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問歸期未有期 第二十七章
終章
闊別數月,再回到自幼成長的小鎮,俞念潔心底一陣翻騰,無數復雜的心思,混著無奈與傷心,化成了她唇邊的一朵愁笑。
下了馬車,穆池替她拎著包楸,一同步進了大門敞開的妙心堂。
她離開前已將妙心堂交托給閔鴻與其他掌櫃,即便她不在,妙心堂依然日日開門做生意,幫著病人抓藥煎藥。
「夫人!」前堂里,正在幫客人看藥方的閔鴻又驚又喜,連忙迎上前。
其他人看見俞念潔回返,亦紛紛停下交談,湊過來打招呼。
「我回來了。」俞念潔朝著每張關心她的面孔,不厭其煩的微笑說道。
「夫人可終于回來了!你不在,妙心堂好冷清啊!」
「念潔,你去了哪兒?怎麼瘦了這麼多?」
與俞家相熟的長輩們,個個關心起俞念潔,她不嫌煩,一個個笑著對應。
穆池站在門外,將她的包袱交給了伙計,卻沒有立刻離去。
一直等到俞念潔應對完所有人,準備回後院歇下時,穆池方靠上前,攔住了她,道︰「夫人,能否借一步說話?」
俞念潔這才發覺他尚未離開,雖有些詫異,但見他手里捧著一只約莫手掌大的紅木寶匣,猜想這寶匣肯定個中玄妙,便道︰「穆公子請說。」
穆池謹慎地左右查看,見他如此提防,俞念潔不由得失笑,許是回到自己熟悉的地方,在這兒無須防備任何人,她自然而然的便放松了戒心。
可見穆池這般小心,她只得配合著,又道︰「穆公子請隨我來。」
話畢,俞念潔領著穆池來到後院的小花園,看著熟悉的花草樹木,她心頭一陣柔軟,卻也深感惆悵。
離開又回來,景物依舊,可她等的那個人,依然未歸。
她,仍然孤身煢影。
「夫人,這寶匣是世子讓我轉交給您的。」
落寞間,卻聞身後的穆池如是說道。
俞念潔怔住。「你何時見過世子?」
穆池頓了下,答道︰「就在夫人染上風寒的那段日子,我曾見過世子幾次。」
「他可有說及我?」問著,她眼眶竟不受控制的泛紅。
「有。」穆池點頭。「世子吩咐我,將當初我為他藏起的寶匣轉交給夫
人。」
「僅僅如此?」她眼中盈著薄淚,幽幽追問。
穆池見她這般傷心,雖然心有不忍,可依然據實以告︰「世子僅僅只有交代此事,再無其他。」
俞念潔忍住淚意,伸手接過了寶匣。寶匣不沉,甚至可說很輕,可捧在手中,她卻覺著,那重量積累了十年來的等待之苦,重若萬斤。
見她接過了寶匣,穆池躬身抱拳,道︰「那麼,在下告辭。」
俞念潔卻喊住了他︰「穆公子且慢。這一路上公子奉命送我回妙心堂,實在有勞了,公子若不介意,還請留下來用膳小歇。」
「多謝夫人好意,穆池還得趕回皇京向王爺復命,就不再多耽擱了,告辭。」
「穆公子多保重。」
目送穆池離開,俞念潔方捧著寶匣,回到後院的房間,往窗邊大炕上一坐,靜靜地端詳腿上的寶匣好片刻。
轉開了寶匣上的扣環,她低垂眼眸,屏住了呼息,緩緩推開寶匣上蓋。
寶匣里,靜靜躺著一朵珠花發簪。
簪上的珠子,並非是尋常的珍珠,而是光澤剔透的琉璃。
她怔住,不由得抬手模了模發間的那朵珠花,嘴里發出不可置信的低喃。
「一模一樣的珠花……這是怎麼回事?」
驀地,她赫然想起湛子宸曾說過的一段往事——
「七歲生辰那年,楞嚴寺的高僧贈了一條琉璃佛珠給湛語辰,我實在氣不過,心中忌妒得緊,便伸手扯斷了那串佛珠。」
談及此段回憶時,湛子宸面上無笑,只有一抹陰暗的深沉。
「那佛珠全掉入了荷花池里,再也湊不全。過兩日,娘親知情後,便來到紫竹林,用竹藤打了我一頓。她卻不曉得,我為了潛入池底找珠子,險些溺斃,可我怎麼也找不著最後一顆珠子,後來,我一怒之下,便將好不容易撈起的那些珠子又扔回池里。」
俞念潔倏然一震,呆怔的盯著寶匣里的那朵琉璃珠花,一時之間,千頭萬緒,竟無從尋思起。
始終找不著的那顆琉璃珠,為何會在湛語辰手里?這琉璃珠不是應該沉在池底嗎?究竟,是誰找著了這顆琉璃珠?
