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難求 第十二章
燃起一把把的焰光,猶如點綴珠寶似地,「哈德林斯」在深沉的夜色中熱鬧地發光。
為了象征吉祥,婦女們做出美麗堅實的冰燈,讓這些晶瑩閃耀在深藍色的穹蒼之下。
除夕夜,星雪燈火,種種光芒交織出歡喜又優美的情調。
「好好玩……」
在晚宴上多喝了幾杯,火兒整個人都是醉的,笑容比那些光芒更加璀璨。
她同著瀚天坐在首席,瞧著人們豪飲、高歌、交談、劃拳;分牧場那兒也有一支隊伍回來了,在這除夕夜中給牲口們舉行著「認家門」的重要儀式。
桐月夫人笑呵呵地接過分牧場最後出生的小馬兒,撫模一番後再交給自己的長子和長媳。
火兒偎在瀚天身旁,看著瀚天撫模小馬兒的平和神情……
呵呵!她愛瞧得緊,他真的好好看喔!
「來!多模幾下,火兒,你也伸手模模吧!」桐月夫人插嘴道,「這是吉祥事兒,小馬兒是生命力的象征,多模個幾把,好早些生個孫兒給我抱抱!」
「啊?模小馬兒就會生孩子?」完全沒有進入狀況的火兒反而被一嚇!「那……那我天天都模了大匹的馬耶!怎麼辦?」
「哦!您好可愛呀!少夫人。」
眾人莫不是哄堂大笑。
「哦!不是的,少夫人,您莫急,您不知道這是咱這北大荒的一種說法罷了!不過,您和大少爺打算什麼時候生個小小少爺倒是真的!」
「是啊、是啊!」
旁人立即有人跟著這半認真、半逗趣的問題鼓噪了。
「趕明年,就該在『認家門』的時候給這些牲口也認認小小少爺了吧?」
呃……不知道該如何收拾話題,火兒最後只能將目光走向瀚天求救。
豈料,素來只要閃過一記眼神便能讓全場肅靜的瀚天,竟緩緩地開口說︰「女兒。」
嘎?眾人本來已經準備屏息面對他開口時應有的冷颯寒氣,現下這句莫名其妙的話兒反讓大家措手不及。
「我要個女兒,比較貼心。」
真沒听錯嗎?大少爺這兩句話,可在是說……
「哇哈哈哈!」青漠猛然一拍自己的膝頭,放聲暢笑道︰「講得好哇!大哥,不錯!女兒自是比較貼心!我同我的紅玉姑娘也是這般地想哩!好!到時咱兩個做爹的,再來比比誰的女兒長得漂亮吧!」
「是啊!」桐月夫人也听得懂了。說笑呀……瀚天真個是在說笑啊!好多年了,她都沒听過了呢!她的雙眼一紅,笑道︰「我等著抱你的女兒喲!瀚天。」
「我會努力的!」瀚天回答得再正經不過。
「哈哈哈哈……」
笑聲,先是吃吃地、輕輕地、偷偷地響起,直到瀚天那句「我會努力的」,才引爆到最高點。
「哈哈哈,哈哈哈哈!炳哈哈哈……」
源源不絕哪!
可在這片笑聲當中,瀚天敏感得眼角一覷,他發現身旁的火兒非但沒笑,也沒有一絲羞躁的臉紅。
她的反應是陡然的沉默,然後是木然,最後是一種平靜,一種相當費人疑猜的絕望平靜。
「說,你有在偷偷吃藥嗎?」
曲盡宴散,除了輪值夜班的牧工在牧場上巡哨外,其它的人都帶著或多或少的歡樂醺醉去就寢了。
房內,瀚天看著正試圖將發結梳開、面對著鏡子的佳人倩影,口吻不是很好的詰問著。
「藥?」好痛喔!一個用力,火兒覺得連頭皮都要扯下般,透明水漾的眼兒淚汪汪的。
「你呀!這般不仔細。」瀚天立刻從坐著的床鋪上起身,不由分說地搶過梳子,霸道卻不失細心溫柔的接手,幫她梳起這頭紅黑澤彩的長發。「你還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問題?」透明水漾的眼兒困惑依然。「藥嗎?什麼藥?」
他頓時松了一口氣,依然凝視著那映出她吃驚表情的鏡面。「倘若你沒有,不是你的問題……那麼問題就是出在我身上?很好,我會再多努力一些的。」不過還是得順其自然呵!再怎麼說,孩子是老天爺賜予的。
「沒小孩……大少爺很失望嗎?」幽幽地,火兒听見自己這般地問。
「會。」他強烈得無法否認這一點,只因為他想看看他倆會生出怎般美麗可愛的女圭女圭,是一半兒像自己、一半兒像她嗎?該是多麼有意思啊!
