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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苑紅葉 第七章

作者︰梓昕

命運究竟會在什麼地方轉彎,也許真的沒有人能夠知道。

原本她以為,衛涵進宮來是另有目的的,雖然覺得他似乎並沒有惡意,但肯定不像對外說的什麼「清離上教的新護法」。但現在她突然發現,衛涵的來歷和背景,皇上是一清二楚的。甚至……他進宮來也許就是得到皇上的首肯的。這兩個人,似乎在相互利用著,皇上想從衛涵那里得到些什麼,衛涵也想從皇上那里獲取些什麼。

他們之間像是在玩一個無聲無息地進行著,但是很有意思的游戲。

她已經忘了,她之前是在刻意回避衛涵的。她現在只好奇他和皇上之間究竟在進行著怎樣的游戲。

雖然她並不清楚,她到底是真的對他們的游戲感興趣,或是,對衛涵這個人感興趣。

她和錦心走進掃葉居的時候,衛涵正在坐在檐下的躺椅里,身上蓋著薄被,看樣子正在午後假寐。

「好會享受啊!」慧嬈抿著嘴輕輕一笑,雖然在說笑,但聲音卻仍然壓得很低,看來也是不想驚醒他。

「嘻,衛公子睡著的樣子也很好看。」錦心也跟著放低聲音,笑了一聲。

「花痴丫頭,除了他的臉你能不能看點其他地方?」慧嬈小小地翻了個白眼。

「誰看他都是先看他的臉啊!好看嘛!」錦心絲毫不為自己的膚淺覺得慚愧。

「公子——」但正在這時候,兩個人都刻意保持的安靜被一個拔高的嗓門打破了。子岑托著一個碗從外面走進來,一邊走還一邊不停低頭吹著碗里的東西,「公子,起來吃藥了!」

抬起頭來猛然間見到院子里的慧嬈和錦心,大吃了一驚,「公主?」急忙想要跪下行禮,卻又害怕碗里的藥會灑出去,只能站在那里左右為難。

慧嬈揮了揮手,示意他不必行禮了,「吃藥?」她注意到的是這句。

「哦,啊!鮑子病了好幾天了,也一直沒見好。今天上午我請了‘惠民堂’的吳大夫來瞧了,剛煎好藥。」紫雲淨壇的規矩很嚴,除了廚房其他地方不許生火,所以才害他煎個藥還得大老遠跑到大廚房去。

「好端端的怎麼就病了?前幾日我還在宮里看見過他,明明還好好的。」

「就是那天進宮回來之後就病了。」子岑小心翼翼地端著藥碗,「大夫說公子的身體先天的底子太差,以後還麻煩得很呢!」

「那是大夫夸大其詞了,我二十幾年不都這麼過來的?」衛涵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了。看到面前站著三個人,一掀被子站了起來。

「胡說。」子岑有些著急地放下藥,伸手去模他的額頭,「瞧,還燒著呢!都三天了還沒退下來。

「子岑你去給他拿件外衣來。」慧嬈見他渾若無其事地站在那里,吩咐子岑道,「這樣衣服也不添一件就起來,更容易受風寒。」她也走過來,自自然然地伸出手去試了試他的額頭,又回手模了模自己的,「是有些發熱,究竟是怎麼了?」

