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問歸期未有期 第五章
待到外頭風雪轉強時,大堂里的人潮已稀稀落落,眾人不敢多逗留,抓了藥便趕緊返家,生怕讓風雪阻了回家的路。
伙計們忙著送客,準備關上大門之際,卻見穆池領著一批馬車與一列戎裝護衛折返回來。
見狀,妙心堂的眾人全亂了套。
「夫人,那可是官衙的徽印。」老掌櫃指著馬車上的印記說道。
俞念潔還未來得及向眾人解釋,穆池已領著那班帶刀護衛浩浩蕩蕩走來。
這里不是京畿,楠沄鎮上更無官府,眾人何曾見過這般大陣仗,自然全是看傻了眼,亂成一鍋粥。
俞念潔卻站得直挺挺的,從容地迎上前去。「官爺,這里是民宅,你不能就這樣帶著人直闖而入。」
穆池直視著她,不客氣地道︰「俞夫人,我家大人有令,讓我為他取來日常起居所需的瑣物,王爺身分尊貴,若要暫居此地,宅邸必得有重兵護衛。」
俞念潔知道,她無權抗拒,只能順從听之,可面對外人這般侵門踏戶,她心口實在悶得發堵。
見她不語,穆池目光有些輕蔑的環視大堂一圈,隨後敷衍地抱了抱拳,便領著眾人直往屋里而去,絲毫不將妙心堂的眾人放在眼底。
這便是京畿來的官兵,他們瞧不起他們這些鄉下村人,將他們看作是無知庸輩……俞念潔抿緊了唇瓣,粉拳隱隱握緊。
天色方黑下,風雪便隨之刮起,整座楠沄鎮如被冰封一般,入目所及是一片雪白。
銅盆里的炭燒得通紅,俞念潔抱著手爐,坐在窗邊的大炕上,低垂眉睫,尋思出神。
直至敲門聲響起,她方抬起頭,望向門口。
「俞夫人,我家大人想知道過去世子住在何處?這里可有落下他的東西?」
俞念潔放下手爐,攏好披在身上的大氅,起身前去開門。
「你家大人為何問起這些?」她直視著態度目中無人的穆池。
「既是我家大人想知道的事,哪還需要什麼原因。」
感覺得出穆池對她的不以為然,俞念潔雖然胸中有怒,卻也只能隱忍下來。
「那麼,勞煩你回去稟報你家大人,我夫君的東西,除了我,誰也不能踫。」
「俞夫人,你這是在跟我家大人作對?」穆池冷冷的提醒她。
俞念潔抿緊唇瓣,掩在大氅之下的嬌小身軀,因為怒氣而起伏著。
「小熬不敢與王爺作對,可你也得弄清楚,這里是妙心堂,是我的地方,任何人要踫我的東西,得經過我的首肯。」
「這些話,俞夫人自個兒去跟我家大人稟報吧。」穆池懶得跟她多費口舌,囂張的命令道︰「還請俞夫人莫要再為難我,趕緊把白辰的東西交出來。」
「白辰?我听你家大人說過,他可是原本的羲王世子,哪怕如今已不是了,你怎能這般喊他?」
俞念潔素來心細如發,隨即從穆池的稱謂中,嗅出一絲不對勁。
自覺失言,穆池面上閃過一絲局促,隨即改口道︰「不錯,我是跟夫人討我家世子爺的東西,還請夫人乖乖配合。」
「你家世子爺人在皇京?」俞念潔抓緊時機追問。
「這我不能說。」穆池又豈是省油的燈。
俞念潔微微一笑,仰起姣好的麗容,有條不紊地說道︰「那你去跟你家大人說,白辰留在妙心堂的東西,除了白辰與我,誰也踫不得,哪怕是皇太子來了也一樣。」
見她百般抗拒,態度如此不敬,穆池登時被惹惱了,一把抓起她的手腕,怒目而瞪。
這一幕,全落入不遠處游廊上的湛子宸眼底。
他一身玄黑滾白狐毛大氅,立于燈下,面無表情,偶爾幾朵雪花飄過眼前,掩不去那雙漆黑銳亮的目光。
他望著與穆池起了爭執的俞念潔,見她被抓住了手腕,嬌顏怒紅,秀眉緊蹙,原是無動于衷,不覺有什麼。
可莫名地,他的胸口如遭重擊,陡然涌現一股鈍痛感。
他皺眉,這點痛尚不至于令他有所動作,可古怪的是,當他看見俞念潔被穆池扯住手臂,一把從屋里拉了出來,身子一個趔趄,跌倒在地時,那股疼痛感竟然無端加劇。
體內好似有另一個人的聲音在怒吼、痛斥,他被動的感受著,隨後竟然不受控制地往前走。
走著,走著,不知怎地,竟然成了奔走,然後來到穆池的面前,體內有另一道力量箝制著他,阻止他停下。
而後,他看見自己伸出手,粗魯地推開了穆池,彎扶起了俞念潔。
「大人?」退了數步的穆池,一臉詫異的低喊。
俞念潔美目圓瞪,不敢置信地望著將自己扶起的男人。
湛子宸雙手緊扶著俞念潔,面色卻異常陰沉,連自己也無法解釋此刻的行徑。
他僵在原地,動也不動,目光灼灼地凝視著面前的女子,他總覺著,這一刻雙眼不再屬于自己,而是屬于「另一個人」……
不!不可能!
