緣難求 第九章
第六章
今年的初雪比往常略早了幾日。
雪降得又疾又快,乍見之下,宛如一朵朵潔白的花兒倏然一一落瓣,沒人能阻止得了,一一地覆在景觀上。
「哈德林斯」在秋天已經盡了最大的氣力去囤積干草,可還是得小心翼翼,一點點、一點點地散著取出來給牲口食用。馬兒被餓瘦了,羊兒也被餓瘦了,光是飲水是不會飽肚子的啊!
然而,冬天卻又是個準備歡慶的季節。
「洋火兒、蠟燭、棉衣麻布……」
領著全場女眷,桐月夫人忙東又忙西,新衣、年菜、祭酒等都不可或缺。
「槍枝子彈?外頭營火生起沒?馬廄、羊圈兒那里得派雙倍人手去照管……」領著全場男人,瀚天整天似打陀螺般的轉,要忙的事情太多了。
努力的,火兒也想幫上一點兒忙,但是……
「少夫人,您讓讓,這兒讓咱們來就好!」
火兒想幫著灶爐的加薪添火,立即被幾個丫頭大驚小敝的嚷嚷下驅逐。
「少夫人,這可是男人的事兒呢!」
火兒想幫忙搬貯存的糧草,馬上又給幾個長工請出去,生怕她再靠近一步。
她茫然地看著全體總動員的忙碌勁兒,最終是默默地垮下了肩膀……
「少夫人呢?」
黃昏時刻,瀚天四下都不見火兒,很是嚇人地擰起臉孔,就近逮住一個丫頭便問。
「不……不知道……我一整個下午都沒瞧見她。」
「她是上哪偷懶去了?連飯也不回來吃啦?」桐月夫人不悅地咕噥。「大伙兒上上下下都忙成這般,她還淨添麻煩啊!」
瀚天沒去顧及娘親小小的抱怨,只是靜心思索,然後靈光一現地想到一個地方——
「你果然在這。」
憑著直覺,瀚天找至他最初見到火兒的地方,也就是面著窗口的那口水井旁。
火兒听見聲響,將視線略略抬高角度,但只是一會兒,她又懶懶地將下巴擱回並攏屈坐著的雙膝上,那神態,狀似失意的小孩兒。
怎麼了?原本打算如是責問的瀚天,見狀,又將話給咽回月復中。
也許現在她最不需要的便是問話了。他靜靜地挨著她坐下,陪著她,發呆。
「你曾不曾有過一種感覺,」悶悶地,話語從她俯靠的膝上傾出,自語喃喃的。「一種自己很沒用,什麼事都做不成的感覺?」
有的,五年前他第一回由負傷疼痛中清醒、從大夫口中得知自己毀了半張臉、尚未過門的夏翠姑娘堅持要退親之時,他不僅僅是覺得自己沒用,甚至想一死了之。
「那種感覺,比沒做什麼事更累。」她也不太在乎他的沉默以對,只是一勁兒地說著自己想說的話。
她說著自己被「哈德林斯」各處給趕出來的光景,沒有任何怨懟,只有一種空茫茫的無奈。
她很難、很難解釋自己所感受到的排斥感,可是,當瀚天的大掌輕輕撫著她的發時,她莫名其妙地明白——就算她不開口,他也是能體會並且知道她想說些什麼。
「『哈德林斯』的人都是好人呢!真的。」火兒已經更換了身姿,螓首自然而然往他的肩膀靠去,神態倍顯柔弱、無助。「是我不夠好……」所以才會被人如此排斥。「是我不夠好吧……」
「你夠好了!」瀚天粗著聲說︰「對我來說,夠好、夠好了!笨姑娘,我會要一個『不夠好』的姑娘做妻子嗎?你懷疑自己,便等于是侮辱我!」見她詫然地張了小口,他的語氣更惡,「怎麼著?你是有哪個字沒听懂嗎?」還真是個名副其實的笨姑娘!