「我先天的體質不好,帶著一點無關緊要的宿疾。偶爾發作起來就會這樣,不礙事的。」衛涵倒是笑得和平時一模一樣,絲毫不覺得有什麼虛弱或是不適,「公主請進花廳說話。」

「先天的?」錦心在後面插口,「要不,哪天召御醫來給衛公子瞧瞧,先天若是不足,靠後來的溫補或許可以補回來的。」衛涵回頭看她一眼,笑一笑,卻不置可否。

「你真的不要緊?」慧嬈卻並不往花廳里走,只是站在原地不動。

「不要緊。」衛涵搖搖頭。

「那好,喝了藥,添件衣服,陪我出去走走。」

出了紫雲淨壇,他們就這樣不疾不徐地緩步而行。一路上慧嬈不說話,衛涵也就不搭腔,兩個人之間似乎彌漫著一種欲言又止的沉默。

「你還真是沉得住氣。看來跟你比不說話一定會輸的。」終于,慧嬈開口打破了沉默,偏著頭去看他。目光轉了一圈,卻落到了他的手臂上,「你的傷,好了嗎?」

「早就好了。那不過是一點小傷,不用掛心。」他淡淡地微笑,像是一點也不意外她會這麼問。

慧嬈眨眨眼,看著他波瀾不驚的表情,突然很想欣賞一下他大吃一驚的樣子,「那,你知道那天我是故意惹事的嗎?」不打算再拐彎抹角,直接問出來。

「我知道。」但真的吃驚的卻仍然是慧嬈。衛涵眉毛都沒有動一下,就這麼平平穩穩地回了她三個字。

「你……」她一下子頓住腳步,第二次不認識似的打量這個人,「你知道?」

「我知道。我知道你覺得我來歷不明,想模清我的底。」他不笑了,但眼神和語氣都寧靜無比,一點也沒有責怪或者怨忿的意思。而且,絕不是裝出來的。

「我故意讓你去涉險,想辦法試探你,還害你受了傷,你一點也不介意?」她像看怪物那樣看著他,再一次發現自己一點也弄不明白這男人腦子里到底在想些什麼。

「那麼,公主希望我有什麼反應?」他臉上終于出現了第二種表情,仿佛有些失笑。

「我希望你,有一點反應。比如說,不開心,生氣之類的。你這種無波無浪的淡淡表情,看似隨和,其實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我希望能看見真實的你,真實的反應……我希望你不要把我當成一個公主或是陌生人。如果因為我那天的行為讓你覺得應該對我敬而遠之的話,我道歉。」這一大段話像是在腦子里盤旋了很久般地月兌口而出。說出來之後,慧嬈自己都愣了一下。但隨之而來的,就是一種突如其來的莫名輕松和欣喜。

衛涵也怔住了,為這位公主的敏銳而震驚。大概連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初見時他的確是對慧嬈有好感的。但之後發生的事,讓他下意識地與這位聰慧驚人的公主疏遠了起來。他的確沒有怪過慧嬈,但並不代表他就會願意被人捉弄試探。可是,這位公主居然可以屈尊降貴地和他說出這番話!

「公主……」他轉過身面對她,一時間竟找不到合適的詞來開口。

但這種場景片刻間就被遠處的一聲驚喝打破了。

「哇!這狗哪里來的?怎麼在大路上橫沖直撞?」

衛涵和慧嬈同時轉過頭,正好看見遠處一條大黑狗一躍而起跳過兩個擋住它去路的人的頭頂——

「為什麼我們每次都要踫上這樣的事?」對看一眼,心里瞬間冒出了同一個猜想。然後遠處傳來一個粗獷的男聲立即證實了他們的想法。

「黑子,跑什麼?發現什麼了?」

「快跑!」兩個人再次同時開口。

慧嬈是覺得好玩多過害怕的。反正她的四大護衛隨時都在身邊,就算真被追到也就不過當街發生一場四對一的大混戰。而衛涵卻是沒有她那種心情的,他不想惹麻煩。

左看右看,二話不說拉著慧嬈直接閃進了道旁一家頗大的酒樓,並且直沖後堂。也不顧小二的喝聲與意圖阻攔。

「後門在哪里?」慧嬈立即領會到他要干什麼了。一錠銀子扔到了櫃台。

掌櫃的眼前一亮,嗓門一下子提高了十倍,中氣十足地大喊一聲︰「小二,帶這兩位客官進後堂!」

在被衛涵拉進後堂之前,慧嬈還不忘回頭吩咐︰「要是有人來問,就說我們沒來過!」

從酒樓的後堂穿出後門,衛涵正想帶著她開溜,卻突然吸了幾下鼻子,頓住了腳步,「這是什麼?好濃的香味。」

「隔壁,」慧嬈也用力地嗅了幾下,「隔壁大概賣胭脂花粉的。後面這間好像是倉庫。」

「那好,老天爺救命!我們進去。」二話不說,衛涵直接跳過牆把她拉進了屋里。這里果然是間胭脂店的貨倉,里面密密麻麻地堆滿了各胭脂水粉、香料、做原料的干花,還有各種盛裝的大小盒子,整間屋子擠得滿滿的,兩個人進去關上門剛好只能轉個身,幾乎是動彈不得。

「啊嚏!」慧嬈一進去就開始打噴嚏,捂著口鼻抵在門板上,像是遇到了什麼毒蛇猛獸。

「怎麼了?」衛涵轉過身奇怪地看著她,「不喜歡這里嗎?這里對我們來說最安全,狗的鼻子都不見得能找來。」

「不是……啊嚏……我自小聞到這些東西就會打噴嚏、流眼淚……」她揉揉鼻子,果然瞬間鼻尖就紅彤彤,並且開始眼淚汪汪起來。

他像是吃了一驚,「公主若是受不了的話,我們還是出去吧?」他沒想到她會有這種毛病。

「不用。」慧嬈再次吸吸鼻子,伸手一把拉過他,把他拽到面前,「你身上的味道我聞著沒事,你過來——」

「我……」這下他連反對都沒用了,直接被強行來了個「溫香軟玉抱滿懷」。慧嬈倒是大方得很,一把勾住他的腰把臉埋進他的胸膛里,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終于覺得周圍濃得嗆人的香味淡去一點點了。