驀地,湛子宸俊臉一陣扭曲,如同惡鬼般的猙獰起來。
「啊!」下一瞬,他扶在俞念潔肩上的雙手扭抓成一團,將俞念潔捏疼了,跟著發出痛呼聲。
「大人,請放開我……」她掙扎起來。
看著眼前的男人滿臉冷汗,高大身軀僵硬地弓起,雙手卻緊抓她不放,饒是冷靜如她,亦不由得心生恐懼。
湛子宸張開了嘴,似想對她言語,聲嗓卻哽在喉頭,怎麼也出不來。
他雙眼赤紅,大口喘息,好似就要斷氣那般的痛苦。
「大人!」穆池見他臉色不對,連忙湊近欲攙扶。
怎料,湛子宸猛地一個揮臂,竟將穆池攆飛了五步之遠,硬生生跌坐在雪地里。
俞念潔見他好似發了狂,力大無窮,當下又驚又怕,偏偏一肩又遭他大手箝制,動彈不得。
「王爺……你怎麼了?」她逼自己沉住氣,好聲好氣地詢問。
從那雙晶亮的烏眸中,看見自己陰郁可怖的臉龐,湛子宸能感受得到,體內那道亟欲掙月兌掌控、狂亂的力量,在她恐懼的凝視當中,逐漸消退。
湛子宸瞪著被他牢牢箍在掌里的女人,他試著尋回自己的聲嗓,卻怎樣都無法如願,直至他喊出那個名字——
「念潔。」
听見他這聲近乎啞透的撕喊,俞念潔先是一楞,尚未回神,那惡狠狠瞪著自己的男人,忽然眼一閉,龐然身軀倒落而下。
她屈膝蹲下,雙手將他抱住,讓他靠在自己的肩上。
同時,她圈在他背後的那只手,下意識地探向他的後頸……
顫抖的縴指,撫按過那道突起的疤痕,再三確認那份真實的觸感。
這一刻,她的眼中不再只布滿驚惶,更多的是淚水與迷惑。
從伙計手里接過托盤,繞過紫檀嵌玉座大插屏,穆池將冒著熱煙的藥湯端進了里間。
榻邊,俞念潔手握濕錦帕,為床上昏迷不醒的湛子宸擦去滿臉冷汗。
「夫人,藥來了。」一改先前的囂張無禮,穆池垂著眼將藥遞過去。
俞念潔卻沒有太多心思放在穆池身上,對于他前後判若兩人的改變,更是毫無所覺,只是自顧自地,舀起碗中黑稠稠的藥湯,一口口喂湛子宸喝下。
「王爺出現這樣的病癥已經多久了?」喂完藥,俞念潔將碗往茶幾一擱,抬眼望向退至後方的穆池。
穆池沉默了一會兒,似是在估量著該吐露多少實情。
俞念潔復又問道︰「這樣的病癥,經常發生嗎?」
「不常。」穆池總算開口,卻也是謹慎寡言。
但凡攸關湛子宸病情的事,他便格外小心,俞念潔不笨,幾次交涉下來,自然也發現了這一點。
殊不知,穆池對湛子宸的病情越是謹慎發言,越發引人疑竇。
「王爺可曾經對誰做出這樣的事?」
「夫人指的是什麼事?」穆池不解。
俞念潔垂眸,望著自己的肩,不必翻衣查看,光憑感覺便知肩膀一帶的肌膚已瘀青發腫。
穆池隨她目光望去,自然當下明了,隨即皺眉回道︰「王爺不曾在病發的情況下,對任何人失態。」
「再請教穆公子一件事。」
「夫人請說。」不知出于何因,此時穆池看待她的目光,既敬畏又忌憚,矛膚得緊。
俞念潔無心去細究原因,腦中卻忽爾浮現,方才自己被穆池拉出房外跌倒時,湛子宸走過來扶起她,並攆走穆池的那一幕。
「為何王爺會說,是白辰……不對,應該喊他一聲世子爺才是。」
俞念潔面容沉靜,眸光定定地觀察著穆池的表情。
穆池不敢有任何異舉,只是垂下了眼,平視前方的地磚。
「世子爺為何會說,只有我能替王爺治病?」
穆池萬般謹慎地答道︰「這是大人與世子爺私下的事,我無權亦不得過問。」
「穆公子可曾听過世子爺提起我的名字?」
「不曾。」
聞此言,俞念潔沉默了,好片刻方又啟嗓︰「王爺身上的傷疤是從何而來?」
穆池一僵,眼中飛快掠過一絲慌亂,久久沒出聲。
俞念潔笑了笑。「看來,穆公子有口難言,我這是在強人所難。可倘若不弄清楚王爺身上的疤是如何留下,怕是很難對癥下藥。」
穆池緊皺眉頭,眼神閃爍不定,幾度望向床榻上的湛子宸,面色猶豫。
俞念潔有的是耐心同他耗,也不開口催促,就這麼等著。
良久,穆池吞吐地說道︰「王爺生來便帶有惡疾,每當發作時,便會控制不住自己,所以必得有人制止王爺……」
「你的意思是,王爺身上的那些傷,全是人為所致?」俞念潔驚愕不已。
穆池不語,那神情一看便是默認。
「他身分尊貴,王府竟然容許這樣的事情?」
「……還請夫人見諒,這是羲王府里的私密之事,事關重大,我不能亦不敢向夫人透露太多。」