寵妻千千日 第三章 從今日起,便住在許府
許府。
屋里點了暖香,燻得人暈暈沉沉,許硯行倚在案桌前,腦海里反復出現那日阿婉大聲喊住他,說這些年,多謝他的照拂。
大概是時日有些久了,許硯行也記不清自己有照拂她什麼,或是有,那初衷又是什麼。
他喚了肖參進來,「去找找看她現在在何處。」
肖參听不懂,問了一句,「大人,您說明白點,誰在何處?」
許硯行沒說話,將手邊不知何時寫了字的白紙扔了過去。
肖參看著那上面大大一個婉字,頓悟了一會,又迷茫了,「阿婉姑娘不是在宮里面嗎?」他嘿嘿笑了兩下,「大人,您想見,小的這就去給您請來。」
忽然腿上被許硯行踢了一腳,肖參哎喲一聲,苦著臉彎下腰,只听他家大人道︰「她離開皇宮了,本官想知道她現在在哪。」
「離開?」肖參愕然,隨後又道︰「您放心,就是翻了這鄴都城,小的也得把人找出來,完整無缺地帶到您面前來。」
許硯行卻閉上了眸子,淡淡道︰「不用帶回來,你只需要找到人在哪,不要讓她知道。」
肖參聞言,遲疑地應是,帶著許多不解退了出去,輕輕將門扉闔上。
肖參不知道,阿婉離開了皇宮,許硯行在心中松了一口氣,彷佛多年的心結忽然間被打開般。
他曾問過她要不要離開,出去過普通人的日子,她說從不曾想過……女人到底是善變的,這才不過多少天,轉身就一聲不吭地走了。
肖參回來復命時,已經是晚上了。
「就住在西門街里,長長一條巷子,小的又躲又藏的生怕讓她發現了。」
「一個人?」許硯行執筆在折子上勾了一下。
肖參腦袋瓜子轉了轉,笑道︰「不然還能有幾個人,大人,這阿婉姑娘也真是可憐,西門街是什麼地方,咱皇城最破落的一條街,那巷子里長年不見陽光,濕氣重,走在那道上,小的一個男人都覺得陰森森的,更何況這姑娘家?尤其那巷子里還住著其他人家,小的覺得那些人長得多為不善,您說這阿婉姑娘怎麼就挑了這個地方呢?」
許硯行手上頓了一下,臉上神情卻沒有任何波動,聲調平平,「她喜歡就讓她待著,你急也沒用。」
肖參忙搖頭,他家大人這是誤會了,「小的不急,小的哪里敢急,這不是替您—— 」
「滾。」
肖參立即閉嘴,模著後腦杓退了出去。
待肖參走了,許硯行這才放下朱筆,走到窗前,外邊不知何時下起了雨,滴滴答答打進屋子,他恍若未知。
淅瀝的雨下了一天一夜,西門街那條長長的青石路凹凸不平,深深淺淺的水坑讓人無處落腳,濕重的青苔爬在兩側陳舊的牆上,阿婉原本打算伸出去扶一下的手又趕緊收了回來。
腳下鞋子早已濕透了,這種天氣實在不該出來。
出宮後她被衛府派來的人送到這里,這地方雖然偏僻,但平日衛家莊子若是來了人也不會引起注意。屋子不大,屋頂青瓦密密麻麻覆著一層,里屋和小廳堂之間隔了一面牆,她一個人住著,倒也適合。
她提著新鮮的菜進了屋里面,正準備關門,忽然外邊響起了一道女人的聲音。
「阿婉姊姊回來啦?」
阿婉探頭看過去,只見她家對面一個年輕姑娘朝她招了招手,「昨晚下了雨,巷子路不好走吧?」
年輕姑娘叫杜秋錦,不是鄴都本地人,之前變賣了家產,陪她哥哥杜東亭來鄴都趕考,不想在當年春闈落了榜,于是在這繼續住著為下一科做準備。
阿婉剛搬來那日她便提了一些小巧糕點上門問候,她年十六,還是活力正盛的小泵娘,一口一個阿婉姊姊叫著。
除了宮里頭的綠荷、綠蘭,阿婉同其他年輕姑娘極少走得近,她性子冷淡也說不來什麼風趣的話,說起來,便是同綠荷兩個也從未交過心,于是那日只道了聲謝謝,並未同杜秋錦多聊什麼,不想這姑娘倒是熱情,拉著她說了許多,沒一會功夫便將自己底細抖落個徹底,人家坦蕩至極,倒顯得她防人太過。
阿婉朝她點頭,有些僵硬的搭著話,「這會沒雨,下午許是會晴。」
杜秋錦過了她這邊門坎來,笑道︰「可不是得放晴了,後天就是年節,我還想去護城河看看煙花呢。」說起這個,她上前挽了阿婉的胳膊,「到時候我們一道去吧,看完回來守歲。」
陛下每年都會在護城河點煙花供百姓們觀賞,這也是鄴都皇城一年中最熱鬧的一天,而宮里的人不能出來,阿婉從來不知道那場面是什麼樣子,這會杜秋錦一提,她倒是有些動心。
「阿婉姊姊,要不,年夜飯也同我和哥哥一道吃了?妳一個人,多不熱鬧。」杜秋錦說這話倒是真心的,這一年她和哥哥在鄴都相依為命,縱使有兩個人還是有些無力心酸,看著阿婉一個人,她突生同情,再說多一個人該多熱鬧。
阿婉卻搖頭,年夜飯是要同家人一道的,她一個外人怎能去湊上一份,于是借口推辭道︰「妳的心意我領了,不過我不是一個人,那日我不在這里。」
「那好吧,不過這樣一來,妳豈不是不能同我們一道去看煙花了?」
阿婉頓了頓,隨後又點點頭,杜秋錦還想說什麼,卻讓對面一個身材瘦削的男人打斷了,「秋錦,天黑了,我餓了。」
