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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問歸期未有期 第二十五章

作者︰喬寧

第十章

繡罩之下的火燭「撕」的一聲,似熄未滅,映出一室的昏昧光線。

俞念潔側身躺于榻的里邊,一只手臂環上她的腰間,將她翻過身,面朝外邊。

她睜了眼,看見湛子宸上了榻,將她摟進懷里,兩人片刻無言,就這麼靜靜不動,聆听著彼此的呼息吐納。

她知道,他心底仍氣著她,氣她白天里在馬車上說的那些話,可他又放不開她,所以他只能對自己生悶氣。

小手撫上男人胸口,輕輕按著,感受他強而有力的心跳。

湛子宸原是閉著眼,經她這一按,這才微微睜眼,望向懷中人兒。

「你是如何辦到的?」兩人沉默相視片刻,他方啟嗓問道。

「王爺這話問得沒頭沒尾的,請恕我駑鈍,听不明白。」

「你是怎麼讓碧茵死心的?」他直述重點,懶得說前因後果。

「郡主同王爺說了什麼?」她反倒好奇起來。

「她什麼話也沒說,只讓瑞王帶她回瑞王府,瑞王斥她胡鬧,她卻說她不願嫁入羲王府,委屈自己一輩子,瑞王見她口無遮攔,也不好意思再留下,便領她離開。」

俞念潔听罷,只是會心一笑,並未多語。

湛子宸卻看不明白她那抹笑從何而來,道︰「她為什麼會那樣說?」

「王爺這是在惋惜嗎?」她茺爾反問。

「我惋惜什麼?」他直皺眉頭。

「王爺本可享齊人之福,如今卻因為我,郡主改變心意,不願嫁入羲王府。」

「我何來的齊人之福可享?」

「王爺有所不知,郡主曾對我曉以大義,說她願意容我為妾,並直言是委屈我了,這樣懂事大度,知道顧全大局的女子,甚是難得,王爺若得此妻,是王爺之幸。」

湛子宸不以為然,道︰「她就是小丫頭,我只把她當作妹妹。」

「倘若王爺沒有來楠沄鎮找我治病,只怕眼下便順水推舟娶了郡主吧?」

湛子宸不語,表情默認。

瑞王向來待他如子,羲王府與瑞王府又是世交,如今又結盟為太子黨,目標一致,如若真能親上加親,對于大局而言,那是再好不過的事。

「是因為我的緣故,才讓王爺改變心意嗎?」俞念潔笑問。

「你說呢?」他目光沉沉地望著她的笑顏。

見他黑眸爍爍,隱約可見蟄伏其中,她嫣然一笑,主動湊上前,在他唇間落下一吻。

……

「啊!」

陡地,遠處傳來駭人的尖叫聲。

湛子宸回神,一瞬停住所有動作,下榻著衣。

理智回籠,俞念潔雙手扯緊大敞的襟口,紅著秀顏折腰坐起,望著已披上外衫的湛子宸,心頭惴惴不安。

「王爺!」

「待在房里,不許出來!」

匆匆撂下命令,湛子宸離開了她的寢房。

他前腳一走,俞念潔即刻下榻,顫著雙手將自己一身凌亂打理整齊,再披上大氅,也來不及綰好發,便追了出去。

王府里燈火通明,下人們紛紛往主院聚去,一股無形的恐懼氛圍,似在空氣中蔓延。

俞念潔循著人聲聚集處找進了太王妃所居的院落,剛進了垂花門,便看見屋前跪了一地的丫鬟。

她心中一凜,小碎步朝那方奔去,卻在臨近門口之時,被穆池伸臂攔了下來。

「夫人!」穆池面色慘白,雙目驚恐,不讓她往前半步。

「公子請讓開,我得進去。」她溫言央求。

「王爺不許任何人進去。」穆池面上有些猶豫,可依然堅持守命。

「讓她進來。」

僵持不下的兩人是一楞,齊同望向門里,只見烏嬤嬤紅著眼眶,臉上猶帶淚水,卻強忍縝定,站得直挺。

