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苑紅葉 第十七章
第九章
「公子!」子岑一陣風似的從門外沖進來,看起來幾乎急得想跳腳了,「我的老天,你又爬起來勞心勞神地畫這鬼畫了!你的身體你還要是不要了?!」
「吵什麼,我這不是還沒死嗎?」衛涵頭也不抬漫不經心地答道,繼續畫他的畫。
「呸、呸、呸!什麼死不死的!」子岑氣急敗壞,差點就暴跳如雷了,「你給我馬上去休息!你再這樣,我就去公主面前告狀,告訴她你昨晚發了一整夜的燒,今天還非要爬起來弄這個!」口氣一點也不像他的貼身侍童,倒像是管著他的老媽子了。
「好啊。」這回衛涵停筆抬頭了,「你盡避去告。到時候我就去跟掌教說我生病是因為你照顧不周,我要換人侍候。」
子岑瞪大眼,倒抽一口涼氣,差點沒背過氣去。
「公子!」聲音幾乎把屋頂掀翻了。
「天,我的耳朵都要被你震聾了。」衛涵揉揉太陽穴,一臉無奈地向他的小侍童討饒,「小祖宗,你可以別這麼大反應嗎?你明明知道我只不過隨口說說而已的。」
說完這段話,他倒真的緩緩放下了筆,伸出一只手撐住桌沿,閉上眼皺了皺眉。
「公子,又不舒服了?」看他的神情一變,子岑立刻緊張了起來,也忘了前一刻還在吼他什麼,急忙搶上一步扶住他,「我早說讓你休息嘛,你看你看——」
「沒事,只是有點頭暈。」衛涵睜開眼安撫地笑笑,「你去看看上次楊太醫留下的藥還有沒有——」
「好好,我馬上去。你坐下休息會兒,我煎好藥立即端過來。」扶著他坐下來,子岑還伸手試了試他的額頭。覺得溫度還算正常,這才快步往廚房跑去。
看著子岑的身影消失了,衛涵的嘴角忽然噙起些許頑皮的笑意,站起來繼續畫他的畫。
這孩子是太過關心他了,只要他的眉頭一皺就會方寸大亂。所以,要支開他也分外的容易。
他細細勾著畫卷上慧嬈身邊的幾塊山石,心里有一點覺得對不起單純的子岑,卻也有些惡作劇之後的輕快。
畫著畫著,漸漸地覺得眼前的顏色有些模糊了。他頓住筆抬起頭,卻發現連窗外的景色在他眼里也成了暗綠雜著明黃的斑塊了。
還真是現世報,還得快。他苦笑一聲,以手撫額。這下是真的不舒服了。
撐著書桌想要緩緩坐下來,卻突然全身一陣發熱,從胸月復間一路燒上來。還沒明白是怎麼回事,猛然間喉間一股腥氣翻涌,「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吐在了畫紙上。隨後便眼前一黑,全身無力地跌進了椅子里。
畫……糟了……
喘息了半天,稍稍順過氣來,他才能支起身去察看他那幅寶貝畫。
還好,畫里的人並沒有被弄髒。撫著胸口,一邊喘著氣,一邊細細打量著那落到紙上的血跡,這形狀就像……
突然間靈光一現,精神大振,重新調色運筆,就著那一塊血跡開始畫起來。他全神貫注得渾然忘我,連身體的不適似乎也全部被拋諸腦後了。
不知過了多久以後,那團血跡從白紙上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山石旁邊一片艷麗妖嬈的美人蕉。
畫中的慧嬈手中端著一只酒杯,倚坐在山石上,頭微微側著望向前方,那神情似嫵媚,又似冷淡,仿佛觸手可及,又仿佛高不可攀。
她腳邊那片翠袖紅妝的美人蕉,恰到好處地映著她一身淺黃的衣裙,把她身上清冷和著艷麗的氣質襯托地恰到好處,讓看畫的人都能感受到這個女子身上撲面而來的高貴與妖嬈。
畫完最後一筆,他一把丟開筆退後一步,欣賞著這幅真正「嘔心瀝血」的作品。端詳了半天,模著下巴滿意地笑了起來。
笑意未消,陡然間全身又是一熱。有了前車之鑒,他一下子驚覺地伸手去捂住嘴,但已然來不及了,身子一傾,又一大口血直直地落到了地上。
「 當」一聲,門口子岑手中的藥碗一下子砸到地上跌了個粉碎,「公、公子……」他一動不動地看著他的公子吐在地上的血跡,看著他搖搖欲墜的樣子。只覺得腦子瞬間一片空白。
衛涵眼前一片黑,踉蹌了幾步伸手撐住了椅背沒有倒下去。他知道他嚇到子岑了,想要開口,卻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身子又晃了一下,再也無力支撐了,手一滑緩緩地向後倒了下去。
「公子!」這個時候,子岑才猛然間清醒過來,撲上去跪到地上扶住他,驚慌失措地大聲哭喊︰「來人啊,救命啊!」
「公子的內腑……已經開始出血了,只怕……」
太醫搖著頭退走的時候,子岑仍然在微微地發抖。他連藥都不敢去熬,寸步不離地守在衛涵的床前。他從來沒有這麼清晰地意識到過,他的公子也許真的會就此離開他,離開這個人世。變成一塊靈牌,變成一座孤墳。
他的公子一直都是充滿生氣的。他常常都是笑著的,但有時也會淡淡地丟出幾句話來讓人氣得跳腳。他常常讓人擔心他的身體,卻又總是讓人覺得他一定會好的。
他還這麼年輕……他剛剛還在漫不經心地出言恫嚇他……
這樣的人,這樣的公子,會死嗎?