「行行,我這就回來。」杜秋錦同阿婉話別,便急急回了自己家。
阿婉見她沒影了,這才闔上門,外邊天色漸暗,她點了油燈,又給自己做了一份清淡的粥隨便吃吃。
灶台後頭能用的木柴不多,不過門口放了一堆木塊,她看著那堆東西,抬手握了握斧頭,雖然有些重,但估計也能劈開一塊。
「阿婉姑娘。」這時又有人過來敲門,仍舊是個女人的聲音,陌生的。
這地方比較偏僻,阿婉也有防備心,隔著灰木門板問︰「妳是誰?」
「奴婢是衛府莊子上的,給您送東西來。」
阿婉想起了,離開時衛太妃確實說是派一個女子同她做交涉。
打開門,那姑娘背著個包袱進了屋,直接將包袱打開放在桌子上,是一些賬本,「這是這兩年咱們莊子的賬本,現在莊子後頭的人是您,所以那邊大總管說了,得讓您過目過目。」她喘了一口氣。
阿婉給她倒了一杯茶,這才伸手在那些賬本上模索了一下,有些出神。
雖然出宮是為了替衛太妃辦事,但生意這事她是打理不來也不想管,自從在這里住下,每日柴米油鹽倒也悠閑自在,如今衛太妃這事倒像一塊石頭壓在了她的心頭上。
「一會妳將這些帶回去,莊子里的帳叫我這個外行人看,也看不出什麼東西來,開春朝廷查,妳就直接報我的名頭,要見人,我再過去。」
那姑娘只是笑笑,轉眼竟從衣袖掏出一迭厚厚的銀票來,「還請姑娘年節之前送到衛府。」
阿婉對于此舉甚為不解,衛太妃可沒和她說這個。
「姑娘不必驚訝,不過是將銀子換成了票子,以後我每一段時間都會來送一次,勞煩姑娘了。」她說完也不多留,將賬本攏回包袱里,隨後離開。
留下阿婉看著那一迭銀票發愣,她恍惚意識到衛太妃的目的也許不是那麼簡單,但她卻猜不到真相,不過既然自己受命于她,那便老老實實辦妥這件事情。
翌日一大早,天蒙蒙亮,她便出了門,懷里揣著那麼多票子,多少還是有些心慌,所幸路上沒什麼人,這一趟跑得倒也順利。返程時天已大亮,百姓們開始趕集,年節到了,就連她住的這條西門街也熱鬧起來了。
看著來來往往的人,熱鬧在人群里涌動著,阿婉垂眸轉身走入巷里,心底一陣落寞。
許硯行下了朝,在御書房批閱了幾本奏折,晌午未到便起身離開,轎子走到半路,遠處肖參便小步跑了過來。
「何事?」他問。
「大人,定陽侯夫人派人傳話了,讓您明晚去侯府吃飯,務必去。」
許硯行雖有些不願,但也知道姊姊的脾氣,一而再再而三閃躲,那接下來估計又要來他府里折騰了,于是道︰「讓人回話去,本官會過去。」
「是。」肖參往轎子里瞧了瞧,猶豫了一番才說道︰「大人,小的今天早上看到阿婉姑娘去了衛府。」
許硯行凝神,皺眉問他,「做了些什麼事?」
「小的遠遠只看到她遞了一個包袱過去,然後就走了。」
轎子里邊的人久久沒有出聲,抬轎的小廝們以為他睡著了,于是走得更加穩當,生怕擾了他。
良久,才听他忽然道︰「明晚讓府里廚子照例準備飯菜。」
臘月三十這日,天公作美,陽光明媚,就連風也溫和了許多。
阿婉將木頭立好,手里拿著一把斧頭躍躍欲試,只是一手劈下去總是對不準,天上日頭正盛,大冬天的這麼折騰一番,她額上竟出了一層薄汗。
她不甘心地同木頭較起勁來,這時背後一道男子的聲音響起,「讓我來吧。」
阿婉回頭,男子身材瘦削,手上還拿著一卷書,是對面的杜東亭,她愕然道︰「不用了,謝謝。」
杜東亭放了書,上來就要拿她的斧頭,阿婉往後退了退,這人長相雖斯文,可那雙細小的眼楮里總是匿著一道精亮的光,她每每見了都覺有些不舒服,「我也不怎麼需要這個,只不過閑來無事。」
她收了斧頭和木柴,心底想著同這人盡量不要接觸太多。
「姑娘當真是見外,妳我是鄰居,小生適時幫一把,無可厚非。」杜東亭瞇眼打量她許久,這才拿起書回了自己家。
回了屋里,她坐在桌前拿起一卷雜書時,眼角掃到桌上小木盒里露出的一朵粉紅玉海棠,略頓了頓,隨後伸手將那東西取了出來,縴指在簪頭輕輕撫了撫。
思緒飄遠,烏黑的眸子眨了眨,他這會在做什麼呢……
肖參也想知道他家大人在做什麼,定陽侯府那邊已經派人來催了三回,可他家主子從早上便待在月西閣,府里冷冷清清的,除了門口新上的幾個大紅燈籠,還真看不出這是過年節的模樣。
「大人,定陽侯夫人又讓人過來了。」
許硯行躺在長榻上,修長的指按在眉間似在思考什麼事,英挺的濃眉擰了擰,最終坐起身,緋色的袍角擦過地面上的灰色絨毯,朝外邊道︰「備轎子。」
「小的這就去。」肖參松了口氣,趕緊讓人去安排。
上轎前,許硯行向管家囑咐道︰「讓侍女去收拾一間空房來,置點院里的梅花。」
管家雖覺奇怪卻不敢多問,只點頭道請他放心。
轎子穿梭在滿街燈火中,外邊鑼鼓喧天,好不熱鬧。
「停下。」許硯行忽然道。
肖參上前問道︰「大人,怎麼了?」