「公主,你還好嗎?」他不能動,也沒有地方可以讓他動,只能這樣讓她抱著。看起來這方法似乎有一定作用,慧嬈雖然還在不停地吸著鼻子,但至少沒有再打噴嚏了。

「還好。不過你的衣服完了,我的眼淚鼻涕都蹭上去了。」慧嬈鼻音重重地回答。

「沒事就好。衣服髒了可以洗。」他好像松了一口氣,似乎還笑了笑,伸手安慰小孩子似的撫了撫她的長發。

手掠過她後頸的時候,有股暖流順著肌膚滲進了她的身體。慧嬈忽然間意識到,這是自己生平第一次偎進一個男人的懷里。並且,偎得如此自然,就好像這個動作早已在她的腦海里演練過無數遍了。

她生平第一次和一個男人這麼接近。這個男人……有一身縈繞不去的淡淡香味,有很溫柔的手和笑容。被她抱住的時候,或許是因為持續的低燒,他整個身體隔著衣服透過來一種若有若無的溫暖,讓人覺得靠在他懷里,很平靜、很放松,很想要……帶著甜笑倚著他睡去……

對了,他一直在發燒。突然又想起了這件事,伸手去模模他的額頭,「你好像還在發燒。子岑說有好幾天了。我不該拉你出來的。」關心的話月兌口而出,之前理直氣壯拖人出門的行為此刻一下子化成了懊惱。

「明天吧,大概就會好了。」他不在意地微笑一下,「我常這樣的,無甚大礙。」

她偏著頭,雙手攬住他的腰,踮起腳,「把頭低下來。」

「嗯?」他給出了一個詢問的眼光,但仍然依言低頭。

她把額頭抵上他的額頭,「是比我的燙……」距離忽然拉得如此之近,兩個人的氣息相觸,她的體香和他身上的淡香融合在一起,交織出一種異樣的旖旎曖昧。衛涵全身微微一震,一下子抬起頭來。

慧繞也怔了怔,像是從某種情緒中清醒了,但又更像是掉入了另一種情緒里——

她低下頭,閉上眼呼吸充盈著他身上香味的空氣,一口接一口,然後不知不覺冒出一個怪異的念頭︰她,想要天天聞到他身上的味道。

她突然發現自己很想要這個男人。

這個男人是極其干淨的,從他的外表,到他的香味、他的笑容。他並不單純,甚至根本是復雜的。但他從里外,包括靈魂,似乎都是絕對干淨的。尤其是像她這樣在爾虞我詐的宮闈中長大的人,看著他那一身的干淨,甚至會覺得他不可褻瀆得近乎神聖。

可是,他也不是總那麼不食人間煙火似的。當他被那群女人追得想要落荒而逃,當他一臉尷尬地告訴她他沒帶銀子,當他拉著她被一條狗追得狼狽不堪的時候,她又覺得,他有點傻。並且傻得讓人覺得他很可愛,很想會心一笑。

她從小到大,喜歡過很多東西,也佔有過很多東西。但——第一次,她想要一個男人,想要佔有他,也想要被他佔有。一個像是很聰明,又像是很笨,武功很三腳貓,似乎身體還不大好的男人。

她想要保護他,保護他一身不沾染塵世的干淨,保護他偶爾露出笨笨的那一面的時候別被人欺負了去;但同時,她也覺得他身上那唯一不會讓她打噴嚏的香味,以及撫模她頭發時候的溫柔和溫暖,是能夠帶給她安心的感覺的。甚至,是能夠好好保護她的。

也許,她喜歡這個男人有千千萬萬的理由;也許,她喜歡這個男人根本是毫無道理的。

但此刻,她卻只是再清晰不過地覺得,她或許命中注定要和這個男人有一段際遇。大概從第一次見面起,當她對著那張讓整個皇宮都大為驚艷的面孔含笑舉杯的時候,她其實就已經愛上他了。

「衛涵,」有些話,忽然地滑落到了嘴邊,「你娶我好不好?」抬起頭來,看到預料之中的瞠目結舌。他的表情不算太離譜,只是微張著嘴,連續開合了幾次,卻什麼聲音都沒有發出來,整個人完全僵住了。

他做夢都沒想過,會在這種狼狽的情況下,突如其來地被一位高高在上的公主求婚。

「一、二、三……」她好笑地看著他有點蠢的驚訝面孔,很開心自己終于毀了他絕世美男的形象,「算了,過期作廢。等以後吧。以後,我一定會讓你自己開口求我嫁給你。」她慧黠,又頗有深意地一笑。

「超凡絕俗的衛公子,你總有一天會變成我的駙馬的。」她低低地,像是保證,又像是恐嚇般地宣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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