「公子,子岑求你……」坐在床邊,不知什麼時候,他已從抽泣變成了淚流滿面,「只要你好好休息吃藥,只要你好起來,就算你真的讓掌教把子岑趕走都行,真的……」
「我還沒死呢。把你的眼淚留到給我哭喪的時候用。」衛涵疲倦地睜開眼,伸出手擦去他臉上的眼淚,低聲說。
「怎麼突然間就這樣了?」快步跑進來的是錦心。她沖到床邊,審視著衛涵完全失去血色的臉,倒抽一口涼氣,「听到過來的人傳的話,我差點沒被嚇死!」
「才剛在說子岑。我都還沒死,你又在急什麼?」聲音愈發虛弱了,他卻笑了出來。
「公子!」錦心也又氣又急地叫了一聲。突然間想起了什麼,回頭去找她的公主,卻發現跟在她身後進來的慧嬈只是站在門口定定地看著床上的衛涵,沒有表情,也不發一言。
「錦心,你和子岑出去一下。你家公主有話對我說。」衛涵也只看了慧嬈一眼,但卻是懂得她這個表情的。
看著錦心和子岑走出房間帶上門,慧嬈才忽然無聲地嘆口氣,緩緩走到他的床邊。
「你要的畫,畫好了。」他看著慧嬈,一指書桌。
她轉過頭去看了一眼,卻也只是淡淡的一眼而已,隨即又轉了回來。很久之後,才輕輕地說︰「你何苦呢?子岑說,你是畫那幅畫累的;楊太醫也說,你是心血耗損不堪重負了。其實——」又頓了頓,她才接著說,「你不用覺得負疚,非得要為我做點什麼。」
衛涵緩緩閉上了眼,似乎是累了,又像是並不想听慧嬈的這幾句話。過了很久之後,他才低低地道︰「我的感覺果然是對的,你早就什麼都知道了。」
「不錯,我什麼都知道。」她坐下來,替他掖掖被子,「從一開始我就知道了。我知道是你自己故意晚上打開門窗受的風寒讓自己病情惡化;我知道你想要進宮,想要到父皇那里找東西。所以,你不用覺得你是在利用我。你從來沒有要求過我什麼,是我自己要愛你,是我自己要帶你進‘萬封閣’的。」她臉上仍然是那種淡淡的表情,並不幽冷,只是淡然。
這一刻,她才發現,原來她懂他懂得比自己以為的都要多得多。
是的,她早就知道,知道他在拿他最後的生命燒成一支燭,為了他的信念和使命,靜靜地綻放著最後的絢爛華美。
他以為沒有人懂得的。可是偏偏,她懂。她像只蛾兒,忍不住就被那火光吸引了,卻又並不想隨他撲進火里。她只是站在離他最近的地方,看著他燃燒,看著他耗盡生命。並沒有阻止他,也知道無法阻止。
只因為,她愛極了那絢爛;也因為,她是懂他的。
其實,他們都是活得很自我的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書寫著只屬于他們自己的華麗。
「你從我這里拿到了你想要的東西,但我也一直在看著你,甚至幫著你耗盡生命。所以,你我兩不相欠。」她握著他的手,這樣說。
衛涵突然胸口一陣氣血翻涌,莫名的劇痛襲了上來。痛,但痛得讓他覺得解月兌。
她……果然是懂他的。