「那大少爺當初也許就……」听到他肯定非常的答案,火兒忽地想將自己瑟縮成一團,小小小小的一團。「就不該娶我。」
瀚天梳發的動作一頓。「你在說些什麼混話?!」他不悅了,更起了不該有的疑心。「我瞧是你反悔了吧?反悔嫁給我這個臉負傷殘之人吧?如果是的話,現下就說……」
火兒倏地回身,用含淚的雙眼瞪著他,直勾勾地、明亮地指責著他。他怎麼能夠說出這麼些傷人的話?
但她又何嘗不傷人呢?
沉默了好久、好久!她才又輕顫顫的開口,「你可知……盡避我很想、很想,可我不能一直伴在您身旁……無奈心又貪,在大少爺您說要娶我時,我又禁不住想望……不過,您放心,頂多一年……不會再久了……不會……」
「該死的!不許你胡說!」就算听得不是很分明,可那種暗喻分離的意味依然是顯著的,且明顯得讓瀚天不悅又害怕。「不許!我決計不會允許你離開我的!」
「我……」火兒試圖要說些什麼,卻又什麼都來不及說,便被他掄抱起來並往床鋪丟去,在胸口的氣兒還有喘換過來時,就被他欺身壓住。
「你現下反悔也沒用的!我要努力讓你生下我的女圭女圭。一個又一個湊打,你就再也離不開我了!」
靜寂地,不只是人和牲口,彷佛在這個除舊布新的夜晚里,連吹風都止下了腳步,不敢騷擾到「哈德林斯」的一景一物。
「等等……瞧那是什麼?」
最後一班輪夜的牧工,驀地看向一處夜空——一束紅色的光芒乍然激射而起,「咻咻咻」地連著數聲,接二連三的,亮得刺目,亮得令人大驚!
「那是分牧場的方向!」
「放狼煙,有人放狼煙啦!」
「出事了!出事了!」
「分牧場出事了——」
「大哥!」
門扉傳來粗魯的擂門聲,青漠的聲音又吼又凶的,在他幾乎要把門敲破之前,瀚天已經霍然睜眼清醒,放開懷中的火兒並且抓起褪了一地的衣袍穿上。
「出事了,起狼煙了!」青漠又喊道。
「狼煙」是全北大荒牧場之間遇有緊急事故時所施放的緊訊,非必要時決計不用的。
瀚天的心頓時冷涼半截。「是哪里起煙的?」
「咱們的分牧場『哈德倫』,是瑪倫那兒……」
分牧場?瀚天這下子連另外半截的心也涼了,腦筋同時轉得飛快,如敲鐘般亮了半晌!
「天!空城計!」
該死的!他沒有提早想到這一點!周三麻曾經是「哈德林斯」的一分子,自是清楚他們一切作息!
是啊!除夕「認家門」,分場那兒勢必分散了相當數量的人手趕牲口來主牧場,分牧場的守備自然弱了幾分,再加上除夕人人飲酒,戒心自然降低,是再好也不過的下手時機!
「抄家伙!備馬!點一半的人手同我走!」瀚天全身熱血沸騰,那是一股等待已久而如今高亢起來的奮快!
或許男人體內天生便是有著這般野性,只是待成熟的時機來臨才爆發!