「你去一趟侯府,就說本官今晚乏了,不過去了。」
「大人,您這不是為難小的嗎?定陽侯夫人到時候—— 」
許硯行出了轎子,不耐煩道︰「趕緊去。」
說完便轉身朝另一個方向大步走去,身後小廝們面面相覷。
天地間安靜多時,這番靜謐卻忽然讓遠處喧囂打破,阿婉從思緒里回過神來,行至窗邊。
樂鳴聲、鞭炮聲、百姓們的歡笑聲,便是冗長的巷子也阻隔不了外頭的聲音。
除夕了。
她擔心對面杜家兩個兄妹又過來找自己,便在暮色來臨之時出了門。
外邊家家戶戶披紅掛彩,長輩們在門前換對聯門神、新油了桃符,小兒們則捂著耳朵看那炸得劈里啪啦的鞭炮,西門街上零零散散幾個攤販在準備晚間的活動,打算趁此機會再做上幾單生意,就連攤位上也掛起了喜慶的小紅燈籠。
賣油紙燈籠的攤主擺好東西,抬頭見著一位年輕姑娘從面前走過,大年夜的在街上游蕩,心想也許是某個無家可歸的可憐人,自個兒為了生計,這團圓的日子也不能回去,頓時心生同情,于是叫了她,「姑娘,來盞燈籠吧。」
阿婉回頭看向那老板,原想拒絕,可轉念一想,一會天色完全黑了,她確實需要,于是掏了幾枚銅錢出來,不想老板卻道︰「姑娘,不用給錢了,晚上人多,提著看路吧。」
「多謝老板。」一股暖流從心底淌過,阿婉笑著道了謝,從西門街離開,提著燈籠去了護城河邊。
天色完全暗下來後,人漸漸多了起來。
整個鄴都充斥著各種鞭炮聲、人們的歡聲笑語。長門街上的酒肆樓閣高朋滿座,各種鋪子小攤前掛起了樣式各異的燈籠,一路延伸到了護城河河畔的兩座亭子里。
已經有人在遠處布置煙花筒子,不知是誰扯著喉嚨吆喝了一聲,「快放煙花啦!」
長門街上家家戶戶的百姓開始往外涌,前兩天護城河邊特意為此搭的高台上瞬間站滿了人,多余的人則往岸邊台階上擠。
阿婉提著燈籠往左右兩邊躲著,她看了看岸上,亭子那邊由于掛了許多燈籠,人少,心一橫,便提著燈籠在人群里穿梭,卻還是讓人撞了一下,人穩住了,只是那燈籠卻磕在了地上,燈芯許是燒到了盡頭,明亮的燈籠瞬間暗了下去。
這是那好心老板送的,她還想著拿回家掛著呢,思及此便俯身去撿,起身那一刻,一雙黑色長靴在她眼底緩緩駐足。
阿婉握著竹枝的手顫了顫,她垂眸往後退了一步,這才抬頭看向那人。
燈火闌珊里,他背著雙手,漆黑的眼看著她,薄唇習慣性地抿著,俊挺的臉上看不出什麼表情。
許硯行瞧她半天不說話,于是道︰「怎麼,才走了多少天就不認識本官了?」
阿婉低頭,自從出了宮,她萬萬沒有想過會再見到他,這護城河是尋常百姓來的地方,她又怎會料到權傾朝野的許大人竟會來這里,更未曾想過會在這麼多人的情況下踫上他。
巧合太多,多到她一時有些懵,良久才道︰「奴婢不敢。」
許硯行哼了一聲,身邊人來人往,他身材高大,氣場冷冽,人們彷佛忌憚似的不敢往他這邊擠,阿婉就不同了,還沒站穩一會,後頭人又擠了她一下,她沒反應過來,整個人往前躥了一下,眼前那人仍舊不動聲色,連手都沒動一下,阿婉就這麼硬生生撞在他的胸前,下巴在他胸膛上重重磕了一下,雙手不禁緊緊抓住他的胳膊,那盞已經滅了的燈籠再次被撞丟在地上。
「唔。」下巴後知後覺地一陣吃痛,她忙用手捂了一下。
頭頂上傳來那男人涼涼的聲音,「站好。」
她這才發覺自己還緊緊貼在他胸前,隔著幾層衣服,似乎還能感受到一陣溫熱,阿婉臉上猛地發燙,心跳雜亂無章,她忙垂著腦袋退到了一邊。
「奴婢踰矩了。」
「都出宮就不是什麼奴婢,妳忘了?」許硯行看她還捂著下巴,眼神沉了沉,「過來。」
兩個人站在亭子邊上,後頭高台上滿滿都是人,下邊台階上也都是人,唯獨他們被籠在大紅燈籠的紅光中。
「大人,您都知道了。」她抬頭偷偷看了他一眼,微紅的光線映在男人英俊的臉上,輪廓堅毅,她收回視線,唇角淺淺抿了一下。
「為什麼又願意出宮?」許硯行眼角跳了跳,目光往旁邊掃了掃。
出宮不過幾天,性子倒是變了不少,從前見了自己,總站在一旁,畢恭畢敬,這會倒是敢有些自己的情緒。
「就是忽然想了。」她看向黑漆漆的護城河,嘆聲道︰「也不知煙花什麼時候會放出來。」
許硯行隨她的目光看過去,沒有說話。
沒等多久,只听見倏地一聲響,護城河上空瞬間被照亮,水中綻著一束束白色的光。
亭子里的燈籠暗了下去,阿婉看著一道道煙花,烏黑明亮的眼笑得瞇了起來,兩道酒窩深深而又小巧。
她看了一眼身旁的男人,身姿挺拔,直直地站著,她也不知哪里來的膽子竟不知死活地往他身側挪了挪,距離拉近了一點,近到只要抬手就能觸到他的衣袖。
這一場火樹銀花終于結束後,男人突然開口,聲音醇厚,「一會去本官府上。」
阿婉猛地看向他,臉上眼底盡是不可思議,良久又小聲道︰「許大人,奴婢有地方住。」
