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問歸期未有期 第七章
第三章
「念潔,你看,雪停了。」
白晰修長的大手撥開簾子一角,天光照入車廂里,將男子俊秀的輪廓染亮。
對映車外遍地的潔白瑞雪,眼前此景,甚美。
那是她頭一次在雪天與白辰前去鎮上送藥。
此後他都會陪同她一起,在嚴酷寒冷的雪天,兩人坐在馬車里,手握著手,暖著她,護著她,時時看顧著她。
「你……冷嗎?」
听見低沉又微帶別扭的聲嗓,俞念潔自記憶中抽回心神,慢慢看清此刻與她面對面而坐的男人。
相同的面龐,然而眉眼之間的氣質,乃至于眼神與聲嗓,全然迥異于另一人。
相比之下,眼前的男人膚色較為黝黑,身型更為高大……倘若沒記錯,他離開妙心堂的那年,他說,他年方二十一。
如今過了十年,他已經三十有一,已屆而立之年。
十年的光陰,歲月荏苒,無論是什麼人,怕是什麼都起了變化。
心思幽幽,俞念潔面上卻不露半分,只是一臉好笑地回瞅湛子宸。
這一瞅,方發覺他微弓著背,高大身軀微打著哆嗦,面色不大好看。
「王爺冷嗎?」她笑問,雙手已解開身上的大氅,披上了湛子宸的肩。
「你做什麼?拿開,我不需要。」湛子宸陰著臉,扯上的大氅扔回給她。
「我穿著厚冬衣,不怕冷,倒是王爺方才出門太急,沒能帶上大氅,還是把小熬的大氅將就著披上吧。」
「這是女人的大氅,我披著能看嗎?!」湛子宸不悅地斥道,一把握住她又想將大氅披過來的柔荑。
她停住動作,目光落在被他攏握住的那一手。
湛子宸亦是一愣,望去。看著握在掌中的柔軟小手,他心頭沒由來一熱,飛快松開了手。
湛子宸別開了臉,鬢頰依稀可見一絲淡紅。
俞念潔卻是眨了眨眼,仿佛如夢初醒,放下了懸于半空的手,而後將手中大氅往湛子宸的腿上披開。
湛子宸墨眉一皺,正欲開口,卻見她抬起秀顏,眉睫彎彎,笑吟吟地瞅視。
「王爺若覺得披在身上難登大雅之堂,那便將就著點,在車廂里披著暖腳吧!」
見她如此體貼入微的替自己找台階下,湛子宸胸中又是一熱。
「夫人,到了。」驀地,錦簾外傳來伙計的提醒聲。
車廂里的兩人,氛圍有些微妙,說不上是曖昧,抑或是其他。
「夫人?」直到伙計納悶地重喊了一聲,這才打斷了車廂里兩人的凝視。
俞念潔垂下眼,轉身撥開簾子,在伙計的扶持之下,緩慢地下了馬車。
湛子宸望著她被伙計扶住的那一手,莫名地,心中竟有些不痛快。
他垂眸,望著披在腿上的玫瑰紫大氅,大掌不自覺地撫過了上頭的狐毛。
那無比柔軟的觸感,雖是溫暖,卻比不上方才他握住的那只小手……
「大人?」
穆池的低喚,將湛子宸飄遠的心神拉回來。
拿開腿上的大氅,壓下心中那份異感,他起身下了馬車。
放眼所及是一片雪白冰晶,鎮上的主要干道幾乎已被厚重的積雪淹沒。
他們的馬車停在一排矮陋的石磚屋前,一個白發蒼蒼的老人穿著數處補丁的破舊棉襖,屈著身坐在家門前,圍著一盆炭火取暖。
一見俞念潔等人,老人即刻起身,動作遲緩的走來,似乎早盼著她前來。