「沒……」終于,她開始將張得極大的小口收了起來,然後怯怯地,嘴笑了、眼笑了、眉笑了,整個人都笑了,笑得就像是個笨姑娘。
「待會兒我會吩咐下去!」一把抱她起身,瀚天步伐穩當的說︰「誰都不許趕你!」
「不、不!」火兒直覺便一口否決,猶豫地表達自己的想法,「那樣可不好,我就是覺得不好……」雖然她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瀚天卻听懂了,他略一思索,也覺得確實不好,因為要人心接納人心,是得自自然然、甘甘願願的,用強、用逼、用命令,只是會將事情弄糟。
可是,該怎麼做,才會讓人心接受人心呢?
天氣益發寒冷,但有只白色母羊卻在此時生了三只好漂亮、好可愛的羊寶寶,光溜溜的「咩咩」成一團,令人憐愛極了。
幾個長工的孩子將牠們抱入暖和的屋內,喂牠們喝牛女乃。
好可愛喔!火兒躲在一處就近的後門邊觀看著,不敢靠得太近,怕一走近,又會得到一哄而散或被驅趕的下場。
「啊!小一好象要睡了呢!」這是小羊兒一號。
「小二……牛女乃沒了呢!痹,等下一餐喝!」這是小羊兒二號。
「小三來,哥哥抱你去玩喔,」這是小羊兒三號。
火兒欣羨地看著一群孩童之間的嬉笑互動,其中一個不過三、四歲的男童拿了毯巾一圈又一圈地包住小羊兒三號,然後用軟軟小小的胳臂抱穩。
「阿山,你要去哪?」年紀最大的女孩看見弟弟朝前門走去,便問了一聲。
這間住在羊圈兒旁的小屋子是專為一些甫出生的弱小牲口蓋的,孩子們在白日都會穿著厚重的外衣前來輪班司職照管。
「去給娘娘、爺爺、伯伯看小三,好可愛!」阿山的圓臉露出笑容。
「哦!那要快些回來喔!小羊兒可不能冷到的。」女孩揮揮手,旋即回頭繼續玩兒。
「嗯!」阿山點點頭,一溜煙跑了出去。
真好呵!火兒真正欣羨的不是這些孩子能同小羊玩,而是那股融洽親密的氛圍。
看著、看著,一雙透明水漾的眼楮微微熱、微微紅,淚光隱隱泛……
她是想到什麼了呢?或許是一個融合了她同瀚天面貌的孩子?是兒子或女兒呢?是會有父親的一雙濃眉或母親的清眸?臉兒會是圓潤或唇兒薄?
手兒隨著益發豐富的想象而不停撫模著月復部,火兒肯定自己臉上的表情決計不是哭,更不是笑,而是一種深深的酸楚。
只因為她無法給瀚天、給自己一個這般的孩子。
她不曉得自己杵在那里思索了多久,只知道自己再度回過神時,孩子們仍然繼續嬉戲著。
咦?那個抱走一只小羊的男孩怎麼還沒回來?
火兒不自覺地打了個冷顫,雖無吹風,但寧靜的空氣已經是冰氣十足。
「咩喲……咩喲……」
驀地,一陣好細好微的聲響傳入耳朵,火兒急忙左顧右盼,走來又走去,終于確定了聲響傳來的方位。
「阿山……」她口中喃喃,腳步不敢稍停,困難的跑啊跑的,在一口水井邊的雪地上發現那只小羊,覆了細細白皮毛的牠,不仔細點還真會看走了眼。
「咩呦……」
「小三……」火兒努力地以一手圈好小羊,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注意到牠連身上原先里著的毯巾都已經散在地上,極目往四周望去卻不見半絲入影。
「咩呦……咩呦……」小羊叫得更大聲,探著腦袋輕咬圈住自己的手臂,一下一下的。
牠為什麼有點反常?火兒返身踅回井邊,心口狂跳得厲害,臉龐探向井口,瞬間狠狠地抽一口冷氣!
「咚」地一聲!小羊沒預警地自手中放掉,火兒使盡吃女乃之力地往主屋奔去!
「來人……快來人,來人啊——」
「情況怎麼樣了?」瀚天大踏步入屋,開口便問就近的中年僕婦。
「那小孩兒情況不是很好哩!」支使丫頭一個接一個給病患送去一桶桶的熱水,芳姑一面恭敬回稟大少爺,眉心間也掙是憂忡。
「老夫人同阿山的娘親在房中給他退寒,畢竟他在井中浸有一段時間……
唉!若不是僥幸少夫人警覺,發現得早,怕是已經回天乏術了。」
「火兒?」瀚天吃驚地開口,「是火兒發現的?」他和青漠在場邊收到訊息時,只不過知道這是一件小孩子落水的意外罷了!