許硯行低眸,嘴角微扯,轉身走了幾步,提醒她,「跟上來。」
阿婉看著他的背影跟著走了幾步,心里卻五味雜陳。
這個男人在想什麼她捉模不透,明明前一刻還能談笑如相識多年的熟人般,可轉眼又突然變得冷漠疏離。
方才一道看煙火時,阿婉覺得自己在那一瞬間離他很近,近到錯以為可以一直那般站在他身側,可這會看著他身姿挺拔的背影,她忽然清醒過來,他們之間的距離其實一直很遠。
她停下來,清了清嗓子,叫住他,「許大人。」
許硯行回頭看她,目光如炬,抿唇不語。
「奴婢回去了。」她揚起唇角,笑意直達眼底,「今晚,謝謝您同我看了一場煙花。」
只是話音才落,就見男人不知何時來到她身前,她不敢多看,轉身欲走,手腕卻突然讓他緊緊握住。他的手有些涼,阿婉覺得那抹涼意直達她的骨血,抬頭借著路邊的燈火一看,這才瞧清他身上僅一件緋色衣袍,連披風也沒有系,方才人多暖和,這會煙花散了人也慢慢散了,夜風又開始在河岸上肆無忌憚地吹著,凍人得緊,她出門時就防著這個,特意在外衫里套了件夾襖。
然而這人臉上不見波動,彷佛跟沒事人一般。
阿婉一面在心底怪自己瞎操心,一面道︰「您回吧,風大了。」
許硯行松開手,卻勢必要讓她一同去許府,「本官有話問妳,這里人多不方便,所以妳得隨本官走,明白?」說完,他在衣袖處撫了撫,語調不輕不重,「妳再不跟上,本官只能拉著妳走了。」
阿婉的臉蹭地一下發起熱來,外邊人多眼雜,拉扯在一塊自然不成樣子,偏偏她也知道這人做得出來,她無可奈何,只能乖乖跟在他身後。
許府她沒進去過,這會也沒心思和時間觀賞,直接跟著許硯行上了那座最高的樓閣。
侍女們事先在里邊放了暖爐和炭盆,他回來時閣內已經暖和如春,侍女們又進去將這些東西取出來,許硯行叫住其中一個,將那侍女手中的銅色小暖爐拎過來塞進阿婉手中。
阿婉並不覺得冷,「許大人,奴婢不需要,您拿去暖著吧。」
許硯行沒理她,自個兒在一張方形矮桌前席地而坐,這才沖她抬抬下巴,指著對面的位置道︰「別站著了,坐下來。」
地上鋪著灰色的絨毯,坐上去又舒服又暖和,阿婉端坐著,道︰「許大人,您有什麼事便說吧。」
「不急,」他拍拍手,接著侍女們輪番進來,手上皆端著菜肴,小小一張木桌瞬間擺滿了飯菜,最後端上來的是一份暖鍋。
阿婉看著這一桌子菜肴,有些發愣。
「今天什麼日子?」他夾了一片菜葉放入滾燙的湯水中過了過,隨後放到她碗中。
「年節。」阿婉整個人傻在那里,一時沒反應過來許硯行這是在做什麼。
「趁熱吃。」
他沒有繼續深入說年節這事,只是微微瞇眼看著她,阿婉卻像是想通什麼般,眸子一亮,又看著滿桌的菜,這是年夜飯嗎?
這些年她從來沒有坐在桌旁吃過一頓年夜飯,在宮里時,每年大年夜都要辦宮宴,她得在宴席上伺候衛太妃,記憶中只有年幼爹娘還在時,一家人湊在大炕,吃著粗糧雜湯當作年夜飯。
盡避他沒說明,可阿婉已經默認這就是了,這麼一想,她眼底盡是滿足。
雖然方才說好要談事的,可是這會許硯行也是一副不吃完便不打算說的模樣,如此她自然不會再催,眼前的佳肴也是色味香俱全,她晚上出來得早,沒吃什麼東西,既然來了,那也不能白來。
筷子不敢伸得太遠,她守著自己一畝三分地般,在手邊的菜碟子里夾著菜。
兩人不說話,默默吃著飯,阿婉眼楮不敢往上看,趁著低頭吃飯的片刻,借著眼底余光偷偷打量著許硯行骨節分明又修長的手,翠玉筷子握在他手里,隨後筷尖落在一塊沾絲蹄肉上,接著就見那只手往前送了送。
阿婉咬了咬唇,看著赫然出現在自己碗里的蹄肉,上頭覆著的肉醬汁滑入白米飯里,散著濃郁的香味,察覺對面那人在看自己,阿婉拿筷子的手有些無所適從。
「出宮了,有什麼打算?」他一副什麼事也沒發生的模樣,隨口問她話。
阿婉盯著那塊肉,心里正糾結著要不要吃,听到他問,心不在焉地回他,「沒有什麼打算,就像您之前說的,像普通人一樣過日子。」
許硯行放下玉筷,拿巾子在嘴邊擦了擦,輕嗤了一聲,「相夫教子?」
阿婉頓住了,她擱下碗筷雙手放在膝上,對面坐著的這個男人,她可望不可及,也正因如此,早在出宮那一刻起她便沒想過自己這輩子會和哪個男人生活。
「許大人,您應該不會為了同我說這些無用的話才帶我回來吧,定是有其他的事。」她看著他,一雙眸子又黑又亮。
「妳出宮並非自願,是衛太妃的意思。」他的聲音忽然變得低沉下來。
他這話語氣不是疑問,而是直接的肯定,阿婉定了定神,挺直了背卻沒有說話。
「妳在替她辦事,」他起身,居高臨下地看著她,「這朝廷上下,沒有什麼事是本官不知道的,如果有,那便是本官假裝不知道。衛家在外邊偷偷做生意,這是打算拉妳出來頂著,應付開春朝廷的盤查?」