俞念潔接過伙計遞來的藍皮冊子,翻開其中一頁,仔細比對,隨後便讓伙計從竹簍里取出一壺藥。
「吳伯,您老風寒未愈,這是桂枝湯,按您上回來抓的藥方去煎的。」
那吳伯接過了藥壺,臉色不大好看,只是隨口「嗯」了一聲,便轉身折返。
俞念潔不以為意,朝著吳伯的背影叮囑道︰「吳伯,您記得喝完藥之後,得配合著喝點熱稀粥,這樣藥效才會好。」
吳伯沒吭聲,兀自往屋里走。
見此景,湛子宸甚不苟同的責道︰「你沒瞧見那個老頭根本不領你的情嗎?你這分明是在作踐善心。」
聞言,俞念潔回首,淡笑睞他,道︰「施與舍,本就是出于心甘情願,何來作踐之說?再說了,老者有其尊嚴,他今日如此,非他所願,我們這些後生晚輩,總要替他們老人家多著想。」
「你的意思是,那老頭拉不下臉向你道謝?」湛子宸冷嗤,「你分毫不收,還在大雪天親自送藥過來,他再護尊嚴,也不該連聲道謝也沒有。」
見他眉宇間堆滿暴戾之氣,語氣甚是嫉俗,俞念潔不禁在心底輕嘆。
這人在皇京過的究竟是怎生的日子?怎會與「他」的開闊胸襟、憫人胸懷差距如此之大?
「王爺可听過一句話?」俞念潔笑問。
湛子宸未答,只是等著她繼續往下說。與她交涉越深,越發明白她秉性聰慧仁善,雖是出身偏僻鄉里,眼界與心胸卻是難能可貴的宏遠。
「這句話,很簡單,人人都懂,卻沒有多少人做得到,倘若王爺能做到,那麼日後王爺的格局必定十分遼復。」
「究竟是什麼了不得的話?」見她笑得冰雪聰慧,湛子宸心頭似被羽毛撓過。
俞念潔一字一句,緩慢吐語︰「仁者無敵。」
湛子宸先是微楞,隨即嗤哼一聲。「仁者豈能無敵?仁者,不過是懦弱膽怯的美稱,何來無敵,你這說法,不過是出于婦人之仁。」
「小熬不曾離開過這小小的楠沄鎮,見的世面沒有王爺多,可小熬飽讀聖賢之書,通曉聖賢之道,縱觀史書諸王,唯有仁者以立天下。」
見她不氣不躁,而是條理分明的表述立場,湛子宸雖不苟同她的主張,卻是不得不佩服起她的氣度。
這個女人若是生在官宦權貴之家,恐怕今日造化絕非如此。
余下的時間,湛子宸未再與俞念潔多作爭辯,就這麼一路沉默地陪著她沿街挨戶送藥。
雪停了,可風未止,依然一陣又一陣地刮,將滿地的雪屑刮起。
俞念潔轉身欲取藥時,突然胸中一悶,來不及掩袖遮口,便狂咳起來。
老掌櫃與伙計們聞聲全停住手邊動作,緊張兮兮地朝她看去。
見此景,湛子宸攢眉,心生納悶,可還沒有機會問出口,身旁彎腰取藥的人兒忽然朝雪地跪了下去。
「夫人!」一名年輕伙計作勢欲前去扶她。
湛子宸眯了眯眼,一個箭步擋住伙計,探出一只鐵臂便將跪蹲于地的俞念潔挽起。
「咳咳咳咳!」
俞念潔單手掩住口鼻,咳得滿臉通紅,幾乎喘不過氣。
「夫人莫要逞強,剩下的藥讓我們來送,夫人先行回妙心堂歇息吧!」老掌櫃憂心忡忡地勸道。
俞念潔總算是喘順了氣,她濕著眼角,面色甚是痛苦,卻搖了搖螓首。
「不礙事。」她啞著嗓說道。「只是剛好受了點風,等等回去喝藥便好。」
「你病了?」湛子宸出聲問道,表情甚是不悅。
