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苑紅葉 第九章
衛涵的拳頭一下子握緊了。他不知不覺地蹙著眉,靜默地看著他那一瞬間的奇異表情,忽然覺得自己窺見了他靈魂深處的某種顏色——那一是片無邊無際,綿延不絕的灰暗。仿佛是從他生命的最初便產生,還將永無止境地滲透下去。
這是一種完全沒有希望的顏色,但,卻還不至于絕望。至少,還有那麼一點點不甘的渴望……
「你並不是不相信很多東西。你只是不想親眼去看到。你的世界里從來就不存在這些東西,所以你其實本能地向往著,卻又不願意相信這些真的存在著——」他也不明白他為什麼會說出這番話,但他就是說了出來。頓了一下,他才異常清晰地吐出最後幾個字,「你不想覺得自己很可憐。你在說服自己,這個世界原本就是這麼黑暗,你所學習和經歷過的——全都沒有錯。」
塵昊的表情突然凝住了,幾乎是全身一震。他的眸子里一點一點地泛起刀鋒般的光芒,雙手的拳頭緩緩握緊,指甲深深地刺入了肉里。他慢慢地轉過頭來看著衛涵,冰冷的目光就那樣定在了他的臉上。
很久之後,塵昊用一種飄飄忽忽、清清淡淡的聲音問了他一句︰「你是相信美好圓滿的人,你也是在美好圓滿中長大的人,是吧?」
連衛涵都沒有料到,他還能如此冷靜地吐出這幾個字。他以為他心底壓抑很久的什麼東西會在那一瞬間完全爆發!
「我寧願這樣相信!」也是很久之後,衛涵重重地回答。
「很好,你知道,現在你面前有幾條路可以選嗎?」塵昊依舊用那種奇怪的語氣問了他一句。
衛涵不再說話,靜候著他的下文。只是看著他的眼神里,盛滿的居然是很刻意的同情和……憐憫。
塵昊忽然像被人扒開了身上隱藏的傷口,並且在上面重重地打了一鞭子。他「騰」地站起來,眼里居然聚起了駭人的殺意,「你想當聖人是嗎?我告訴你,你現在有哪兩條路可選,第一,利用慧嬈,和她成親之後堂堂正正地進宮,你可以找到你要的東西,完成你要完成的事。」
他俯,又像上次談起天遠的時候那樣,露出了那種充滿了惡意讓人毛骨悚然的笑容,「至于第二,知道現在你們衛氏一族里是什麼狀況嗎?天遠並沒有撈到絲毫的便宜,並且和衛祺一直僵持著。所以第二個方法,就是讓皇上覺得你不可或缺,必須要在他的視線範圍內。你明白我的意思嗎?你是來京城投靠皇上的,目的是‘衛氏一族斗不過天遠,為了保護衛祺’。可衛氏一族一旦佔了上風,你就反過來成為了皇上要挾衛祺最有利的武器!按照你的‘聖人’標準,落到這種境地的人應該要做什麼?只有你讓皇上相信你想要走這一步,他才有可能破例把你留在他目力所及的地方!」
他繼續冷笑,笑得人心里發寒,「听懂我的話了嗎?一將功成萬骨枯。不踩著別人的枯骨,就拿你自己的命去填、去賭!衛涵,不要對我露出那種悲憫眾生似的眼神,你不配!等你真的夠資格的時候再來可憐我!」最後一句話,他終于失控地吼了出來。余音消失前,他的人便已消失在了掃葉居。不是走出去,也不是沖出去,而是利用法術瞬間在原地消失的。
塵昊是真的被他的話激得失控了!
衛涵看著面前剎那間空掉的座位,忽然像是被人抽干了力氣,抬起一只手掩住臉,疲倦地閉上了眼。
他們究竟在做什麼?兩個人在互相踩踏對方的傷口,互相攻擊以此來減輕自己的痛苦嗎?他幾時學會了用這麼荒唐這麼惡毒的手段來偽裝自己?他變成怎樣的人了?
思緒沉澱下來,心頭涌上的卻是一陣紛繁的煩亂與浮躁,他究竟把自己卷進了怎樣的漩渦中!
「衛公子。」被叫的人似乎沒有反應,于是又提高音量再叫了一聲︰「衛公子?」
「干什麼?」他霍然抬頭,向來平穩淡然的語氣中第一次流露出了煩躁的不耐。
來人似乎被他的語氣嚇了一跳,「是……皇上要公子即刻進宮一趟……」
「皇上……」他站起身,兩只手一起捂住了臉。老天,現在的情形還不夠混亂嗎?究竟還要演變成怎樣?
