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問歸期未有期 第十四章
晨光爬上了眼,不燙,卻甚是扎膚,俞念潔轉醒時,身下的男人呼息深長,睡得極熟。
她從男人懷里翻身,輕巧地下了榻,繞到貼牙擺屏後方,將自己穿戴整齊,正欲離開寢房時,身後驀然響起熟悉的聲嗓。
「念潔。」
溫煦的嗓,暖暖如春,喚出她的名時,總帶著一絲淺淺的笑意。
即便時光荏苒,十年歲月已過,可她永遠不會錯認他的嗓音。
然而,盡避她認得出這聲嗓,卻是沒有勇氣轉過身。
經過了昨夜,她怕了;怕失望,怕又是她的錯覺。
這一次,她只是僵在原地,靜靜等著。
「念潔,我,回來了。」又一次,溫潤的嗓音響起。
淚水已蓄滿她的眼,渾身不可遏止的顫抖。
她听見背後傳來穿戴衣物的摩擦聲,隨後是輕巧的腳步聲,用著她再熟悉不過的步調,朝她走來。
大手搭上她的肩,緩緩將她轉回身,她仰起臉,揚起淚眼,看著那個男子。
他披散一頭烏絲,俊秀面龐端著笑,眉眼透著謙沖溫和之氣,一如當年初見面時那般,仿佛從未離開過。
淚水滑落,她不許自己哭出聲,重重咬唇。
男子眼神黯下,笑容染上一抹悲傷,飽含歉意的低聲道︰「我回來晚了,你可有生我的氣?」
她哭著,笑著,唇瓣又張又合,發出的卻是沙啞的哭聲。
他將她摟進懷中,大手順著她的背,輕拍安撫。「是我對不住你,讓你受苦了。」
她哭倒在他懷里,緊緊抓住他的雙臂,仿佛抓得不夠牢,下一瞬他便會消失不見。
「別走……不要再離開我。」她抬起布滿淚痕的臉,鼻音濃重的哭喊。
他沒應允她,眼中滿是悲傷,面上已不見笑容。
「辰,答應我,別走。」她乞求。
「我不走,我就在這里陪著你。」見她哭得心碎,他終是允諾。
「告訴我,昨夜……是你,還是他?」
他沉默未答。
「你究竟是白辰,還是湛子宸?」明明房中只有他們兩人,她卻顫著嗓音,悄聲問道,仿佛這是一個天大的禁忌。
他依然未答,唯獨眼中那抹悲傷,越來越濃,幾乎將他整個人吞噬。
她心跳如雷,呼息急促,潤了潤唇,用著氣音問出更加教人匪夷所思,甚至連她自己都甚難相信,她竟會吐出這種毫無根據的問話——
「白辰究竟是人還是鬼?」
許是那日瑞王提及的祭司治病一說,事後她想了很多,在面對這一個個難解的謎團後,她竟聯想到那一處去。
男子微微一笑,笑著,笑著,淚水落了下來,而他自己似乎毫無所覺。
「世上沒有白辰這個人,只有想逃離羲王府的湛語辰。對羲王府而言,湛語辰確實如同一只鬼,陰魂不散的阻擋了湛子宸。」
「辰,你告訴我,這究竟是怎麼回事?」
她焦灼地追問,意欲解開這些謎。
「你明明是湛語辰,為何會成了湛子宸?是不是……是不是湛子宸才是那抹鬼魂?是不?是他陰魂不散的霸著你這具身軀,困住了你的神智,是不?」
他不語,只是笑,笑著流淚。
見他這般,她心如刀割,不由得伸出手為他拭去淚痕。
「辰,你怎麼了?是不是有什麼難言之隱?你告訴我,好不好?」
「念潔,湛子宸他……他對你可好?」
她怔住,心中覺著古怪,可又不忍見他負疚,便道︰「他對我甚好。」
他笑了笑,面上多了一絲欣慰。
「辰,湛子宸在的時候,你都去了哪里?」她小心翼翼問道。
他輕輕搖首,沒有給任何答復。
「湛子宸在的時候,你可看得見我?可听得見我?」