又為何,湛語辰會將這顆琉璃珠制成了珠花,他這是……這是什麼用意?
饒是聰慧如她,當下也解不開這道謎底。
她執起那朵瓖在掐絲銀荷花花心里的琉璃珠,眸光微微顫動,始終參悟不透,當初潛入池底尋珠的,究竟是湛子宸,抑或是湛語辰。
倘若,當初潛入池底尋珠的人,其實是湛語辰,那麼,湛子宸所對她訴說的那段回憶,究竟是屬于何者的?
又倘若,當初潛入池底的人真是湛子宸,那麼,他始終尋不著的那最後一顆琉璃珠,是怎麼出現在湛語辰手里?
七歲那年,十歲那年,二十一歲那年……他們之間,究竟做了什麼,抑或是交換了什麼?
這段日子以來,她一直堅決相信著,當年活下來的人是湛語辰。
然而,此際望著寶匣里的這朵珠花,她怎樣也無法將那段回憶串連而起,怎麼想都覺著說不通。
她猶豫了,萌生了各種質疑,亦猜想不透,究竟是誰在說謊,又是誰在欺騙著誰……莫非,真如烏嬤嬤所言,當初活下來的人是誰,只有他們兩兄弟最清楚,除了他們,誰也分不清。
俞念潔望著那朵琉璃珠花,就這麼在大炕上呆坐至天黑。
不知過了多久,直至房門被敲響,俞念潔才逐漸收起心神,將珠花放回寶匣鎖起。
「夫人,是我,蓁玉。」
听見小丫頭欣喜的聲嗓在門外響起,俞念潔將寶匣往一旁擱去,起身相迎。
房門一開,綰著少婦慣梳發髻的閔蓁玉,撲過來一把抱住俞念潔。
「夫人,我想死你了!」
「已經不是孩子了,怎麼還這般毛毛躁躁。」俞念潔溫婉笑罵。
「夫人瘦了好多,是不是受什麼委屈?」
「沒的事,別瞎猜。不過是前段日子正好受了風寒,方會消瘦。」俞念潔拉著她坐到大炕上,姊兒倆手拉著手說體己話。
「夫人這次去可有見著白大夫?」閔蓁玉睜大眼,一臉企盼。
俞念潔見她這般,心口有些泛酸,雖不忍見她失望,卻也不便讓她知道太多。
「我沒見著。」最終,她給了這樣的答案。
小丫頭眼中的光芒頓時一黯,可隨即又安慰起她來︰「夫人別傷心,白大夫會回來的,我相信他一定會的。」
換作是從前,俞念潔听見這樣的話,往往是微笑附和。
然而眼下的她,卻已經不再具有那般堅定的信心。
她只是笑而不答,笑里隱約透著幾許無奈,幾許愁緒,幾許悲哀。
過去的閔蓁玉或許看不出來,可如今她亦嫁作人婦,亦識得情愛滋味,自然看得出俞念潔婉約笑里的種種情緒。
閔蓁玉心疼著待她如親妹的俞念潔,又不忍觸她傷心處,便假意懊惱地抱怨道︰「當初白大夫還說要看我出嫁呢,結果連個人影都看不見,白大夫把我全忘了。」
俞念潔知道她是為了轉移自己的傷心,故意說些玩鬧話,當下不由得心頭一暖,想不到短短數月沒見,小丫頭長大了,懂得體貼人了。
思及此,她笑里添了幾許欣慰,攏緊閔蓁玉的手,道︰「沒能看著你出嫁,我心底一直很遺憾,也對你感到有虧欠。」
閔蓁玉拼命搖頭,道︰「才不會呢,夫人千萬別這樣想,你替我置辦了這麼多嫁妝,連我爹娘給我辦的那些都比不上,只是我心底覺著難受,在這麼重要的日子里,沒能在出嫁時給夫人磕頭。」
「傻丫頭,不必給我磕頭,我只願你與你的夫君過上和和美美的日子,一輩子受盡夫家疼愛,那便是喜事。」
看著眼前這個眸光燦燦,小臉蛋洋溢著喜笑的閔蓁玉,俞念潔不禁想起當年初嫁給白辰時的自己。
初時的幸福,再到如今的苦楚,一路走來,這段姻緣究竟該說好,還是說壞?