俞念潔沒答話,只是輕輕推開扶著她的那只手臂,站穩了腳步,從竹簍里取出藥壺,緩慢地走上前,將藥壺交給了孤苦無依的老婦。
衣衫單薄的老婦,抱緊了藥壺,頻頻道謝。
俞念潔對老婦說了幾句話,隨後又折回來,從車廂里取出方才給湛子宸披腳的大氅,然後送給了老婦。
老婦紅著眼,頻搖頭,似是推辭,俞念潔卻不容她拒絕,親手為她披上。
湛子宸當下眉頭擰了個死死的結,甭說是那些掌櫃與伙計了,就連他這個認識她不過數日的旁人,都看不過眼了。
安撫好老婦,俞念潔方轉過身,眼前猛然一黑,難以視物,同時喉間發干,呼息頓時急促起來。
見她停在半路,神情不對勁,湛子宸正欲上前關切,怎料,不遠處傳來馬蹄聲,漫天雪屑中,只見一名高瘦年輕的男子乘馬而來。
「吁。」馬兒停下,馬背上的男子一躍而下,快步朝俞念潔走去。
他扶住了險些倒下的俞念潔,順手便扯開身上的灰色大氅,將她包裹得嚴嚴實實,一連串動作做來流暢嫻熟,似是已非初次。
湛子宸停下腳步,面無表情看著這一幕,心底某一處隱隱抽動。
「何大人?」待俞念潔喘過氣,又能重新看清眼前景象時,這才認出男子身分。
男子眉目清秀,文質彬彬,年紀頗輕,見俞念潔能自個兒站穩,便放開了手,往旁邊退了一步,看得出來相當恪守禮節。
何大人?這又是何方神聖?湛子宸嘴角淡淡一揚,笑意甚是譏諷。
「我早已猜到,無論風雪怎生的強,俞夫人肯定還是會出來送藥。」
何知秀用著合宜的目光,打量著眼前的俞念潔,面上那抹笑,溫文敦厚。
見兩人相視而笑,湛子宸竟覺這一幕無比刺眼。
「你是哪里來的何大人?」湛子宸口吻嚴峻地問道。
聞聲,何知秀方回過神,望向立于馬車旁的那個男子。
他一身玄黑繡鶴紋滾毛薄衫,發髻盤白玉環,眉目朗朗,五官俊秀,一看便知非是泛泛之輩……特別是,他看著自己的眼神似乎充滿了敵意。
壓下心底的納悶與懷疑,何知秀朝湛子宸抱拳,道︰「在下乃是烏禾縣縣丞,敢問公子是何人?」
湛子宸嘴角微揚,態度頗狂的道︰「小小一個八品縣丞,見著本王竟然不下跪行禮?」
本王?莫非他正是……何知秀面色微變,連忙上前單膝叩地,抱拳行禮。
「下官烏禾縣縣丞何知秀,見過羲王。」
湛子宸低垂眼眸,打量著跪于雪地的何知秀,說不上來是何因,就是覺得此人格外刺眼。
他與俞念潔究竟是什麼關系?兩人為何如此親昵?
思及此處,湛子宸揚眸,望向立于何知秀身後的俞念潔。
還未看清她的神情,只見她忽爾只手緊掩口鼻,背過身去干咳了起來。
下一刻,卻見何知秀猛然站起身,伸手扶住了俞念潔。
湛子宸抿緊薄唇,心中一陣不快,正欲開口斥責,豈料,俞念潔身子一軟,竟是當眾暈了過去。
念潔!
湛子宸僵在原地,听著那道不屬于自己的聲嗓在耳中回蕩著,渾身無法動彈。
而後,看著何知秀抱起了俞念潔,將她送進了馬車里,這一刻,來自體內另一人的妒意,混雜著他自己的那一份,當即涌上心頭。
原來,「他」根本沒離開……「他」依然還在,只是伺機而動,等著霸佔這副身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