他笑容溫潤,卻是答非所問︰「我總想著妙心堂,想著你,想著每日晨起你我一同坐在炕上用膳之後,我為你梳發畫眉,你為我綰發束冠。」
听他說及過往甜蜜種種,她只覺心頭乍喜乍悲,十年歲月訴不盡的委屈,全化作了心甘情願。
她抬起手背,胡亂抹去臉上的淚,漾開甜笑,柔聲道︰「你且等著,我這就去備膳,用過膳之後,你能為我梳發畫眉,我亦能為你綰發束冠。」
說罷,她匆匆離開寢房,來到灶房,動手生火煮膳。
平素只有她一人用早膳,她向來吃得清淡簡單,可今天不一樣,只因那人回來了。
她煲了一碗紅棗糯米粥,又將昨日特地留下的餛飩煮了,再煮上一碗羊肚羹,蒸了幾個坎餅,忙得不可開交。
待到一切準備就緒,窗外天色已大亮,她端著托盤,心中著急,小碎步的趕回寢房,將托盤擱在外間小廳的炕案上。
她繞過了紅木嵌玉座大擺屏,進到寢房,只見榻上錦褥一片凌亂發皺,房中卻不見人影。
「辰?」她秀顏陡然發白,扯嗓大喊。
四周靜悄悄的,杳無人聲。
她慌了,亂了,只覺眼前一黑,呼息短促,因為換氣過急,哮喘險些發作。
她後退一步,伸手搭在一側的多寶格架上,借以穩住重心,怎料,慌亂間竟弄倒了架上一株雪松盆景。
霎時,雪松砸落在地,盆裂土崩,滿地狼藉。
她快喘不過氣了……
千鈞一刻間,一只手臂托上了她後背,將就要軟下的身子牢牢穩住。
她急急喘氣,抬頭望去,對上那張俊朗面龐,懸至喉尖的那顆心,總算能安然卸下。
她撲進男人懷里,圈緊他精瘦的腰,待喘順了氣,方心有余悸的說道︰「我以為你又離開了。」
「我上前堂去找你,可找不著你。」
听見男人低沉冷峻的聲嗓,俞念潔登時楞住——
心口陡然一陣絞痛,她自男人懷中抬起頭,看著俯首端詳她的那張面龐。
只見他眉眼疏冷,眸光炯炯,神情有絲冷酷,唯獨眼中那抹關心,泄漏了他對她的在乎。
仿佛一瞬間自高處跌落,俞念潔跌入無邊深淵,面色浮現一抹絕望。
察覺她神色不對,湛子宸皺眉,撫上她冰涼的面容,道︰「如何?還是很不舒服嗎?」
她恍惚回神,壓下心底那陣悲愁,微笑回道︰「方才一時沒喘順氣,方會如此,老毛病,不礙事的。」
她想掙月兌他的懷抱,他卻不允,硬是將她圈在懷中,將那張蒼白的秀顏,仔仔細細端詳了遍。
「你這病,我不信沒人治得好,等去了皇京,我會找來京中最好的大夫為你醫治。」
她又是一怔,眨了眨眼,問道︰「皇京?」
他一派理所當然的道︰「我這次來找你,便是要帶你一塊兒回皇京。」
她震愣不已。「王爺要帶我一起回皇京?」
見她難得傻楞的模樣,他不由得揚唇笑了出來。「有必要這麼驚訝嗎?」
「王爺可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連她自己都不敢相信。
「我就是想帶你走,方會連夜趕路回來妙心堂見你。」
「王爺為什麼想帶我走?」收起面上的震驚,她飛快恢復冷靜。
他臉色冷下,不悅地回道︰「經過了昨夜,還需要多問嗎?」
想起昨夜激情,饒是冷靜如她,亦忍不住紅了頰。
見她頰上生暈,似浮兩朵艷花,更顯眉眼嬌媚,他看著,不由得入了迷,為之心蕩神馳。
她垂下眼,穩住了心緒,刻意躲開那雙灼熱的目光,小小聲的啟嗓。
「王爺對我有那份心,我心領了,不勝感激……」
「我要你的感激做什麼?」
湛子宸冷冷地打斷她,大手勾起她的下巴,逼她迎上自己銳亮的審視。