然而,倘若仔細觀察,不難察覺她渾身僵硬,且正在顫抖。

俞念潔心下一涼,推開穆池的手臂,大步往屋里走。

繞過了插屏,進到寢房里邊,倉皇的腳步當下一頓,僵立于原地。

前方紅木架子床榻里,簡氏穿戴得整整齊齊,發髻梳得一絲不苟,臉上猶帶著妝,甚至連鞋襪亦穿在腳上。

如此盛裝打扮,仿佛是準備赴一場盛世夜宴。

然而,她赴的不是活人的宴,而是亡者之宴。

簡氏雙目緊掩,唇上的血色亦已褪去,就這麼冰冷僵硬的平躺在榻上。

她交放在月復上的雙手,其中一手微微蜷握,手中握著一只小瓷瓶,瓶塞就落在地上……

一只大手拾起了瓶塞,將之握緊。俞念潔的目光一陣驚縮,慘白著臉望向那道高大背影。

他就這麼站在那兒,手中握緊瓶塞,僵著背脊,動也不動的,直挺挺地看著床榻上的身影。

俞念潔搗住嘴,淚水泉涌而出,腳下一陣虛浮,幾乎就要軟倒在地。

可她挺住了,因為她知道,她不能倒下;她若倒下,就沒人能守著他,沒人能給他一絲溫暖,讓他挺過這殘酷且冰冷的煉獄。

她緩步上前,探出手,拉住了湛子宸另一只手。

剎那,他猛地甩開她的手,不讓任何人踫觸自己。

「別過來。」僵硬的高大背影,沙啞命令。

她不從,再一次伸手拉住他。

宛若傷口被觸,他飛快撇首,青蒼的俊顏猙獰地瞪住她,想借此逼退她。

她不應不理,握得死緊,紅透的秀眸,晶亮似水,卻也堅毅如鐵,再多的惡意與恨意,亦無法逼她松手。

她哽咽道︰「子宸,別為難自己,你沒有錯。」

此話一落,他張狂于眼中,顯露在面上的暴躁與悔恨,仿佛被一雙無形的手,輕輕抹去。

他恢復了平靜,重新轉向榻上的身影,抽緊的下顎微微顫抖,良久,方能出聲。「是您自個兒要走的,休怪孩兒沒能在您生前盡孝。」

話罷,他緩步上前,朝簡氏伸出了手,輕握了一下她已僵硬的手。

而後,他轉過身,沒看任何人,就這麼面無表情的步出簡氏寢房。

「王爺!」烏嬤嬤紅著眼喊了一聲。

「傳令下去,羲王府治喪三個月,府里不得見紅,再派人去楞嚴寺,請一百零八位高僧前來為太王妃誦經。」

湛子宸淡淡發落命令,面上一片漠然,眼底盡顯荒蕪,沒有絲毫光彩。

烏嬤嬤不敢再多言,只能順從接令。

俞念潔尾隨湛子宸,出了簡氏所居的院落,來到黑暗的紫竹林里。

她看見他一直走,走到荷花池前,而後又繼續往前走,就這麼走進了池塘里。

她見之大駭,連忙奔上前,不顧冬夜寒冷,池水如冰,且深不見底,跟著他一同往池塘里邊追去。

「子宸!子宸!」她哭喊著,被池水浸濕的身子不住地顫抖,雙手死死地抓住了欲往池中央走去的湛子宸。

湛子宸如同著魔一般,在她的呼喚中恍然回神。

瞳眸猛然一縮,他的臉痛苦地扭曲起來,明明池水那樣冰涼,他渾身上下卻是滾燙似火的疼痛。

「我根本不該活下來!」湛子宸沙啞地吼道。

俞念潔只能緊緊抱住他,哽咽喊道︰「別說了……別再說了。」

「打從我出世以來,王府便容不下我,她的眼楮從未好好看過我,她恨透了我,她最希望死去的人是我。」

湛子宸絕望地看著身下那一池黑幽的水,他想著那一天,想著另一張與自己相同的面孔,想著,為何他們之中,僅僅只有一人活下來。

「我還記得,他來找我,他問我願不願意頂替他的身分。」

听見湛子宸用著幾近沙啞的聲嗓,沒頭沒尾地提及那一段,僅有他們兄弟倆知情的密事,俞念潔當下大楞。

「他說,他從來就無意當羲王府的世子,他更看不慣娘親的偏袓,哪怕娘親是偏袒他,他說娘親這是造惡因,勢必要結惡果,他不願見娘親遭受報應,他寧可牲自己,也不願我因他而死。」