阿婉愕然,果然沒有什麼事能瞞過他,白費衛太妃還特意安排,「您既然知道,又為何—— 」
「幾年前她幫了本官一次,所以這事本官一直讓底下人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倒不想,她借此將妳送出了宮。」
「太妃娘娘待奴婢很好,奴婢沒有什麼能報答她,只能替她辦這點小事了。」
許硯行踱步到窗邊,指尖在窗台上敲了敲,她到底還是單純天真了,傻乎乎報答什麼,實際上被人利用了也不知道。
衛太妃是什麼人,查個莊子罷了,哪年不查?為何偏偏這次要讓一個不知世事的姑娘來接手,事情哪里能這麼簡單。
阿婉怕他怪罪下來,于是起身走到他跟前,柔聲道︰「許大人,其實衛太妃也是不得已才這麼做的,您也看到了,如今衛太妃是失勢了,衛府也沒了依靠,太妃娘娘就是怕—— 」
許硯行抬手,不想繼續听下去,衛太妃這番舉動,他目前只猜到阿婉出宮一部分,剩下的他雖未知曉,但定不是阿婉說的這般。
良久,阿婉朝他彎了彎身,低聲道︰「許大人,既然無事,奴婢便告辭了。」
不料,許硯行卻突然說了一句讓阿婉瞬間挪不動步子的話來。
「從今日起,便住在許府。」
侍女帶了阿婉過去屋里,傍晚時管家吩咐她們收拾出來的,妝台銅鏡都是年前重置的,還嶄新發亮著,床榻上也鋪了新的褥子,窗邊桌上擺的冬梅這會還未凋落,屋里飄著一股清香。
阿婉坐在椅子上,看那侍女忙上忙下走個不停卻也沒做什麼事,「這里沒事,妳不用伺候我。」
「姑娘是咱們大人帶回來的,既住下了那自是貴客,奴婢可不能怠慢。」侍女說著給她倒了杯熱茶,「您要現在便睡下嗎?」
阿婉還在琢磨許硯行為何要她留下,方才他話一撂下,人就走了,接著就來個小泵娘將她帶來這里,現在夜色太深,回去也的確不安全,但長久住在這里那必然是不能的。
「你們大人這會在做什麼?」
「今兒年三十,咱們大人通常都待在祠堂里守歲,過了子時才歇下。」
祠堂這地方她自然不能夠去,阿婉擰著兩道秀眉,也不等侍女伺候,自個去了隔簾內和衣躺在了床上。
小侍女不敢再擾,瞇著眼往簾子縫里探了探,瞧她闔了眼,這才掀起罩子滅了燈火,輕輕掩門走了。
次日一大早,阿婉便起了,尋了昨晚那小侍女引她去見許硯行,小侍女笑著守在門前,「姑娘別急,先在屋里用了早膳,有事等大人回來了再說。」
听她這意思是他不在府上?這一大早,天還沒大亮呢,阿婉苦著臉,益發覺得這人在躲著她,罷了,她長著一雙腿,想走還不能走不成?
「我也無要緊事,天亮了,我要走了,一會許大人回了便替我說一聲。」
小侍女一听她要走,當下急了,「我家大人走的時候說了,您不能離開,有事等他回來。」
阿婉不想管,繞開那小侍女便往屋外廊廡走去,後頭小侍女雖然著急卻又不敢攔,這是大人留下的貴客,她怕沖撞了,于是轉身便去找管家。
許府大,花園小院多著,她胡亂模索著,瞧見小道便走去,最後也不知自己逛到了哪里,只覺此處偏僻,但她一眼便看到遠處的那扇小門,周圍餃接著高牆,想是出了這門便可以了,于是上前拔了門閂,真的順利離開許府,一路跑一路往回瞧,生怕許府的人追上來,直到進了西門街才放下心來。
快到自家門前時又踫上了杜秋錦,她手上提著一個小竹籃,里面裝了些碗碟,瞧見她,抬眼將她上下打量了一番,「阿婉姊姊,妳昨晚沒回來,去做什麼了?」
阿婉不想多說,淡淡道︰「有事。」
「哎呀,我和哥哥都看見了,昨晚在護城河那里,妳同一個男人站在一道。」說到這,杜秋錦雙眼放光,不禁想起昨夜回眸一瞥看到的男人,那人站在阿婉身側,身姿挺拔,綻開的煙花照亮他的臉,當真是她這輩子見過最好看的男人了,她當時便想上去借著阿婉搭上幾句話,不想被她哥哥拉住,她哥哥到底是半腳踏過官家門坎的人,一眼便瞧出那是如今大權在握的許大人。
杜秋錦又仔細看了阿婉兩眼,五官確實小巧精致,膚色白淨,那雙眸子又黑又亮,她暗自嘆了口氣,這會才覺得她模樣如此嬌美。
她到底是個什麼身分,能與許大人這樣的男人比肩而立?昨晚莫不是也同那男人在一塊?杜秋錦想了這麼一通,竟覺得有點吃味,不甘心般的又試探著,「昨晚沒回來,外邊人又多,阿婉姊姊妳不知道,我還急了好一會呢,昨晚若真無事,那我也放心了。」
阿婉不知道她那些心思,昨晚的事她瞧見也就瞧見了,想著尋常百姓哪里認得許硯行,又听她這幾句話,只單單覺得小泵娘是真的關心自己,于是笑了笑,「我這會不是回來了嗎?那便是沒事了,勞妳念著了。」
杜秋錦見套不出什麼話來,心里又念著昨日那一瞥,于是也沒了繼續聊下去的興頭,遂尋了個由頭回家了。
阿婉暗自松了口氣,她素來不擅長與人打交道,見她走了,這才進了自己屋里。早上沒吃東西又走了好遠的路,這會早就餓得前胸貼後背了,她進了灶間給自己簡單熱了碗粥,柴火剛好支撐到這里。