「是的。那水井離主屋較遠,平常咱們也少去,是少夫人發現被阿山抱著的小羊兒棄在那周遭雪地上,這才心下起疑去檢查那水井……」芳姑打了個哆嗦。
僥幸少夫人這般做了,否則怕再遲個一刻,阿山的小命便挽不回了。
「竟有這種事……」青漠難以置信似地搖頭。
「人呢?」瀚天問道。「火兒人呢?」
「少夫人……」是啊!少夫人呢?芳姑猛地一拍腦袋。
全屋內的人都幾乎為阿山這小孩兒急瘋了,上上下下動員起來忙著,竟沒有注意到火兒。
「不知道?嗯?」
瀚天的詰問一出口,當場凍結了芳姑與其它一堆忙進忙出的下人,大伙兒看得出他正冷冷地發火了,卻不明白他是為了什麼在發火。
「火兒既是從屋外跑來通知你們出事了,身上是不是也濕寒了?也許需要取暖或換下衣服!她的腳行動不便,用跑的是不是又會傷著,因而跛得更嚴重?」
瀚天一一陳述、一一詰問,「有沒有人注意到她情況是如何?」
「呃……」
被如此詰問的眾人面色難堪,彼此看過來又看過去。
沒有,沒一個人注意到火兒是怎樣來著,沒有!瀚天深吸一口氣。
「你們是怎麼著?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平素是怎麼看待火兒?你們認為她太沒用又卑微,配不上我,抑或是配不上『哈德林斯』少夫人這頭餃?為什麼?就因為她貌不出色、沒了一手一腳,或什麼也不會嗎?」
被王子說中了心思,好些個腦袋紛紛低垂下。
「不然是怎樣姑娘才配的上我?或者說配做你們的少夫人?貌秀溫柔、懂得識字與女紅的閨女嗎?就像那個叫做紅玉的丫頭?」
青漠因為兄長的鋒言利語而皺了一下眉頭。
「你們當真是號稱心胸最開闊的北大荒子民嗎?」瀚天的五官因表情的沉郁而流露出駭人的陰影。「你們當真還不懂她哪里美嗎?她的那顆心是珍貴的黃金打造的,純得從不記你們怎般對待的恨,她不認為你們瞧她的眼光打開始就不公平,反而認為一定是自己哪兒做得不夠好而試圖更加努力!如果你們同她一樣,少了一手一腳不便又被公開排斥在外,內心會是什麼滋味?將心比心,你們受得住嗎?」
一句句、一字字,說得再也沒有人敢抬得起頭。
羞、愧、疚、赧,交織在每一張臉上。
是啊!他們針對火兒的反對,真是為了大少爺好嗎?抑或是針對火兒如飛上枝頭的好運道嫉妒?他們真能理直氣壯地說出個道理來嗎?
「知道我怎麼想嗎?自從我的臉傷毀後,只有我變了嗎?不,你們瞧我的眼光也全變了,當我臉上的疤會咬人似的,我只要隨意變個表情,你們就會嚇得屁滾尿流!我瞧了會有什麼感受?能不憎不羞不氣不惱嗎?只有火兒,她看著我時就如同看待一個再普通也不過的人,這樣的好姑娘,我能不愛她嗎?」
說得太痛快,一古腦兒的,瀚天將內心最深處、直至此時才發覺的念頭至說了出來。
是啊!這樣的好姑娘……他能不愛她嗎?
「多麼大膽的宣言……」青漠低低吹了聲口哨,滿臉欽服的。看見眾人抬頭呆掉的模樣,他只得挺身出來打圓場,「好了、好了!全杵在這兒當什麼木頭?幾個人幫大少爺找少夫人去,其它人還不快做原先的事兒!」
「哦!」
青漠這般一喊,眾人方才大夢初醒般紛紛行動。
「我說大哥……」青漠走到瀚天身旁,故作三八狀地拍拍他的肩頭。「方才那篇話兒可要記得牢啊,待會兒再一字不少的說給嫂子听吧!」
雖然瀚天是惡狠狠地用眼光砍他、可紅暈已經燒燙地爬滿了他的整張臉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