「衛公子,你身體不舒服嗎?」他看起來臉色不大對,很累的樣子。
「沒有。」听到這句話,衛涵抬起了頭,深吸一口氣跨下台階,「馬上替我備轎。這里的東西一會兒子岑過來讓他收拾好。」
塵昊居住的靜念閣內,一直有什麼斷斷續續的響動傳出。所有人都听到了,卻沒有人敢進去察看到底是怎麼回事。直到一個時辰之後,塵昊忽然打開門奔了出來,抓住一個弟子的衣領有些失控地高聲問出來︰「衛涵人呢?」
「皇上召見衛公子……他進宮去了……」被他提著衣領的弟子幾乎不能成言。掌教和國師都是喜怒不形于色且陰沉的人,很少會有這種失控的時候。而且,掌教雙手的掌沿都傷痕滿布、鮮血淋灕,從他身後未關的院門里,還能看到滿院歪歪倒倒被他攔腰劈斷的樹木!
究竟發生什麼事了?看掌教的樣子,他不會是想……沖出去殺了衛公子吧?!
「進宮!那個白痴!今天皇上去西山行宮了,怎麼可能召他進宮!那個混賬小子一定踫上大麻煩了!」放開那個弟子,重新轉過身往門內走去,一只手卻在衣袖里不停地掐算著。
他在那個混小子身上下了玄心靈符,短距離內可以感知他的吉凶。果然現在就有反應了!但還好,手指在某處指節停了下來,他不自覺地吁出一口氣,有驚無險。
這死小子最好能活著回來……他咬著牙,狠狠地、又有些不甘心地想著,就算要死也要是自己親手掐死他!
出紫雲淨壇的大門不久,衛涵就知道不對了。轎子出門之後悄悄地由御街轉進了一條小巷。
他把轎簾撩開一條縫,警覺地觀察著幾個轎夫。某個轎夫的腰間的衣襟下隱隱有什麼東西在陽光下閃了一下,射出一道刺眼的光芒——唔,金制腰牌,大內侍衛?給他抬轎的居然是四個大內侍衛?
會是慧嬈嗎?但不知為什麼,他又覺得並不是她。並且,他似乎本能地嗅到了些許危險的味道。會是誰呢?
轎子又轉進了一條小巷之後,忽然自行落了下來。衛涵心里一凜,從轎簾的縫隙中看著兩個瞬間欺近的人影,知道後面也同樣有兩個人——
一道白煙從轎簾的縫隙中揚了進來。
至少,這些人不是想殺他的。他松了一口氣。反正只要命還在,什麼樣的情形下總還是能想到辦法月兌困的。他干脆放心大膽地吸了口迷煙,放任自己很合作地暈過去。
除了慧嬈,沒人知道他會武功。只要不是想就地解決他,對付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他們應該不會把他怎麼樣的。
他最後能感覺到的,是有人安心地低笑了一聲,然後他被人駕了起來。
他是被落到額頭上水珠的清涼激得醒過來的。他似乎趴在地上,因為迷藥的作用,眼前的一切還有些模糊。
努力半撐起身的同時,一只冰涼、但縴細柔滑的手緩緩抬起了他的下頜,讓他望入了另一雙陌生的眸子里——開始是不甚清晰的一片明利,待他的視線能夠定住了,才能看清那眼底深處的估量、驚訝,最後轉為冷然。
「果然是俊得少見——難怪能攪得整個京城風波動蕩,連眼高于頂的十七公主都放段,為你折服了。」
衛涵沒有說話,撫著額一手撐著地暫時也爬不起來。他大約能猜到眼前這個衣著華貴、眼神冷銳的女人是什麼身份,但不明白的是,她為什麼要把他抓來?
「你很奇怪,我為什麼會把你抓來,又究竟想要干什麼,是嗎?」她仿佛看穿了他心底的疑惑,冷淡、又有些不屑地笑著,「以前我倒還真沒有好好打量過你,你這張面孔確實漂亮得出乎我的預料。不過,自古以色示人的女子都未見有好下場,更何況是你這個男子?」
他有些不解地微皺了皺眉,自言自語地低聲重復了一遍︰「以色示人?」
「若不是你以色相勾引,你以為,十七公主會對你身上的其他東西感興趣嗎?」她鄙夷地丟開他的臉,再不肯稍彎一下腰,就這麼居高臨下地看著他,一身的傲氣和貴氣淡淡地散發著逼人的光芒。模過他的手在婢女捧上的金盆中洗淨,仿佛踫了他一下都是玷污了她。
「你是……」他斜著抬起頭去看她,看似在思索的目光下其實含著淡淡的了然。
「大膽,這也是你可以問的嗎?」她身邊一個婢女模樣的人疾聲喝斥道。
「我是誰對你來說並不重要,我也並不想讓你知道。」
「哦?」他沉吟了一下,「那……你們‘請’我來究竟有何貴干呢?」不卑不亢,也不慌亂,倒是讓女子不禁多看了他兩眼。「你很鎮定嘛!慧嬈公主看上的人果然還是有些不一樣的地方。但……」她重又側轉回身,淡淡扔下沒有溫度的一句話,「你找錯攀附的對象了。野心太大,總是想要覬覦不屬于自己的東西的人,通常都會不得善終。」
「你是指……慧嬈公主?」
「雲與泥,貴與賤,是上天生就而不可逾越的。不要妄想借力登高,你受不起。」很高高在上的腔調,听得衛涵不禁暗自皺了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