「總算來了……」瀚天舌尖舐濕雙唇的喃喃。
火兒看著瀚天瞧來如此輕巧、卻又如此蠻腥的動作,全身泛起一片雞皮疙瘩。
「瀚……」她也跟著舌舐雙唇,不同的是,她是害怕。「瀚天……」
從來不曾想過,首度叫喚他的名字,會是在這種光景下。
「你要去哪里?」顧不及沒有穿衣的光luo尷尬,火兒抓緊包到胸口的被子,掙扎的下床。
瀚天的動作是很敏捷,但這下子她也不慢,在他欲跨出門檻前,她及時抓住他的衣襬,卻又使得自己跌倒在地上。
「你在做什麼?」他趕緊回身扶起她,一臉淨是不耐以及行動前一觸即發的緊繃。「你不必擔心,外頭出事了,可你留在家里會很安全。我要出去了,青漠會負責家里的守衛的!」
「不!」火兒反倒手兒抓得更緊,內心更懼,整個人更緊繃了。「你……別去好吧?讓別人去吧?」
「怎麼可能?」這簡直是在侮辱他!「再怎麼說我都是『哈德林斯』的主兒,怎麼可能在人來犯我時還杵坐在原處?保護全『哈德林斯』的性命財產是我的責任,我怎麼可能在這時候做膽小表?」
「可……可……」火兒的手被用力揮開,但她卻不死心的對著他的背影大叫,「可是你會有難哪!我不要你去送死啊!」
「這話怎麼說?」火兒是怎麼一回事啊?原先的不耐煩讓瀚天的怒火更熾。
「你是在詛咒我嗎?還是蓄意刺激我?」不管是哪一種,他都不接受!
「不!不……」火兒再次靠近他。「請听我說!因為你在這些年來濫殺太多無辜生靈,鹿、雉、狼、獐……所以山神爺為了平撫眾怒,聲明今年內將注個大禍予你。我認為就是指現下這一件事啊!這個大禍將置你于死地的,真的!」
他心下一動,「我听你在胡說!你有證據嗎?」
證據?「我會知道這麼多,是因為……因為……」猶豫再三,猶豫再三啊!但一見到他再次掉頭欲走的姿態,火兒終于嚷了出來,「因為我就是那只赤隼!我是小赤啊!你因為被我所傷,才遷怒到其它生靈身上,恣意屠殺牠們不是嗎?你把氣全出到害你負傷又沒了新娘、忘恩又負義的飛禽走獸身上,不是嗎?」
瀚天已經打開門扉了,半跨著往前的步子,回頭的表情是駭然的。
「你是要去打親事饋禮用的飛雉,卻不慎打著正饑餓覓食的我!你把我放入懷襟中帶回『哈德林斯』,還讓我睡在你房里,給我鋪睡的布巾是淺紅色的,你還笑著說正適合給我這個姑娘家使用……」
「夠了!」瀚天厲聲截住她慰說細節愈是詳細的描述。
火兒先是噤若寒蟬,旋即又眼露乞求地看著他。「現下您信我了吧?」
信嗎?這一切听起來太荒唐!他相信世間有神人妖鬼,卻又只信了一半,也不相信自己會遇邪。
不信嗎,那火兒又怎麼可能如此詭譎又清晰地說得頭頭是道?親口吐露一些只有他自己與那赤隼之間的事?
「我傷你,我認錯,所以被廢了一邊的翅爪……一手一足,山神爺的處決是公平的。但你的溫教仁厚個性陡變是因我而起,卻報應在山嶺樹海間的其它生靈身上……我簡直是罪加一等!到您的身邊,我本是想默默守候著,伺機而動地為您擋下一劫……請相信我,信我這一回吧!」
她那雙透明水漾的眼楮,坦白干淨得瞧不出任何說謊的色彩。
瀚天微微失神,又猛然地用力甩頭!
他那種頑固不肯相信的神態,讓火兒氣餒地合眼喃喃,「要怎麼做,你才肯相信……」
「我沒空听你胡言亂語了!」對,她非得是胡言亂語……非得是胡言亂語不可!「青漠,家里就拜托你了!」
簡短且最後交代這麼一句,瀚天便狠心的再也不回頭,如一陣颶風般離去!
「不行去!不行去啊……」火兒狀似失魂地喃喃。「我說的都是實話……為什麼你不信我?還是要去呢?」說著、說著,她嚶嚶低泣出聲。「不行去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