這個聰慧的女子,愛著他,卻可以坦然,甚至是欣賞地看著他邁向死亡的腳步。
他一直覺得自己在很卑鄙地利用她,無時無刻不在受著良心的噬咬。但這一刻,他釋然了。
這個女子啊,何其任性,何其聰慧,又何其的……瘋狂。
「好好回想一下,你從來沒有騙過我什麼。」她的拇指劃過他的手背,聲音頓了一下。他張開眼,卻看到她冷冷淡淡的臉上,輕輕地滑下了兩滴眼淚。那眼淚幾乎沒有什麼痕跡地劃過臉頰,像是飄零的花瓣輕輕落在了水面上,很輕、很美,但片刻間,就是隨水而逝,仿佛從來就未曾存在過。
「你要做的事已經做到了。從現在開始,好好地愛惜自己,好好地做我的駙馬,听見沒有?」
她定定地看著他,目光閃動如珍珠。忽然間極輕地笑了起來。而那眼淚,也成為了笑容中晶瑩的點綴。
他緩緩撐起身,扶著床柱,傾身吐出那口壓抑已久的血。喘息了半晌,然後才抬手拭干她臉上的淚,暖暖地笑,「怎麼我今天一直在幫人擦眼淚。別哭,我心里的慧嬈,一向刁鑽又淡然,是不會為了男人掉眼淚的。」
「可我就是遇到了你這個臭男人。」她用衣袖擦掉他唇邊的血跡,不讓第三滴眼淚落下來,只是依舊笑。攬住他的肩讓他靠到自己身上,從後面抱著他的腰,下巴枕到他肩上,「明日是祭神大典,之後有國宴。我們一起去,我跟他說我要你做我的駙馬,好不好?」
「我若說不好,你也會綁了我去吧?就算今晚我斷了氣,明天你大概也會叫人把我的尸首抬上大殿,要你父皇把你嫁給我這個死鬼當妻子的。」他笑,虛弱得有些無力。但是震動的肩膀讓她覺得很安心。至少這一刻,這個男人還活生生地在她懷里的。
「待會兒把太醫院的太醫全部召來,讓他們商量個法子能讓你明天體體面面地去見我父皇,後天體體面面地跟我成親。要是你撐不過婚禮丟我的臉,我就去把那群太醫的眉毛胡子頭發通通拔光。」
「明天?後天?」衛涵笑得咳嗽了兩聲,「你好歹也是個公主,這麼急吼吼地嫁人,不怕給人笑嗎?」
「和做你妻子比起來,給人笑不算什麼。有我這麼個願意為你守寡的公主妻子,你前八十世一定都修了不少德。」她輕輕在他脖子上咬了一下,「我想給你留個印子,好教你投胎之後還能讓我認得。可是……」她嘆了口氣,「我舍不得。」
「我知道你為什麼到現在還嫁不出去了。」他閉上眼,帶著笑往她懷里靠了靠,「知道自己未來的夫君活不了幾天了,還能開開心心地勾引調戲他——你果然是皇室里的怪胎。」
「你現在才知道啊,遲了。」她抱緊他,「如果我不是這種怪胎,你會敢要我嗎?」
「我死了以後,要一直這樣開開心心地過下去,找到下一個你中意的男人,再開開心心地把他綁到你父皇面前改嫁,好不好?」他終于累了,說到最後,聲音幾乎听不見了。
「好。只要那男人比你俊、比你溫柔、比你懂我。我用搶的也會把他搶回來……」慢慢的,她的聲音也低了下來,輕撫他深蹙的眉和蒼白的臉。
他是哪里不舒服嗎?哪里痛嗎?是睡過去了,還是暈過去了?