「俞念潔,我要你的感情,不是要你的感激。」
「可我終究是白辰的妻。」
「昨夜你躺在我身下的時候,早已不是他的妻!」他怒斥反駁。
她咬緊了下唇,目光泛起了一絲委屈。
見狀,他才驚覺自己失了言,鐵青的面色稍霽,語氣亦跟著軟下。
「忘了白辰吧,他不會回來了。」
她沒吭聲,表情依然受傷,眼中隱約可見淚光。
他差點忘了,這個女子的韌性與耐心,十年歲月都能等,不見棺材不掉淚,哪怕還要再等上個十年二十年,她都會等。
湛子宸不傻,羲王府是武將出身,這十年來他督兵領將,能人善用,怎會不懂得看人,他知道對上這個女子,用硬的肯定行不通,得用軟的逼她心甘情願就範。
念頭一轉,湛子宸語氣更軟,更摻了一絲勸哄︰「你若當真不能死心,那更要隨我一同回皇京。」
她不解。「王爺為何有此說?」
「你不是想知道白辰去了何處?你隨我去一趟皇京,我便告訴你。」
見他半是勸,半是威脅,以白辰的下落換取她的自由,她心下只覺好笑,同時卻也感到傷心。
白辰人在何處?不正是在她面前嗎?
她不清楚,究竟是鬼魂附體,抑或是其他方術所致,更不清楚羲王府雙生子之間究竟有何矛膚,又有什麼仇怨,導致今日如此。
可她唯一清楚的,能夠確定的,是她所愛、所等的那個人,此刻就站在她的跟前,卻是用著另一個人的身分同她說話。
見她遲遲未語,湛子宸心頭一緊,暴躁性情又開始發作。
「怎麼,經過了昨夜,你不想知道白辰的下落了?」他說起話來又酸又刺,甚是傷人。
這真的湛子宸嗎?湛子宸真是這樣的人嗎?俞念潔越發迷惑起來。
「我當然想知道。」她終是開了口,順遂了他的意。「可王爺願意透露嗎?」
「只要你隨我去皇京,我便告訴你他的下落。」
為了白辰,為了弄清真相,天涯海角她都願追隨而去。
只是……她環顧四周,眼中浮現不舍。
「我生于此,長于此,至今未曾離開過妙心堂,更遑論是楠沄鎮。」
湛子宸知她一時難以割舍,可出于私心,他只能狠下心來逼她。
「你就是在這里等上大半輩子,白辰也不可能回來,唯有跟我走,你才有機會見到他。」
俞念潔聞言,只覺荒謬,他為了讓她心甘情願隨他離開,竟然願意以白辰的去向相誘,甚至連見上白辰一面的話都說得出口,這與先前他一提及白辰便氣急敗壞的態度,可說是相差甚大。
「可否問王爺一句?」她輕聲問道。
「你問吧。」始終得不到他要的允諾,他有些不耐。
「即使知道我心中有白辰,王爺仍然願意帶我回皇京,難道就不覺著這樣是委屈了王爺,糟蹋了王爺的尊貴之軀嗎?」
就眼前這個「湛子宸」而言,她是白辰的妻,是孿生兄弟的女人,他貴為王爺,又有貌美年輕的瑞王之女主動求好,甚至于,京中肯定有其他貴族名媛願委身于他,他何苦屈就于一個已不清白的女子?
心思一轉,她遂又補上這一句︰「莫非,是因為我能為王爺治病嗎?」
湛子宸並未否認,反而落拓大方的回道︰「你能幫我治病,這是其一。」
「那麼還有其二嗎?」面對這樣的答復,她倒也坦然,不慍不惱。
「這兩人」一個溫潤似水,一個暴躁如火,可在某些方面上,兩人卻又有著說不清的相似處,她不禁要想︰眼前之人,真是「湛子宸」嗎?
究竟,十年前來到妙心堂的那個男子,是意欲逃離羲王府的湛語辰,抑或是遭逢不明原因而遭湛語辰鬼魂「附體」的湛子宸?
誰才是人,誰才是那個鬼?這一切的根源,一切的癥結,又啟于何處?
