子有這般行徑,便派遣使者降世,欲滅這對神裔兄妹。
為了躲避使者,這兩名神裔兄妹遂拋下王位,倉皇離開宮殿,消失在眾人眼里,此後再無蹤影。
然而,一日不見尸身,眾神便不肯罷休,于是,哪怕已過了一百多年,哪怕那兩位神裔兄妹在北狄國已罕少有人提起,北狄國早已被上古眾神遺忘,可仍有一小批,當初受眾神旨令留在此地等待,半人半神的不死精兵,守著北狄國。
于是,每當世人提及北狄國時,總會有所感嘆,這是一個曾被神眷顧的地方,亦是一處被神遺忘的大地。
反觀位在娑夷河之東的玄武王朝,一直以來便是強盛大國,土地豐饒,子民富庶。
最重要的是,玄武王朝一直是被上古之神選中的應允之地。
相傳,上古之神帶著坐騎玄武來到此地,看中了此地的壯麗風景,便在此挑選了一批子民,賜與他們一分神力,雖然比不上神裔,可比起凡人要強得多。
有了這群獲得一分神力的先人帶領,玄武王朝越來越強盛,甚至並吞了周邊幾個小柄,盡避這些先人並不能將那一分神力傳承給子孫,可這些先人大多年過百歲,幾乎不老不死。
年輕一輩長大之後,面對這些佔去王權上百年的先人,自然不會心服,于是乎,一場必于新舊之爭的內哄,于焉開展。
原以為在那些擁有神力的先人面前,這些妄自尊大的年輕人,不過是以卵擊石,豈料,結果教人大為吃驚。
擁有神力的先人紛紛慘敗,甚至慘死于一名來歷成謎,出身凡間的男子之手。
歷經一場內斗,玄武王朝以鮮血改寫歷史,那些殘存的先人被逐出王朝,流落至北狄國,求得北狄國君的庇護。
于是,上百年來不曾更迭過的玄武帝位,終于換了另一人。
一個身分成謎,沒有人知曉他的過去,無親無友,擁有神力一般的男子,登上了玄武王朝的帝位。
此後,玄武王朝成了腥風血雨的殺戮之地。
為了殲滅那些逃亡至北狄國的先人,這個來歷成謎的暴君,開始舉兵攻打北狄國,甚至下令殺光那些北狄國的半人半神精兵。
兩國交戰,生靈涂炭。
這場仗已打了近兩年,本就不怎麼富庶的北狄國,在戰火肆虐之下,農物大損,百姓顛沛流離,成了無家可歸的災民。
這些災民流竄各地,燒殺搶掠,為了填飽肚皮,為了存活,壞事做絕。
如今,兩國對峙,難分高下,若非有那批半人半神的精兵抵擋,只怕北狄國早已守不住。
然而這一切,對于遠在娑夷河旁的偏僻小村落,依然非常遙遠。
阿痴冷眼望著紅衫少女背起一簍滿載的豌豆,另一手扛著鐵鋤,矮小身影走在狹仄的田埂小徑上。
稻禾在風中搖曳晃動,彷佛浪濤一般,幾欲將她嬌小的個頭淹沒。
察覺了他的注視,她興奮地抬手揮了揮。
阿痴只是嘴角微微一揚,依然面無表情,那雙異常黝黑的瞳仁,泛著冰冷光芒,仿若野獸之瞳。
可當少女來到他面前時,他又恢復成那副木然的模樣。
「阿痴,你看,今年的豌豆長得真好,加入麥飯里一塊兒煮,不知道要有多香。」
朱曉芸將鐵鋤掛回小屋外牆,再將背後的竹簍往地上一擱,獻寶似地捧起兩手滿滿的碗豆。
阿痴只是淡瞥一眼,面上無動于衷。
朱曉芸早已習慣他的冷淡反應,杏眼兒一彎,兀自笑得開心,將竹簍背進屋後的灶房,給自己擰了條濕帕子,擦了擦汗。
听見馬兒的嘶叫聲,她才呀喊一聲的從凳子上跳起來,趕緊端起一旁石磨上的整簍牧草,急急忙忙奔入後院專闢的小馬廄。
馬廄里關著一只四肢矮短的迷你馬,正努力把嘴巴擠出柵門的縫隙,兩個大鼻孔嘶嘶地噴氣。
「福氣,來,開飯了。」朱曉芸拉開柵門木栓,放出了迷你馬,將手里滿竹簍的牧草往地上一擱,馬兒埋頭便啃咬起來。
她模了模馬兒柔軟的鬃毛,好聲好氣地哄道︰「多吃點,吃飽些,一會兒才有力氣拉我們進城。」
彷佛抗議一般,馬兒發出了嘶鳴聲,朱曉芸只好女乃聲女乃氣地安撫道︰「咱們的小埃氣最好了,是村里最英勇的馬兒,一會兒進了城,我買些玉米給你補補好不?」
彷佛真能讀懂人語,迷你馬發出低鳴,好似向她妥協。
阿痴站在不遠處,如同一抹影子般,靜靜望著這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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