俞念潔發覺自己渾身顫得更厲害,而且,不全然是因為池水的冰冷。

盡避他說得混亂無章,近似喃喃自語,可她卻能從中串連而起,將一切前因後果綴補完整。

「可我後悔了,我不該因為一時的貪心,更不該因為長久以來對他的妒忌,就答應了他荒唐可笑的要求。」

這是屬于「湛子宸」對那一日的記憶嗎?原來,湛語辰是自願的,他早已看透簡氏的那點心思,方會在跌入池塘後,決心求死。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不信,死的那個人是湛語辰。

因為只有她最清楚,此際她面前的這個人,分明就是十年前的白辰。

世上玄奇之事何其多,離魂附體,魂魄錯體,諸多奇人怪事,她時有耳聞,不足為奇。

可只有真正遇上這等事,方知要讓自己堅定的相信這一切,需要多大的勇氣與決心。

她堅信,湛語辰的心魂是因湛子宸的死,而受盡折磨,方會逼自己扮起了湛子宸,幫著死去的湛子宸,將他滿腔的怨慰與不甘,徹底宣泄而出。

可湛語辰終究是湛語辰,永遠也當不了湛子宸。

他的矛膚,他的掙扎,乃至于愧對親者的那份負疚,使得他分不清自己是誰,陷入了無盡的自我折磨之中。

「我才是那個該死的人,倘若沒有我,他與娘親都不會死。」

听著他無比絕望的低語,那嗓中猶夾雜著蒼涼的笑,她心痛如絞。

「夠了……沒有誰是該死的,每個人的命數早已注定,縱是神佛也難改。」

「娘親如此恨我,寧可自縊,也不願承認我這個兒子,當初我活下來,又有何意義?」

俞念潔只能陪著掉淚,卻是不知能說上什麼話來安撫。

簡氏性子甚是倔硬,行事太絕,又篤信預言,方會成就今日種種惡果。綜觀來看,她貴為人母,卻是極為自私偏頗,同樣是出自她月復里的孩兒,受到的待遇卻是天地之別。

如今她選擇用最決絕的方式來贖罪,留下了更多悔恨與痛苦給予後人,對湛子宸而言,無疑是欲致他于死的一大打擊。

「子宸,你听我說,太王妃不是為了躲開你才……她是因為懊悔,因為愧疚,方會逼自己走上絕路。」

「我不信……我不信。」他啞然失笑,眼中一片麻木,笑里全是滿溢而出的痛。「她就這麼恨我,她恨我不該活著,恨我應該將身軀讓給湛語辰。」

「子宸!你清醒一點!」

俞念潔拽緊了身前男人的手臂,將臉貼在他僵硬的後背上。

「太王妃多年來受夢魘所苦,她悔不當初,她心中對你有愧,她……」

「可她依然希望活下來的是湛語辰,不是我。」

面對他這席反駁,俞念潔無話可說,只能心疼的猛掉淚。她明白,此刻再多的安慰都無濟于事,他對簡氏是當真絕望透了,他對這個娘親的期盼有多深,對她的死便有多恨。

這個心結,這份怨恨,這份自責,只怕不是幾句安慰便能化解。

可即便如此,她依然得陪著他,守著他,以防他做出任何憾事。

于是,俞念潔不再言語,她只是忍下凍骨的寒冷,將身前那個絕望至極的男人抱緊。

近乎一整宿,兩人就這麼半身浸泡立于冰冷的池塘里,直至她的體力再也撐不住,眼一閉,當場昏厥軟下。

哪怕失去意識之際,顫抖的泛白小手,依然將男人的手臂緊摟不放。

生亦同生,死亦同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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