「其二,那便是我想要你。」
他深邃的眸光,糾纏著她,環在她腰上的大掌,隨這席話而寸寸收緊,將她完全掌握于手中,一如跌入蛛網的蝶,縱有翅亦難飛。
「俞念潔,見到你之後,我總算明白為何白辰會選擇留在妙心堂。」
「王爺能否同我說說,您明白了什麼?」
長指劃過她的眉眼,仿佛描繪一般,他專注入神地用眼神勾勒她面貌,卻始終沒有開口為她解惑。
她的美貌,談不上絕世,可她打從骨子里散發出一股至誠至善之美,一如樸拙美玉,曖曖內含光,等待有心人惜之。
白辰何其有幸,能遇見這個珍貴的女子……白辰這是設好了局,引他入甕。
而他明知這是個局,卻仍是情不自禁的陷進去。
「王爺?」
他俯身欲吻上她,她卻輕輕喊了這一聲,似疑惑,似羞怯。
他驀然打住,就這麼彎著腰,只揚起那雙墨眸,與她平視。
兩雙眸光,一者銳,一者柔;一者動,一者靜,就這麼糾纏著,誰也沒躲開。
良久,他垂下眼,在她唇間落下一記吻,方結束了這場糾纏。
「我備了早膳,王爺若不嫌棄,那便嘗嘗看吧。」
她麗顏略紅,態度卻不見扭捏或驚訝,似已逐漸習慣他的任性妄為。
他嘴角微揚,站直身,尾隨她來到外間小廳,看見炕案上那一碟碟用心準備的早膳,還未品嘗,胸口已泛起暖意。
俞念潔手執調羹,攪弄著碗里的紅棗糯米粥,忍不住抬起眼看向對座。
湛子宸正嘗著羊肚羹,對那碗羹湯頗為捧場,沒兩下便吃得碗底見空。
竟然是一樣的口味喜好……這又該從何解釋?
「這羹湯……我總覺得好熟悉。」
尋思間,她忽爾听見湛子宸如是喃道,俊顏滿是困惑,深鎖眉頭。
「許是王爺過去曾經在哪兒嘗過一樣的手藝吧。」她淡笑,溫言解惑。
「是啊,我肯定在哪里嘗過這一樣的羊肚羹。」他望著已見底的瓷碗,半眯起眼,甚是認真地思索。
「王爺嘗嘗我做的餛飩。」她將重新熱過的那碗餛飩挪至他手邊。
望著碗里碩大飽滿的餛飩,他這才想起再過半個月,新年便要到來。
這十年來,她一個人守著妙心堂,就這麼過了整整十個年頭的新年……
她是怎麼熬過來的?
湛子宸舀起餛飩,一口咬下,咀嚼,隨著對她的不舍一同入月復。
俞念潔掩眸,忍住幾欲奪眶的淚,連忙舀起碗里的糯米粥,一口接一口的吃著,否則她怕自己會這麼哽咽出聲。
盼了多少個年頭,她就等著這一刻,平平淡淡,安安靜靜,與世無爭,能與心愛之人,對坐而食。
驀地,一顆餛飩落在她的調羹里,她微怔,抬眼,對上湛子宸依然狂妄冷然的面龐,卻在他閃爍的眼神中,捕捉到一絲別扭。
「你自個兒的手藝,不品嘗看看嗎?」他貌似嫌棄的說著。
「不合王爺的口味嗎?」
「嗯,比起王府里的廚子要強得多。」
對于吃食他一向沒特別挑剔,王府里山珍海味,瓊漿玉液,要什麼有什麼,可比起那些稀罕珍饈,此刻手邊這碗餛飩湯,卻是人間少有的美味。
見湛子宸沒停下的吞著餛飩,她胸中一暖,舀起方才他撈來的那一顆,張嘴含住,輕輕咀嚼,而後抬眸,笑望對坐人。
歲月曾經淡忘了她,她卻不曾忘過等待之人,一直守在這里,靜靜等待。
等著,等著,終將把他盼來。
「辰,你什麼時候回來?」
「我也不曉得。」
「總該給我個日子,我好準備為你接風。」
「歸期未定,有勞娘子且為我等著。」
等著,等著,怎知,十年青春悠悠已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