喝了粥,渾身恢復了力氣,又拾了先前的斧頭進了屋前小院繼續昨兒被杜東亭擾了的事,費了半天勁才將粗礪的刀刃卡在木頭里,接下來硬是下不去,她想著要不直接將整根塞灶堆里去。
「真是巧了,今兒又讓小生瞧見了,」身後杜東亭不知何時又跑了過來,他直直逼近阿婉,「阿婉姑娘這會莫要推辭了,小生看這柴火妳是需要得緊。」
阿婉嚇得往後退了好幾步,手里還握著斧頭的長柄,她避開他那精亮的目光,「真的不用,我快劈開了。」
杜東亭嘴角溢著笑,一對小細眼瞇成兩條縫,再上前一步,俯身就要搭上她的手背,可那只手卻忽然被人反手狠狠拽了過去,扭得他生生痛叫了出來。
阿婉看著來人,驚得手上的斧頭直接掉在地上,許久都說不出話來。
「阿婉姑娘,妳別怕,這人我來收拾。」肖參往杜東亭身上踢了一腳,「大人,您看?」
許硯行這會正冷著一張臉,今早從定陽侯府回來,這女人就跑得沒影了,方才走過那破巷子,他就覺得她何苦住在這?這會又踫上一個文弱書生欺近她,他頓時只覺胸腔里冒火。
他走到她面前,瞅了眼地上的東西隨後俯身撿了起來許久不說話,阿婉揪著手,也不曉得該說什麼。
小院里瞬間陷入一片安靜,良久只听到被肖參困著的杜東亭道︰「小生見過許大人,大人,您誤會了,小生見阿婉姑娘半天都劈不開便想著幫一下,沒別的意思。」
許硯行皺眉低眸看了一眼杜東亭,此人知道自己身分,接近阿婉恐怕也不是單純熱心,他語氣略微不屑地問︰「你又是誰?」
之前阿婉搬來這里,杜東亭便瞧出她身分不簡單,某次瞥見有人來尋她,半夜里,舉止遮遮掩掩的,昨晚又在護城河看她同當朝輔政大臣在一道,這才證實了自己當初的想法,于是打算同她借著鄰居的由頭混熟,後頭得了機會再托她當個中間人引見許硯行,這來趕考的,若是投到朝臣底下做門生,仕途就有了保障,他沒財、無門可投,落榜了一次,不想再落榜,如今機會到了,他可要抓住。
「許大人,小生乃將參加科考的舉人杜東亭。」
許硯行輕呵了一聲,隨後令肖參松手,「既要參加科舉便好好準備,別成日想些歪門道子,滾吧。」
杜東亭點頭哈腰,心知這里沒希望,不敢再說什麼,遂低著身子離開。
對面屋里杜秋錦听到聲音忙跑了過來,走了兩步便走不動了,兩眼直愣愣瞧著不遠處負手而立的男人。
「看什麼,回屋去!」
「哥哥,那是—— 」她笑著問。
「別問,回來。」
這一頭,阿婉將凳子擦了擦,要請許硯行稍坐,喝杯茶,但許硯行在一旁站著,見她擦完也不坐,抬眸打量她這四壁空空的屋子,「收拾東西,跟本官走。」
阿婉倒茶的手頓了頓,「許大人,您給個理由。」
「怎麼,還想著繼續替衛太妃做事?本官覺得妳得在本官眼皮子底下待著才行。」
阿婉索性不倒茶了,她放下茶壺,道︰「昨晚奴婢不是說了,太妃娘娘就是單純想給衛家留點錢財,您不也說不追究嗎?」
許硯行看了她一眼,瞧那膽子大的,都敢反駁他的話了,「衛太妃到底想做什麼,妳不知道,本官目前也不知道,在本官查清楚之前,妳不能同衛家有任何往來。」
阿婉聞言沉默了片刻,接著悶頭進了里屋動手收拾東西,他話里有話,就是懷疑太妃娘娘心思不對,而他這會都找上門了,那定是不帶走她不罷休,那好,她就跟他去!她倒要看看他能查出些什麼來。
抱著包袱,阿婉從門縫里瞥見他正單指在桌沿上邊敲邊等著,看著那筆挺又寬闊的背影,手里包袱不由得抱緊了,也罷,住便住吧,好歹還能多看他幾眼。
「許大人,走吧。」
兜轉一通,又回了原地,真是瞎折騰。
回了許府,最高興的當屬那小侍女,「姑娘,您可不能再跑了,今日奴婢差點讓大人打了板子。」
阿婉放好自己的衣物,從中取出兩個首飾盒子收好,其中一個便放到枕頭下。
「妳叫什麼?」
「奴婢花苓。」
「花苓,對不住,之後就再勞煩妳了。」
年節過後,天氣轉暖得很快,每日高陽,連枯枝敗葉都開始冒新芽。
這一開春,朝廷的事兒又多了起來,扳手指數一數,件件是大事,盤查商客、調度邊防大營軍餉、藩王進貢述職、三月春闈等,百官年節還未享受幾日,便被許硯行召回朝中。
阿婉倒是閑了多日,被帶回許府後一連四五天都沒見到他,自己也在屋里不曾出門,她尚在盤算著自己離開西門街這事該如何告知衛太妃,周圍都是許硯行眼底下的人,經過上次的事,這會府里每一道門都有人專門守著,如此更是寸步難行。
她捧了本書在案前坐著,沒多久便想睡覺,眼皮忍不住下垂,一旁守著的花苓不時打量她,烏眸秀鼻巧唇,皮膚白女敕,好看又秀氣。
大人忽然帶了個女子回來這事,以前是從未有的,她估計著是大人從哪處青樓里帶回來養著的,不然正經人家的姑娘哪里會宿在一個男人家里?