萬般滋味涌入心頭,俞念潔只覺十年如一夢,再回首,竟是滄海桑田。
「夫人,你還好嗎?」見她目光怔然,想得出神,閔蓁玉擔憂地輕問。
俞念潔方回神,不由得眼底泛潮,抬手撫上閔蓁玉泛著光澤的臉頰,好生端詳片刻。
而後,她拿起擱在一旁的寶匣,重新打開,取出那朵琉璃珠花。
閔蓁玉見著,不禁發出贊嘆聲︰「好美呀!」
俞念潔微微一笑,將琉璃珠花簪上閔蓁玉的發髻。
閔蓁玉驚楞,「夫人……」
「這是白大夫送給你的大婚之禮,你便收下吧。」俞念潔端著笑,甚是滿意地望著她發上的琉璃珠花。
「可是……這看上去很貴重……」閔蓁玉心中明白,這分明是俞念潔假借白辰名義贈與她的大婚禮物。
「既知貴重,那便好好收著,經常想著讓你惦記的白大夫。」
看著俞念潔笑中的落寞,閔蓁玉很是心疼,終于明白為何她會這麼說。
她是覺著,只有自己還同她一樣,始終還惦記著離開十年的白大夫。
她就怕旁人漸漸把他忘了,到最後只剩她獨自一人還惦記著白大夫。
思及此,閔蓁玉紅了眼眶,伸出手圈抱住俞念潔,靠在她肩上抽噎起來。
「你放心,我絕不會忘了白大夫。」閔蓁玉孩子氣地哽咽說道︰「我會跟夫人一同等著白大夫回來。」
俞念潔眼中亦閃見淚光,可她嘴角揚起,仍是笑著,不許自己掉淚。
父親生前曾經說過,不到絕望之時,絕不輕易掉淚。
眼前,還不是最絕望之時,她不掉淚。
絕不。
兩人心貼心地說了好一會兒的體己話,直至閔鴻前來催促,說是閔蓁玉的夫婿親自來了妙心堂接妻子,閔蓁玉這才依依不舍地離開。
與妙心堂一眾掌櫃與伙計共同用過晚膳後,俞念潔方返回寢房里,坐在冰涼的榻上,懷里還拽抱著那只寶匣。
她取下發髻上的那朵珠花,將之放進寶匣,鎖上,然後擱在枕邊。
隨後她側身躺下,一手輕撫在月復間,緩緩閉起眼。
「我們一起等他回來,好不?」
嬌柔聲嗓,自微張的粉唇間逸出,那聲音如此之輕,卻是響徹了靜得可怕的寢房。
湛子宸隱瞞了她許多事,而她何嘗不也是瞞了他這件要事。
無論今後如何,無論那人回不回來,往後她的日子將有了新的盼頭。
手心在平坦的月復間輕輕繞了個圓,似在安撫里頭尚未長全的生命,俞念潔緊閉著眼,嘴角彎彎上揚,可眼角卻依稀泛起一小塊透明濕痕。
希望,未減。
不到絕望之時,絕不輕易掉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