耳鬢摩挲間,臉頰上不知什麼時候又已是一片濕了。那還是眼淚啊……為了這個男人而掉落的無法壓抑的眼淚。
她一直以為她看得很開。所以,親眼看到早已預料到的結局的時候,應該可以平靜的。
可是事到臨頭,她痛了、後悔了、不舍了……
卻也來不及了……
一個時辰之後,太醫院的所有太醫齊齊地聚在了臨風閣。
太醫們進去看到慧嬈抱著衛涵的樣子,全是一副又驚訝又尷尬的臉。但偏偏這位十七公主卻泰然自若地沖他們點點頭。然後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示意他們不要吵醒衛涵了。
無聲地行過禮,楊太醫首先過來給衛涵把脈,一試之下臉色大變,急叫道︰「公主!快把公子放平,公子快不行了!」
幾個太醫立刻圍了上來,喂藥施針,七手八腳,忙得滿頭大汗。這時候所有人眼里都只有垂死的病人,誰都忘了房間里還有個十七公主。慧嬈被人群擠到了遠離床榻的一角,靜靜地遙看著床上的衛涵,突然間覺得冷得想發抖——
他剛才幾乎就這樣在她懷里帶著笑死去……
就在剛才……
在她還沒來得及成為他妻子的時候……
一陣忙亂之後,太醫們終于收起銀針和藥,吁著氣離開了床邊。
慧嬈仍然站在原地,仍然定定地看著衛涵,低低地問出來︰「他怎麼樣了?你們不用拐彎抹角,直接告訴我,他還有多少時間?」
幾個人互相看看,默然半晌,最後還是由最熟悉衛涵病情的楊太醫上前一步躬身答道︰」回公主,公子此刻已是命懸一線了。臣無法肯定公子還能活多久,因為公子隨時可能斷了那口生氣……也許是十天半月,也許是一日半日,甚至有可能就是……下一刻。」
慧嬈靜靜地听著,臉上沒有任何表情。片刻之後,她才用一種異常溫柔,但是清冷的聲音說︰「你們有沒有辦法……讓他短時間內好起來?哪怕只是假象也好——兩天,我只要兩天。無論任何方法,不計任何代價。」
「這……」幾個太醫面面相覷,一時都愣住了。公主這話幾乎就是在說——只要他能好過這兩天,哪怕過後立即氣絕身亡也無所謂……
公主不是一直很心儀這位衛公子的嗎?她竟然……為了這兩天的時候,可以舍卻他的性命?
醫者父母心,沒有人敢開這個口。只覺得滿手冷汗,不敢去正視慧嬈的眼楮。
「我再說一遍,我只要他恢復兩天。你們有沒有辦法?」定定地看了他們一會兒,慧嬈再次開口。但這次的語氣卻冰冷又嚴厲,听在太醫們耳朵里只覺得一陣徹骨的涼意。
沒有人見過這位十七公主這麼懾人的一面,也從來沒人發現這位特立獨行的公主能給人這麼大的壓迫感。所有人都只覺得額頭上冷汗涔涔,幾乎同時「刷」地跪了下來。
終于,太醫中年紀最輕的鐘太醫緩緩地抬起頭來,帶著些微顫抖地說︰「臣……知道一個方法,或許可以一試……」
「講。」
聲音猶如一塊寒冰砸下來,鐘太醫全身不由自主地一抖。
「宮里秘制的……延益丹……」
「父皇賜我的那個?」
「是。這藥……是宮里搜集了很多可遇不可求的珍貴藥材煉制成的。只出了一爐,五十粒……而且百年內,也不可能集齊這些藥煉出第二爐了……」他擦擦額頭上的汗,才接著道,「這藥本是調氣補身的上上佳品。但公子的氣脈……已近衰竭,若給他吃了這藥,一時半刻自可見奇效。只不過藥效一過……神仙難救。」
「錦心,父皇賜給我的有多少?」毫不猶豫的,她側過頭問身邊的錦心。
「公主——」錦心慘白了臉,「這藥……您這里只有十粒。就算把皇上和太後那的全加起來,也不過五十粒。公子不吃這藥,至少還能試著找找其他延命的方法,若是吃了,那可是真的多一刻也沒有,必死無疑了……」
「公主——」子岑也是駭然變色,全身顫抖地幾乎說不出話來。
「我知道。」慧嬈依然面無表情,「一粒藥可以保他多久?」
「兩天。」楊太醫啞聲答道。
「很好,藥拿來,你們都出去。」聲音斬釘截鐵,是再不容人辯駁了。
錦心不動,子岑不動,太醫們也不動。
「我叫你們出去!」慧嬈陡然變色,厲聲大喝。
沒有人見過她這麼歇斯底里的樣子。片刻之後,所有人才緩緩地退了出去。
衛涵醒過來的時候,他依然在慧嬈懷里。
「我拿到藥了。可以讓你明天好好地去見人,去跟我成親。」她的手晃了晃。
衛涵等眼前那陣昏花過去了,才看清她手上是一只白玉的小瓶。
「可是……這藥一旦吃下去,只要過了藥效,你就真的回天乏術了。現在我手上有十粒,一粒大約可保你兩天。明天我再去求父皇和太後,想辦法把他們手里的那四十粒也要來。這樣,我們就還有一百天的時間。」她沒有問他要不要吃,只是倒出一粒湊近他嘴邊。
他低低地一笑,「不用,二十天夠了。」
「夠了?」她握緊了瓶子,極力壓抑著顫抖。
「我很知足了。二十天足夠了。」他雙手交握住她的手,輕輕地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