不過也是奇怪,人明明就是大人帶回來的,但每晚回來歇下也不過來瞧上一眼……罷了,將來成不成氣候那都是後話,現在好生伺候著當是沒錯的。
花苓一番算盤在心底打得劈啪響,那邊阿婉卻已闔眼半伏在案桌上了。
「姑娘,」花苓回了神,發現她睡了,「奴婢引您去榻上睡,這兒容易著涼。」
她不敢太大聲,眼見著叫不醒,想了想,去架子上取了件披衣過來,一轉身卻見多日未來的許硯行不知何時進了門。
「大人。」她還想說什麼,卻讓許硯行抬手遏止了。
許硯行朝她揮了揮手,讓她退下。
門輕輕被帶上,屋里就剩他們倆,許硯行慢慢蹲在矮桌旁邊,這會安靜得他能听到她微弱的呼吸聲,他目光頗深,盯著她半邊臉看了許久。
今日縉州那邊的折子到了,安王趙嘉瑜不日便動身來都,此事說大不大,畢竟藩王進貢乃常事,說小卻也不小,當今陛下尚且年幼,先帝子嗣又僅存這兩子,難保有不臣之心,又听說定州梁王私下與趙嘉瑜有來往,這其中問題就不簡單了。
這是一些大臣們操心的重點,許硯行在意的卻是另一事。
阿婉挪了挪手正準備換個姿勢,許硯行瞅準機會探手繞過她的手臂,另一只手往她膝下攬了攬,將人橫抱在懷里,當年在江州第一次見她時,瘦得皮包骨頭,後來在宮里養了幾年,瞧著是豐潤許多,只是這會雙手掂量了才覺得還是輕如羽毛,他皺著眉將人送到里間榻上,又蓋了軟被,坐了一會才起身離開。
屋外肖參正和花苓調笑,正興頭上,眼角掃到許硯行的身影立時沒了聲,朝花苓擺擺手便跟了上去。
「大人,您要去哪?小的去備轎。」
「本官什麼時候說要出去了?」
「小的這不是看您又從那屋里出來嗎。」
肖參顯然同花苓一樣,認為許硯行這是準備收了阿婉,從前他就猜測他家大人待阿婉姑娘的那點心思,再怎麼裝不在意,兜兜轉轉一番,不還是出手了?
他這番樂著,腦袋上忽然讓許硯行拍了一下,力道大,他抱著頭痛呼,「大人,您這是做什麼?」
走到月西閣下,許硯行吩咐道︰「傳令下去,讓禮部張尚書、提督府元提督速速過來。」
此番前來進貢的可不只安王,大鄴朝開國來封了兩位異姓王,前番先帝大行之時還過朝,許是見新帝年幼,瞧著許硯行又以為道行淺便不放在眼中,回了封地,轉頭便私下拉攏趙嘉瑜,那邊表面是風平浪靜,不過這次進貢定然不是那麼簡單。
事前準備是要做好的,今日早朝已囑咐了一番,那些朝臣們里總歸有幾個耳目,其他的還是要私下再做一番打算。
待兩位大臣來了之後,許硯行往阿婉住的屋子那邊看了看,隨後交代了宮宴禮節以及皇宮防衛之事。
送走了張尚書和元提督,許硯行往樓台上走去,正好看到阿婉從屋里出來,穿著一身石榴紅小短襖、淺白色百褶裙,衣衽緊緊湊在她脖頸間,雙肩瘦削,她原是背對著他,旁邊花苓貼過去耳語幾句,就見她轉身抬眸看過來,暖日下那張小臉白里透紅,跟抹了胭脂一般。
被她看個正著,許硯行沒有半點不自在,反而勾了勾手示意她上來。
阿婉慌了一下,跟做錯事般急急轉頭,花苓卻笑了,「姑娘,大人要您上去呢。」
進了屋,閣內點了燻香,她聞不出這是什麼味,但比起上次來時的那味好一點,至少令人頭腦清醒一點。
許硯行坐在尋常辦公務的地方,見她過來,將折子隨手放下,他指了指硯台。
阿婉明白他的意思,同那次在馬車上一樣,她低著腦袋,手握著墨錠,細細研磨著,如今住在他府上,他待自己的態度較從前熱絡一些,阿婉猜想是為了衛太妃這事才這般,多半是想尋著機會套她的話來,她自知自己身分,便是沒了宮女這層也不能因此踰矩。
許硯行看她良久,忽而問道︰「衛太妃有沒有讓妳做其他事?」
阿婉手上一頓,心下了然自己方才的想法被證實,其實給衛家送銀票那事她本也沒想瞞著,只是如今一口氣突然堵了上來,她偏又不想說了,于是應道︰「沒有。」
許硯行卻笑了,不再說什麼,拿筆蘸了一點墨,繼續批著公務。
墨水濃稠,阿婉這次適時停手,跪坐在一旁,手肘踫到一面置在桌角的折子,掉落在地,她俯身去撿,許是白紙黑字太過明顯,她一眼便瞧到上面工整兩句——
安王趙嘉瑜于元宵前抵都,入朝納貢述職。
她愣了一會,半晌才將折子闔上放在桌面上。
見她如此,許硯行抿著唇,一雙眸子益發深邃,語氣微冷,「看到了?」
阿婉應是,數數安王殿下此去不過一個月之久,這次回京,說不定能同衛太妃見上一面,太妃娘娘多少也能寬慰一些,衛太妃待她好,她自然也希望她余生能過得好一點。
許硯行啪的一聲放下筆桿,嚇得阿婉猛地回過神,往後縮了一下,見他突然一臉冰碴子,說變臉就變臉了,阿婉試探著問了一句,「許大人,您怎麼了?」
「餓了,吃飯。」他神色又緩了下來,起身吩咐侍女傳菜上來。
他臉色不好看,阿婉不敢再說話,吃飯時連菜也不夾,悶頭扒著一碗白米飯。
許硯行見此,無奈地撫了撫額,抬手給她夾了一筷子的肉,臉色比方才溫和許多,「別只吃飯,抱著都硌人。」他想起上午抱她去榻上,總覺得她那肩骨隔著衣裳也凸凸的。
阿婉听他這話,臉頰微紅,心里想著︰又沒抱過,又曉得硌不硌人了。這話她自是不敢說的,于是不說話,老老實實就著那幾塊肉吃飯。
許硯行這才滿意地端了碗,吃了起來。
他吃飯慢斯條理,吃得不多,但飯後必會喝上一碗湯,于是阿婉也跟著喝了一碗,喝完湯已經撐到極致了,這幾日吃飯都按著自己飯量來,今日同他吃一次,已經多出尋常的好些了。
許硯行起身,看她一臉難受,心知這頓自己讓她吃過了頭,于是道︰「有些積食,同本官去院子里逛逛。」
穿過幾條小道,進了許府後花園,園子里的草木,除了冬梅,大多都是枯朽模樣,她跟在許硯行身後,他走得慢,當真是來消食一般,行至花園盡頭,阿婉才覺得肚子這會舒服多了,她偷偷捂了捂肚子,那模樣跟只小貓似的,許硯行眼角掃到,沒說什麼,只是勾了勾唇。
「大人。」肖參尋到人,遠遠跑來,看了一眼阿婉,隨後在他耳邊悄言幾句。
許硯行擰眉,還未開口就听到後面一道嬌滴滴的女聲,「舅舅,我同大夫人來看你了!」
阿婉听這聲音,回頭看過去只見一位名身著粉黃綢緞襖裙的年輕姑娘攙著一位同樣衣著富貴的女人朝這邊緩緩走來,她下意識往一旁退了一步,站得筆直。
轉而又听到許硯行道︰「姊姊,來找弟弟可有事?」
阿婉瞬間了然,早就听說許硯行的親姊嫁到定陽侯府,想必就是這位了。
定陽侯除了正妻許青君,也迎了四位妾室,妻妾五房統共生了五男三女,這次隨許青君過來的姑娘名喚沈璧,乃四姨娘所出,性格討巧,平日里頗得許青君喜愛。
因著許青君的關系,沈璧便隨許青君兩個兒子一道喊許硯行一聲舅舅。
她笑著過來挽著許硯行,「舅舅,听爹爹說近來朝事諸多,大夫人便給你帶了些補身體的吃食來。」她說著目光挪到阿婉身上,許府侍女統一穿著綠衫,這人一身紅,身段氣質瞧著也不是普通人,于是沖她眨眨眼道︰「咦,妳又是誰?」
阿婉听她問了話,正準備應答,不想許硯行卻站到她身前,生生將沈璧同許青君一道隔離出她的視野,話卡在喉嚨口,到底沒說出來。
許青君經沈璧這麼一說留了個心眼,暗自思量一番,沒說話,只道︰「弟弟,東西已經給管家了,你隨我來,我有話與你說。」
許硯行回頭看了一眼阿婉,但見她從始至終低著腦袋,跟從前在宮里伺候人一般,他走過去,也不顧忌許青君和沈璧,俯身貼在她小巧白淨的耳邊,低聲道︰「回屋去,我一會去尋妳。」
他言行忽然如此倒叫阿婉有些受驚,但那聲音低沉魅惑又叫她心跳加快、臉上發熱,大庭廣眾之下,這會更不敢抬頭了。
許硯行嘴角噙著笑,領著許青君同沈璧出了後花園。
許青君捏著帕子捂了捂胸口,瞧瞧剛剛都看到什麼了,她弟弟何時同哪個姑娘這般親近過,她立即一臉嚴肅,身後侍女手里捧著的畫像這會不知當不當奉上。
「我說給你看了那麼多,沒一個看對眼的,原來是自個兒早就看好了。」
除卻婚姻大事,許硯行對姊姊還是很尊敬的,上了花廳,親自奉了茶水,「妳天天勞心我這點事,特意跑一趟,不累嗎?」
「一個個不爭氣,家里那兩個天天混得沒個正形,你也是個讓人操心的,得,我也不管了。」許青君說著,當真傷了心一般,眼中竟有淚水,又轉身拉著沈璧作勢要走,人走到門坎前,半天不見許硯行追上來,許青君氣得只好又拉著沈璧轉回去,卻見許硯行正悠然坐著飲茶,她這下是沒轍了,「罷了,你到底怎麼打算的?」
許硯行長指在杯蓋上輕輕摩挲著,熱茶中飄起的一縷輕煙繚繞在他眼前,那雙眸子瞧著有幾分模糊,良久才淡淡道︰「我這事妳別再插手管,我心里有數。」
「方才那個姑娘,是何來歷?」
「這個妳別管。」許硯行將杯蓋重重復上。
許青君皺了皺眉,不打算繼續深問那姑娘的身分,了解到這兒已經足夠,只道︰「我們許家幾代皆是朝廷重臣,到了你,那是更不可了得,婚姻之事你得有分寸,別的你想如何,姊姊都不管你。」
一旁沈璧看了眼許硯行,面無表情,唇畔卻抿得緊,場面有些緊張,于是趕緊上去拉著許青君道︰「大夫人,爹爹不是說下午著了裁縫來府里做衣裳嗎?我們趕緊回去吧,這會估計到了。」
許青君向來以定陽侯為主,經她提醒,這才真的要走了,走前又說了一通,許硯行點著頭,頗為心不在焉,最後令肖參出去送了一程,肖參回來見許硯行還坐在那里,于是上前道︰「大人,下午不是說要去宮里嗎?車馬已經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